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熱帶魚紅茶亭

圖/吳孟芸

熱帶魚紅茶亭,那魚字因長年雷陣雨刷洗落漆,就剩熱帶兩字清晰,讓我想起自己本是熱帶海洋國家的孩子,隱忍日光能力完全沒問題。

現在很少看見紅茶亭仔了,那種外觀像裝了車輪的加長型土地公廟,也有點像窄版神轎的茶水小鋪,已大量被店面高級裝潢的連鎖飲料店取代。我小時候很着迷紅茶亭的簡易木建築,可拆解、有點陽春、倉促況味。等待飲料的時間,我像古物家考察它的設計,那亭子並不大,又配置一隻五百萬大傘遮陽遮雨,最常歇在自家騎樓前,所以說它是流動攤販也不準確,那另闢而出的新客廳空間,女兒放學會一起來搖飲料,工讀生只請一兩個,都念在地工專工商,亭子因可以移動,推到園遊會夜市仔很方便。

我眼前一座名叫熱帶魚的紅茶亭,正在柏油路上移動,我不知道它要去哪裡。

除了熱帶魚,還有金塊の繽紛、沁心、南國、來坐喔、姨婆奉茶、陽光小集……招牌詞組內隱隱騷動的氣候美學,那遍佈臺灣島各地的千萬紅茶亭到底意味着什麼?

紅茶亭飲品名目白話文,綠茶紅茶奶茶再混搭也十來種,珍珠就等於波霸,不如現在刁鑽什麼「地中海拿鐵微紅豆」、「當季芒橙椰果多多紅」,也講究茶葉烘焙程度、現榨顆粒鮮水果。

還是喜歡騎變速腳踏車,因天熱口渴,趕到熱帶魚紅茶亭點一杯市面上失傳已久的青蘋果香檳葡萄,再一手喝飲料在鄉間神遊,目的地通常是小學校榕樹王公,也喜歡沿蕉林芒果樹路徑去巡田,終點站是曾文溪岸,此時飲料剛好喝完,保麗龍杯卻不知該丟到哪裡──

熱帶魚紅茶亭,那魚字因長年雷陣雨刷洗落漆,就剩熱帶兩字清晰,讓我想起自己本是熱帶海洋國家的孩子,隱忍日光的能力完全沒問題。

我極耐熱,對熱有病態的迷戀,最愛正午人擠人在麪攤鍋爐看頭家娘鴨頭油漬大腸頭、殘毛豬頭皮塊;站在香雞攤前炸雞油鍋翻身、薯條變色如化學課;夏季普渡誦經結束,和十幾個阿婆圍圈金爐旁燒銀紙,火光熠熠爲我取暖。我的房間西曬嚴重,那西曬角落是我的書桌,日頭通過淡粉色窗簾,陰影打在我作業的臉上,我的心微微發燙。

我耐熱還包括髮燒四十二度不自知,熱昏過頭,熱情、盲從躁動,坦克背心與海灘褲與夾腳拖最能激起我生存之鬥志,七八月是我活動力最旺盛的季節,我就生在八月。十八歲前的暑假,高溫燒烤我常偷騎摩托車神遊平埔族聚落,彷彿人類學家蹲點,若我出生一九四○年代,遂也能遇見帝大教授國分直一與金關丈夫,他們都曾到過大內。

我不怕曝曬日照卻怕渴,喝了十多年垃圾飲料可以停了,還有那消暑的黑糖剉冰、糖廠冰枝。我從小在紅茶亭買飲料一定去冰,在冷氣房內喝冰品尤其痛苦,我們只需要心境有一方清涼。

冷氣房讓我偏頭痛,怕冷冬天升旗唱國歌全身發抖,冷是我一輩子的對手。常聽聞有老年人因突然從高溫戶外走入低溫便利商店而暴斃,我想像其中一個就是我。

因耐熱而存活,因避暑而死。

夏季每年孩童溺水新聞瘋狗浪三天兩頭傳來,他們爲何執意闖入封閉的海水浴場嘉南大圳、無人管理的大小埤塘我不明白。他們是否也買了手搖杯飲料,把塑膠膜撕開,一顆一顆吞咬着冰塊?他們是否只打算慵懶躺平沙灘曬青春,卻因初次雙腳泡在海水,興奮莫名而忘了不會游泳?

電視機內家屬招魂幡飄着,我在客廳盹着,悶了半天,終於透一點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