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26年,《情書》過時了嗎?

◆我們終於看懂了一個關於幸福和悲傷從不獨立存在的故事;一個關於遺忘的記憶和誤解總在人生關鍵時刻交織並存的故事。圖爲《情書》劇照

陳熙涵

曾經感動過無數人的電影《情書》選擇在一個表達愛意的日子重映。很多文青都已記不清看過幾遍《情書》了,但仍然義無反顧地坐到了大銀幕前。

電影是很久以前的電影,故事是很久以前的故事,而今重映,那些講完和未講完的故事,過時了嗎?

當年,這部由巖井俊二執導,中山美穗豐川悅司酒井美紀柏原崇主演的電影造成了巨大的轟動。影片改編自巖井俊二的同名小說,講述了一位不能接受戀人死去的女子,把信寄到戀人曾經的地址,卻意外收到了回信,並由此引出了一段愛而不得的往事,一份隱藏至深的感情

該片一度成爲豆瓣評分最高的愛情電影,讓人忍不住要一看再看,首先肯定因爲它故事本身非常特別。據說,巖井俊二是在看了《挪威森林》有感於三個人物間那種獨特的關係,遂生髮的靈感,但最終是怎樣“長”成了一個和《挪威的森林》完全不像的電影,此間的曲折卻是無人知曉。

市面上流行的看法是隻有年輕時纔會覺得巖井俊二的電影好看。我倒是覺得,年紀大一點更適合看巖井俊二。他的電影往往就是這樣,年輕時看到愛情,待有了一定的經歷,纔看懂他想講的遠不止於男女情愛,而是人生。這樣恰到好處的分裂與疏離,讓他的作品耐得住時間,經得起品咂。電影裡的男女主人公爲情困擾,卻不會任其發展爲愚蠢的執念,他們沒有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孤勇,而是最終帶着一份珍藏已久的感情,與這個世界和解,影片傳遞出的美好的人類情感與情懷是永遠不會過時的。

26年間,從《匆匆那年》到《致青春》,在一系列的青春電影裡,我們或多或少都能看見《情書》的影子,但巖井俊二26年前的劇作與拍攝技巧,即使放到今天,依然新鮮而不過時。該片重映首日,上海影城晚間那個可以容納1000多人的大廳多個場次都告暴滿;影院裡坐着很多年輕的面孔,當然,還有曾經年輕過的面孔。當年二十出頭的頭茬觀衆,如今大多已步入中年。人生的經驗猶如一盞明燈,使早已存在於頭腦中朦朧的東西豁然開朗。我們看懂了年輕時沒看明白的《情書》,也看懂了自己。

其次,《情書》的結構和邏輯都很複雜,充滿了密密匝匝的細節,這也是該片值得一看再看的原因。影片的整個敘事是在男主角缺席的狀態下展開的。對渡邊博子來說,作爲未婚夫藤井樹已經死去;對女藤井樹來說,在她翻過素描畫像的那一刻起,多年前那個和她同名同姓的男孩,開始“復活”在她的回憶裡。一個人的結束是另一個人的開始,一個人的放下是另一個人的拾起。看似寫的是愛情,但影片的主線顯然是兩個女孩間的通信,通過書信往來,過去的秘密抽絲剝繭般展開,兩個女孩間生命輪迴般的設計,貫穿整個影片。這麼多年過去了,巖井俊二設計了由中山美穗一人扮演“雙生花”角色的構想,仍然令人感覺巧妙而不落窠臼。

片中有一神來之筆,是讓兩個女孩在渾然不覺間置身同一時空:博子來到小樽尋找真相後即將離開,就在她等待男友秋葉與朋友告別之時,鏡頭讓女藤井樹從畫面深處騎着自行車向前景處駛來。兩個女孩在不可能相遇的時間和地點,完成了一次跨時空的互相“凝望”。博子“看見”了女藤井樹,而女藤井樹卻沒“看見”博子。這個真正的“發現”時刻,起到了助推敘事“起飛”的作用。同時,這個場景也讓兩位女主角構成了一組鏡像關係,博子通過信件來追憶未婚夫,卻因“看見”了女藤井樹而意識到自己其實從未真正擁有過昔日的戀人,她可能只是女藤井樹的替身;而這些信件也令女藤井樹發現了男藤井樹昔日對自己的情愫,但這份感情她來不及擁有已永遠失去。這些耐人尋味之處,構成了《情書》獨特的內在節奏。

《情書》說了一個“全員單戀”的故事。文學史上,關於單戀的經典作品不少,從《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到戴望舒那個“丁香般的姑娘”,再到鄭愁予的“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巖井俊二是當代編織單戀的高手,片子對一個不善表達的男生如何暗戀的細節描述令人印象深刻。影片通過渡邊博子的回憶,讓我們知道他準備了戒指,卻一直沒開口求婚,這也是說明了,他是個不善表達的人,這和女藤井樹回憶中的表現一樣,他一直沒有告白,而把愛戀藏在心裡。通過登山朋友的口述,男藤井樹死前在山谷裡一直唱着松田聖子的《青色珊瑚礁》——“我的愛已隨那南風遠去”,但朋友說,松田聖子不是他喜歡的歌手,男藤井樹就是這樣的一人,喜歡一個人總表現得不喜歡,就像他喜歡女藤井樹,也只是表現得不喜歡,往騎車而過的她頭上套麪包紙袋。而在車棚一道一道對考卷,則是他爲了和女藤井樹多待點時間,鬼才信一個英文考了27分的人,會那麼熱愛學習。最後,借書卡背面的畫像,已經是他表達喜歡的“極限挑戰”,即使這樣也只是發生在他即將要轉校時候,要離別的時候,畫在《追尋逝去的時間》借書卡的背面。這再一次說明這真是一個隱藏感情很深的人啊!這樣的情況和他同渡邊博子訂婚的場景又是一種遙相呼應,從博子的講述中,他拿着戒指,卻很長時間也無法開口求婚,最後是博子說的。

巖井俊二曾在受訪時表示:“最美好的愛情應該只存在於模糊曖昧、剛開始的階段,那個時候是最讓人期待的,也最給人幸福感的。”他自己也承認,拍《情書》就是因爲“這是一個充滿遺憾的故事”。在巖井俊二看來,如果沒有攝影機的介入,兩個藤井樹的生活,是庸常而波瀾不驚的。“然而,當你從鏡頭中窺視這些青春鮮果的剖面,你卻會爲它們細膩、微小的美而感到震驚。”

“我一邊故作鎮定,一邊想把卡片放進口袋裡。但不巧的是,這件我喜歡的背心裙上竟然沒有任何口袋。”在巖井俊二的同名小說裡,是這樣描述女藤井樹看到那幅畫像後的反應的,小說也在此戛然而止。回溯記憶的過程到此結束,但這並不是故事的終結,因爲許許多多讀者和觀衆由此勾起了自己的少年記憶,就像《悠長的假期》編劇北川悅吏子說的那樣:她也曾幻想,早上在學校的自行車停車處偶遇自己喜歡的人,向他問候一聲“早安”,然後幸福一整天。這是《情書》帶給現世的浪漫,它穿越了時間在現實生活裡落地生根,成爲了一代人的集體回憶。

歲月洗禮留存的回憶裡,那些真摯的情感讓你我得以微笑前行。影片臨近結尾,博子與秋葉一同前往那座埋葬了她未婚夫的雪山。博子在厚厚的積雪裡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對着雪山喊出那句——“你好嗎?我很好!”這個場景毫無疑問是《情書》中最經典的一個畫面。從無聲的書信到放聲高喊,久久不能平息的思念在博子的追尋中漸漸放下,她有了開始一段新生活的可能,而得知自己曾被這樣愛過的女藤井樹,也從父親肺炎離世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這或許是這個電影跨越時空的價值圓心:它探討的其實是我們怎麼從失去愛人、失去親人的痛苦中去獲得重新出發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情書》之所以能成爲經典,是因爲它講述了回憶帶給我們的力量。

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不論是兩位藤井樹間錯過的愛情,還是博子最終沒能和未婚夫藤井樹走到最後的遺憾,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正如巖井俊二所說:“人生當中有很多不同階段,會有很多可能,這些其實就是故事,人生本身並沒有什麼是浪費的。”

26年間,發生了什麼,對每個人來說,可能都是一部《情書》,其中的錯過與遺憾,糾結與釋然,一定超越了青春與純愛,沉澱爲每個人人生的真相。也可能有人存疑,情書也好,通信也罷,這樣的情感載體是今天的手機微信無法比擬的。70、80後尚有手寫書信的體驗,因而可以與《情書》中博子與女藤井樹的書信往來產生情感共振,並最終與女主角一起解開影片情節構思中最大的謎團,然而今天,功能強大的手機,四通八達的高鐵,呼嘯而過的飛機,極大地縮短了人與人之間的物理距離。但這些卻並沒使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距離跟着一起縮短了。我們最終發現,人生的遺憾與26年前電影裡的博子和藤井樹一樣,並無差別。

於是,我們終於看懂了一個關於幸福和悲傷從不獨立存在的故事;一個關於遺忘的記憶和誤解總在人生的關鍵時刻交織並存的故事。對巖井俊二來說,“初戀”《情書》已經離開了他26年。春來秋往,寒暑交替,他26年保持不變的髮型里長出了銀絲,只有他的《情書》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