如何說一本好書的壞話

黃智溶水墨畫。(聯合文學提供)

(聯合文學提供)

答應到一本書中作客,爲之寫序,就是允諾替書中文章饗宴說說好話。既然要說好話,就要說到主人的心坎裡,這樣才能皆大歡喜,沒有白吃白說。

我現在要序的書叫《冬日磨墨》,共分七輯五十篇文章,〈冬日磨墨〉這一篇,被主人收入第三輯「筆墨生涯」,列爲最後一篇,既壓卷三之末,又領全書之首,必定是他色香味俱佳的得意之作,挑出來說一些中聽的話,一定「人贓俱獲」,錯不了!近年來,從教育部長到行政院長到總統,都爭相誤用成語,我豈能自甘落後。

依稀記得,當初這篇文章發表時的第一段:「每當冬日午寐醒來,趁着黑釉炭爐上鐵壺內,泉水猶溫,沏一壺鐵觀音老茶,放一張古琴曲,用明朝龍泉窯三足小香爐,點一炷綠綠、涼涼的線香。然後,開始磨墨、展紙,把每一個空閒的下午,當作一張張空白的宣紙,用濃淡乾溼的墨跡,把它填滿,然後扔到字紙簍。寫書法這檔事,算是最名正言順,堂而皇之地『做無益之事,遣有涯之生』了。」這真是雅人雅事,正宗書畫藝術家的本色,身段風流灑脫,心態不黏不離,證實了主人初學識字寫字後的一番體悟:

我的筆畫必定歪斜,如夜巷之醉漢。我必然很用力地執筆,怕寫歪了,但一定是愈寫愈歪。然後,爲了糾正它,終於迷上它,像一個心理醫生迷戀上他無法矯治的病人,沒辦法解釋它,只好愛上它,死心塌地。

如此這般,以現代詩的筆法,從心理學的角度,剖析了書法迷人的另類原因,道前人所未道,引人入勝。

現在重溫全文,到最後一段:「書成之後,已將墨盡筆枯。窗外紫紅的夕照,緩緩光臨我那架飾有魚門洞的榆木畫桌。回首素壁上掛軸邊,藍釉梅瓶中的那朵單瓣紅山茶,已正盛開。用小書齋紫狼毫小楷,筆尖沾水,沿硯緣,搜刮剩墨,取摺扇一方,細寫花容,再襯以綠葉三片。圖成之際,忽然聽見古琴曲正在播彈〈憶故人〉,聲音若有若無,不禁回想起當年聆聽琴士彈奏此曲時的光景,爲之神往。此時,連最多情的回光,也鬆軟無力了。窗外,寒風漸至,拾起青花小茶盞,將餘茶一口飲盡,感覺有些冷而苦,回身,扭開羊皮立燈,頓時,一室昏黃。」當日初讀此文時的激賞,又回到舌尖,不禁再度掩卷拍案,無聲叫了一聲好!

這篇文章讓客人發現,除詩書畫之外,在文字節奏起伏,句法抑揚頓挫之間,主人還成就了一個不經意的散文文體家、全方位的生活美學家。

沒錯,「擒賊擒王」,先羈押了〈冬日磨墨〉的烹飪法,再來細細品味全書,絕對一路「逮捕拘提」妙語,「圍獵捉放」佳句,於曲折追蹤的跟監之中,得興味盈然的偷窺之樂。

主人謂誰?羅東逸士黃先生智溶是也!

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耕莘文教院寫作班」,偶遇逸士少作,驚爲奇才;不久,便在《草根詩月刊》上,爲他開闢專輯,一口氣,發表十六首詩,特別推薦,那時他還是文化大學美術系三年級的學生。

畢業、服役後,他在臺北廈門街創辦「廈門畫室」,開設美術班,與余光中先生寓所鄰近,曾與我一同造訪,共享斗室書齋,燃燈傳燈之樂。兩年後,他遷至基隆路與忠孝東路之間的公寓三樓,開窗視野廣闊,與我的小石園水墨齋相去不遠,遂喜而顏其額曰:「大塊齋」,並在齋中開課,教授一羣研究生,切磋書道。

民國七十五年,他的處女詩集《海棠研究報告》,在延宕了三四年後出版,我寫了〈伸出海棠的手掌〉、〈春是四分之一紅火燭〉兩篇文章爲賀。此後,一連三年,他的力作傾巢而出,詩集不斷獲獎,距離初識,正好十年。我懇請他與林燿德,共同接編光復書局主持的《臺北評論》(一九八七─一九八八),正式開啓了他的詩評、藝評生涯。六年過去,他得《貓蝶圖》(一九九四)當代藝術評論一冊,列入三民書局我主編的滄海美術叢書,成爲繼楚戈、何懷碩、謝里法、倪再沁之後的重要畫家藝評家。

目前,寶島藝文界,詩畫兼得者,雖然稀少,但卻不絕如縷;然能詩書畫三者並進者,就稀若星鳳了。如得見詩書畫文評論,皆能遊刃有餘者,那更是如聞空谷之足音,獲麒麟之獨角,萬里尋一而不可得。

九○年代末,年過四十的逸士,歸返故里,來往學校內外,開始他似隱逸非隱逸的耽美生涯,詩風、文風、畫風爲之一變。十年之間,他聯絡蘭陽詩友,組織詩社,創辦《歪仔歪》詩刊(二○○七),並於當年端午前一日,與天才詩人張繼琳、曹尼,攜帶熱騰騰的創刊號,穿過雪山隧道,連袂來到桃園大溪,在寒齋大希堂上,共享午後詩茶聚談之清趣。

轉瞬之間,十五年過去了。這段期間,年過五十的逸士,開始以無比的深情,回憶他在蘭陽平原的成長過程。

在「我的宜蘭」這輯壓卷之作〈流失的歲月〉中,他重新詳細審視二十歲時所伸出的海棠手掌,以氣象衛星的角度,追溯掌上最細微的掌紋,進入流經村莊邊的小河溪水,浸入淙琤家門前的灌溉溝渠……忽然,華麗轉身,他飛入世界文明的搖籃,兩河流域,看到了他「人生的蘇美文化時期」:

幼發、拉底、底格、里斯,翻譯者運用了他豐富的想像力來爲這兩條灌溉古文明的河流命名。幼年發展、鄉里於斯、人格底定、拉拔成長到底……一個好的翻譯家,就等於一個豐富想像力的詩人了,就在這兩條河流之中,他暗自鑲嵌了那麼多重比喻的美鑽和暗示的珍珠,讓這兩條河閃閃生輝。

輕鬆自如,毫不費力的,他躍出了肚臍眼式狹隘的鄉土主義書寫,展現了地球村式的胸襟與超越。

這種近乎魔術式的寫法,在他手中發展成「童年淬取術」,在流浪動物與童玩嬉戲之間,以伊必鳩魯派的精神「那麼清純地玩,那麼幹脆地玩,那麼理直氣壯、勇往直前地玩」,在一顆小小的陀螺上,淬取出小學生的萬丈豪情:「我們在陀螺上所下的功夫比課堂上的還多,買了木陀螺之後還不過癮,定要去掉木製的腳釘,央請父親、叔叔、伯伯在鐵工廠裡,特別按一個四角釘,這樣對付起敵人來纔夠兇狠,才能將對方劈成兩半,才能顯出一位武士凌厲的劍術和騰騰的剛猛氣息,一個陀螺也是小學生全部的美學了。」

如此的輕緩悠長的語調,簡直可以接上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在他的筆下,回憶本身,變成了書寫的主角。回憶是一個頑童,一個可以穿越時空,縱橫宇宙的頑童:「同樣是繞太陽一週,水星九十幾天就繞完了,地球要三百六十五天多,至於最遙遠的冥王星,則需要九萬一千多日(兩百五十個地球這樣的一年),才繞過太陽一週,對我而言,我的童年就像是冥王星一樣,一年不是三百六十五天,而是九萬一千多天,而我的中老年就是水星了,很快的,九十多天一晃眼就一年過去了,因爲沒有什麼事可以回憶。」

對於回憶極端不信任的錢鍾書曾嘲諷地說:「作自傳的人往往並無自己可傳,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兒子都認不得的形象,或者東拉西扯地記載交遊,傳述別人的軼事。」他進一步戲謔寫道:「所以,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爲別人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

逸士也警覺到回憶頑童的狡獪與刁鑽,他冷靜誠實又深刻入微的剖析自己,在往事暗房的牆上,在那隻燃燒想像力發光的紅色安全燈下,不斷反覆沖洗記憶的底片:「才發現,我所描述的那張我騎在嶄新的腳踏車上,旁邊站着小女孩的照片,根本不存在,是我自己的記憶創造出來的。但它─記憶,卻不是憑空捏造,而是根據兩張類似的老照片,自動合成出來的。一張是我騎在腳踏車上顧盼自得,我哥哥則站在腳踏車背後;一張則是我和小女孩並排站在那輛腳踏車前面。可是,我的記憶卻是一具最好的電腦合成影像機,像夢境一樣,創造了另一個新的情境,而我一直認爲這個情境纔是最真實的,真的有這樣的一張照片!」

接着,他筆鋒一轉,奇妙的把此一體悟,爲後現代藝術創作的心理架構,提供了一條新的支架:「像一位高明的水墨畫家,將兩幅以前看過的古畫,憑着印象重新畫成一幅新的作品。張大千《城頭鼓角》一畫,事實上是將石濤《凍雨圖》的遠山和《江城圖》的近石,兩者增減結合而成。張大千的創作動機是找到兩幅畫最動人、精采的地方,合而爲一。」

至於生活美學家的名銜,也不是隨便唾手可得。論詩、評畫、說書法、談妙悟,乃逸士當行本色,絕對不在話下。他同時對民藝、茶藝、古玩、珍禽異獸、草木蟲魚,流浪動物、各色佳泉、拳法劍道……百計蒐羅,多所迷戀,幾乎無「癖」不與,這就要讓人目眩神搖了。

逸士癖多,首要之癖,在藏書畫、購古玩,癖至玩物幾乎喪志,而又深情不移,屢戒屢敗,惡習難改。「承襲上個世紀末,頹唐子弟們諸多不良嗜好,包括:煙麻、酗酒、豪賭、炒股等等。這些行爲,國家機器都很願意再花一筆納稅人的錢,成立菸酒、賭股勒戒所之類,至少他們與法官、警察、線民、律師、獄卒之間形成一超穩定的生態結構。但是寫詩和搞現代繪畫這兩種真正最勞命傷財的惡習,至今政府依然束手無策。」他以反諷的語調,抱怨國家:「不曾制定一條明確的法律來取締一個押錯韻腳、意象模糊、想像貧乏的詩人;也從來不曾羈押一位用錯色彩或線條的畫家。」在如此自嘲又嘲人的不滿之下,他居然「逸」想天開,提出全新的施政方針,呼籲廣設詩社、畫會、畫廊,建立「一個體制外的超穩定現代藝術生態結構」,乾脆一癖到底,永不回頭。難怪張宗子要嘆曰:「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逸士多癖,癖在泉茶,最愛暢談搜泉品茶的苦樂,自我調侃不絕;但有時也會,忽然由天外,閒閒插入一句倒敘:「猶記得二十多年前,白宜芳拿出碧螺春時,表情自信而微笑。我第一次看到,還以爲是頭髮呢,因爲一斤高級碧螺春,約含六、七萬朵雀舌(一芽一葉),可見其細如毫髮矣。」立刻讓讀者進入超現實的魔幻茶堂之內,把前面所說,訪遍名山大川,勤搜奇香異種,繁複製茶工序……等等各式各樣的艱辛,完全忘卻。

探甘泉,品香茗,原來是雅人逸士的本分,無啥稀奇。然而追隨街貓守護者,夜晚騎着機車,四處尋貓喂貓,慇懃觀物之生,卻着實脫出了傳統逸士行徑之外。只見他耐心記錄道:「這個家族成員,幾乎都是棕黃色斑點花紋,大家靜靜地享用,可能是今天唯一的一餐,每隻都吃的胖胖的,卻只有一隻身形瘦小的,一口都不吃,只在四周東張西望。我正納悶着,心想牠一定又是挑食不吃,王瑞節說:『那隻最瘦小的,是這一羣貓的母親,牠都只在四周警戒,等到這些貓都吃完了,才吃幾口剩下的。』」

當讀者剛陷入母貓惹人心疼的浪漫溫暖,無暇自拔之際,斜斜從另一頁中,突然飛來匕首一把:「我們行善,因爲我們對自己、對未來─完全絕望了。」就像第一輯,剛讀完「啼鶯轉樹、戲鳥縈林」的〈園林雜記〉,就補上卷尾「血跡斑斑」的〈多重幻覺的肇事者〉。

主人文章的穿插安排,往往如是,引誘客人不斷地前後對比映照,處處都有感觸,寫之贊之不盡。

客人的序文,如果就這樣絮絮叨叨的寫下去,不能自休,長度馬上會超過全書的一半,就好像五百年前,在科多巴(Cordoba)大清真寺正中央,興建的那座高聳參天的基督教聖母昇天主教大座堂一樣,喧賓奪主,匪夷所思。於是寫序的筆,開始陷入煩躁發愁之境,不知如何是好。

讓客人跌入這般窘境,當然是主人的過失。過失何在?有下面兩則典故爲證。

《晉書陸機傳》雲:「機天才秀逸,辭藻宏麗,張華嘗謂之曰:『人之爲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弟雲嘗與書曰:『君苗見兄文,輒欲燒其筆硯。』」以寫〈鷦鷯賦〉、〈女史箴〉聞名的張華,說陸機「患」在纔多,意在愛護提拔後輩,與心胸狹窄心存排斥的盧志,不可同日而語。可惜,我手中捧的是不宜焚燒的筆電,捨不得效法前賢。

力倡「畫禪」,主張「一超直入如來地」的董其昌,向來對以「堆推法」砌疊山水的吳派,不以爲然。但看到吳派前輩文伯仁的劇跡《四萬山水圖》四條屏,亦忍不住要在第一條屏《萬壑松風圖》上慨然題跋道:「此圖仿倪雲林,所謂士衡之文患於纔多!蓋力勝於倪,不能自割,已兼陸叔平之長技矣。」思白之「患」,可謂忌妒羨慕交錯,愛中有恨,褒中有貶。

面對《冬日磨墨》,武功再高的讀者,也不得不興「患其多」之嘆!要想說此書的壞話,必須從充滿了嫉羨愛恨的「患」字着手,才能「人贓俱獲」。因爲,說實在,要搜,暗藏在書中的「贓物」還不少,至於搜不搜得到,就要各憑本事了。

筆下已快精疲力盡的客人,在告辭前,勉強開一個「患」字頭,作爲終結序文的藉口。想要跟進的各位讀者,且慢!請先細細閱罷全書,再接着盡情傾吐心中想要說的壞話,也不遲。(本文系《冬日磨墨》一書序文精摘,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