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國學大師南懷瑾的華府歲月(王豫元)

1991年6月16日前總統府秘書室主任蘇志誠(左二),鄭淑敏(背對鏡頭)在香港香格里拉酒店與大陸對臺重要決策人士汪道涵(右二)前中共中央臺辦主任楊斯德(左一)及南懷瑾(右一)開秘書談判。(魏承思提供)

1991年12月2日,蘇志誠、許鳴真、尹衍樑、南懷瑾(由左至右)在南懷瑾香港寓所的書房中晤談。(中時檔案照)

1985年6月筆者任職駐美國代表處的時候,南懷瑾老師的弟子朱文光博士從臺北打電話告訴我,南師準備7月離開臺灣到美國暫居,起初選擇亞利桑納州鳳凰城,最後決定到首都華府,請我立即找一個臨時寓所,俟南師抵達之後再做長遠打算。

我當即找到一位任職於「美國國際開發總署」(USAID) 的女外交官,因爲要到歐洲工作兩個月,所以準備暫將住宅含傢俱出租兩個月。這是一座位於人文薈萃交通便利喬治城(Georgetown)的連棟房屋(Townhouse),地上兩層加閣樓,地下一層。

裡面窗明几淨佈置優雅,簽約前她問我要來暫住的南教授是教什麼的,我說是哲學及禪宗大師,她聽後告訴我一個故事,她購此屋已十年了,屋後緊鄰一個天主教修女院,前一位屋主說,十幾年修女院曾因失火造成幾位修女不幸罹難,有的時候她們還會到這個房子「走動」,但是她遷入後倒從來沒有看過任何異像,也許是因爲她買下後即大事翻修整建,那些修女已經不認識這裡了。我說您放心,南師不怕這些,他說過「人比鬼可怕」,她聽了哈哈大笑。

7月5日南師由李傳洪先生,李素美女士、朱文光博士陪同抵達華府國家機場(現已改名爲雷根國家機場),在機場迎接的 ,除了筆者還有南師當時考慮合作的一個美國非政府組織負責人及大批同仁,場面熱絡。李傳洪先生事先安排了一部全白色加長型的大禮車供南師乘坐,好不風光。

兩個月後,南師遷到維吉尼亞州阿靈頓琉璜島紀念碑前面一個視野遼闊的公寓大廈,搬離喬治鎮時,我問南師這兩個月住的舒服嗎?他說很好,謝謝你還幫我找了個伴呢!我說老師此話怎麼說?南師說,第一次有一個晚上他在一樓打坐時,看到「一個人」從樓梯走下來,他念咒語後就走了,第二次是某晚他打完坐上樓休息經過中間的客房時,看到牀沿坐着「一個人」,他念咒語後也走了,我問南師有沒有看到「這個人」長的什麼樣?南師說看不清楚,但是坐在牀沿那位朝我回頭,她那個裝扮像是一位修女?我聽後不禁背脊發涼。

南師後來換住過一個獨立家屋,最後落腳於維州麥克林(McLean)一個氣派非凡,前面溪水蜿蜒並有一座石橋進入前院的大宅,旁設一個相當寬敞的佛堂。南師把它取名「蘭溪」。門口左右各一座巨大石獅,退休後住在舊金山的前國立藝專美術科主任鄭月波大師特別來化了兩個月把大門前寬廣的石階梯中間親手塑造了一幅雙鳳呈祥的浮雕。

1986年1月在紐約唸完電腦碩士的殷曰序到華府爲南師擔任總管,允文允武,雙手萬能,家裡的水電土木工程有大小毛病都可維修,還在大門旁獨力打造了一座涼亭。

1988年南師爲永會、宏忍、圓觀3位師父在馬利蘭州德國鎮(Germantown)買下一座關閉的木造教堂,殷曰序找了個工人把巨大的十字架從屋頂卸下,留下一個窟窿,他自己爬上屋頂加了個蓋子遮雨避雪,「美國禪學講堂」於焉成立,講經、法會、定期共修自此開始。記得高雄的洪文亮外科醫生,臺北的劉雨虹老師都先後來此弘法。這座禪堂1992年曾遭祝融之災,1999年動工重建,2002年落成。算來33年了永會師父仍在原地弘法。

1991年2月17日蘇志誠(左二),鄭淑敏(右一)與中共中央臺辦主任楊斯德(左三),政協常委賈亦斌(右三)及尹衍樑(左一),南懷瑾(右二)影於香港。(魏承思提供/中時報系檔案照)

筆者自1966年夏上大學時由英文老師鄭震宇教授(前駐巴拿馬公使)引薦拜見南師,曾經到過他青田街,憲兵司令部,連雲街,信義路二段十方書院等幾個地方聽課,不論那裡前排永遠都是黨政軍商知名人士,筆者年輕自然都敬陪末座。嗣後因工作繁忙,又多在海外工作,所謂聽課其實都是蜻蜓點水只能勉強算個掛名弟子而已。這次南師在華府客居,筆者夫婦總算能親炙門下,補上許多課,並蒙南師親傳一個法門。

南師最初一年多尚能維持絃歌不輟,後來因爲訪客太多隻能隨緣隨興開示了,南師就是有魅力,他在那裡人就被吸引到那裡,世界各地的門生故舊或來聽課或來敘舊,弟子李淑君老師率團來拜見南師,高雄企業家國豐實業大老闆孫靜源先生是位修行認真的君子,乾脆在南師附近買了一棟房子,把家人都搬來聽南師上課,自己也常來看南師。

此時外國人士前來請益的也很多,筆者常見的有新來的美國外交官愛德(Marshall Adair)夫婦,及老學生比利時外交官李文(Bavo Lievens)與夫人祁立曼,李文退休後到Johns Hopkins大學擔任佛學教授。筆者週末假日一定全家到南師家報到,平時沒有公務下班後也去探視,也曾陪南師到許多景點遊覽。

南師把學生當家人,所以家裡就跟在臺北一樣又是經常高朋滿座,天下最好的事就在南師那裡上課,大師授課不收學費,還招待餐飲。南師「經綸三大教,出入百家言」,一般的書到他手上翻個兩三下就看完了。他不主動談論一般人都喜歡的星象算命之事。但弟子中很多奇人異士就成了我們請教的對象了。

我任職的駐美代表處還有兩位年輕外交官在南師這兒聽課,一位劉宜民秘書,跟南師弟子張炳文學習子平八字命理,潛心研究有成,出師後經常爲親朋好友指點迷津。另一位朱建和秘書數年之後辭官到加州萬佛城皈依宣化上人並在那兒工作。很多人認爲南師是一位神秘的人,其實他是一位望之儼然,既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充滿幽默還不失童心的可愛老人。筆者全家及好多的人在南師這裡享受了一段人生美好的時光。

來探望南師的臺灣各界人士絡繹不絕,弟子人手有限光是接送機安排食宿就相當忙碌,許多在全美各地或深造或工作的弟子們紛紛輪流投入「蘭溪行館」爲南師分憂。遠在洛杉磯做公務員的黃恩悌請假來華府幫忙,華府附近George Mason大學攻讀商學學位的弟子劉宗民雖功課繁忙,但因地利關係就過來幫忙,南師離開華府時汗牛充棟的藏書就是他跟殷曰序大事整理後煞費周章運到香港。

南師人在美國但在臺北的弟子也沒閒着,他們之間每天電話傳真機響個不停,南師在臺北的一腳踢,允文允商的陳世志兩次前來華府處理南師著作出版事宜,還拍攝了南師的「如何靜坐」影片。筆者偶爾在公餘也會去支援,記得南師曾派我去機場接過初次來訪的尹衍樑先生及陪劉安祺上將觀光華府等等。

國學大師南懷瑾百歲誕辰,2018年3月22日舉辦紀念會緬懷他。(吳泓勳攝)

那時候正是年兩岸關係敏感的時代,南師兩岸人脈關係豐沛,在臺灣時許多黨政軍商大老長期在他那兒上課,引起高層關注,此刻又突然移居海外,自然造成一些人聯想,有些朋友知道南師到華府了,還「好意」提醒我在辦公室最好避免談到南師。有一年我的長官駐美代表錢復先生返國述職,見到李登輝副總統辦公室蘇志誠主任,知道了我與南師的關係,回到華府時就把我叫去談了一下,表達對南師的敬重及關心。

1986年仲夏某天南師詩興大發,拿出筆墨作詩寫字,在座的統統有賞,南師寫給筆者的其中一幅墨寶內容是這樣的「憂患千千結,山河寸寸心,謀身與謀國,誰識此時情,豫元弟屬,丙寅仲夏 南懷瑾」,南師傳道授業,但無時無刻不在憂國憂民,這句話應該是當時我們共同的寫照。這幅墨寶其後在我不同的任所都一定高懸辦公室,以志師恩。筆者夫婦何其幸運除了獲得南師的墨寶外,還獲得由鄭月波大師親繪,南師在上落款的畫作。

1986年12月24日聖誕夜很多人約好去看南師,我決定藉機把當時的長官駐美副代表程建人先生介紹給南師認識,當天晚上我們車子開到「蘭溪」前不遠就被警察攔下,因爲當時河水暴漲,朱文光博士開車出來警告所有來賓過橋小心時,不幸在橋上被突如其來的水牆連人帶車沖走,我們的聚會當然取消。但我們數人仍然留下等水退了沿着小溪尋找朱博士,結果在一個岸邊發現車子,車門大開杳無人跡。朱博士大體次年4月在波多馬克下游被發現,殷曰序及黃恩悌前往探視看到朱博士面目安詳全身完好。朱博士的去世對大家都是一個深切悲痛的事,他一直是筆者在國內外能與南師保持聯繫的唯一管道。

南師在華府逐漸與大陸往昔的親朋好友聯繫上了,溫州家人親友、溫州市副市長,儒佛道學者,工商界人士真的是摩肩接踵來訪,南師年輕時的好友中共政協常委賈亦斌的公子賈浩博士正好在華府擔任訪問學者,頗有名氣,當時大陸留美深造學者多以理工爲主,像賈浩這樣優秀的國際政治學者還不多見,他由李慈雄博士引見南師,經常來聽課。

大陸訪客的人數慢慢的超越臺灣,有一天南師跟我說,你看,我這裡現在大陸訪客愈來愈多,你在臺灣的政府單位工作,萬一那天碰上不方便見到的人,不管那邊把你報上去,恐怕對你仕途不利,你以後要來之前先打個電話瞭解情形再說,南師就是這麼會爲人着想。

1988年元月底南師離開客居2年7個多月的華府移居香港。2004年轉赴大陸,2012年9月29日在蘇州太湖大學堂逝世。2012年11月4日臺灣的門生故舊在十方禪林舉行追思會,筆者時派駐國外謹能致送花籃並由小女代表參加送南師最後一程。

(作者爲前駐教廷特任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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