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龍城飛專欄/郝柏村回憶錄的記載──也談張憲義事件(五)【5】

圖爲郝柏村視察天弓飛彈系統模擬室,劉錫輝提供。(劉錫輝,1954年陸軍官校畢業,1961年就讀成功大學機械系及研究所,1969年進中科院工作,1972年赴美國聖母大學深造,獲航空工程碩士,返回中科院二所工作。劉錫輝先生參與天弓飛彈、雄風飛彈及天劍飛彈研發,負責飛彈系統模擬,測試飛彈系統導引控制功能,完善後再運送飛彈到南部「九鵬基地」試射。)

前言

前文〈五之四〉刊出後張憲義博士迴應:「中科院派出美國短期受訓12個學員,受訓後集體『跳機』,兵工工程學院方光圻院長就保過多人不回來,被記過多次,但他從不後悔!」關於方光圻先生,筆者在《傳記文學民國95年(2005)3月號上查閱到崔雲清先生寫的〈兵工學校的兩位傑出兵工人物:方光圻、呂則仁〉,其中說:「民國四十五年以前,國防部曾開放軍人自費留學,但要先申請到國外大學的獎學金,還要兩位保證人,保證學成後返國服務,才準出國進修。方老師常常爲這些學生寫介紹信、作保證人。但許多同學在國外獲得學位後,以環境爲由,滯留不歸。老師爲此,不知被國防部記了多少次過,但他從不爲此皺過眉,依然樂此不疲。民國51年8月他升任陸軍理工學院(即爲中正理工學院前身)院長時,因記過太多而誤了晉升中將的機會,他也未爲此抱怨,仍舊來者不拒,繼續照寫,繼續照保。」方光圻(1898-1968),美國芝加哥大學主修物理,民國20年出任中央大學物理系主任,中國近代有名的女物理學家吳健雄即爲其學生。民國31年方光圻任兵工大學校長,在中國對日抗戰最艱苦時期爲國家培育了許多人才,其中包括日後爲中共研發原子彈、氫彈以及火箭的幾位重要的科學家,如任新民、謝光選、郭燮賢等中國科學院院士(毛澤東在文革期間尚說「我們多數的專家都是由國民黨所培養的」)。筆者在此記述方光圻先生,懷念那個大時代,他們經歷了戰爭與動亂,深刻知道國家民族是老百姓生活與生命之所繫,失之則流離失所,受外人宰制,因此必須建設國家,而培育年輕人是我們國家民族能夠生存發展的命脈。在民國三十八年(1949)中華民國遭受嚴重挫折之際,少數人選擇跟隨政府來臺,不忘其志,繼續努力培育年輕學生,以成爲有知識、技能與品德的人。方光圻校長不因一些學生可能學成不歸而有懷疑與歧視的態度,只要有一部分回來,就十分可貴了。至於沒有回來的學生,筆者相信他們日後應會感念方光圻先生寬大的胸襟、慈煦的態度與深遠的期許,進而擴大他們的視野,繼續關注與培育年輕人,不論這個學生是何種國籍、種族與政治立場,皆應平等地對待與愛護。民國83年(1994)6月號《傳記文學》上由前中正理工學院車輛工程系主任陳國怡先生寫的〈方光圻與簡立-兩位對軍火工業教育貢獻最大任期最久的大學校長〉,內容豐富,然由於篇幅,無法在此摘錄,筆者希望日後有機會再予回顧。

前次筆者紀錄到中科院二所的朱先生,二所的老同事劉錫輝先生來信詢問朱先生大名,經陳勝朗先生告知爲朱偉嶽,退休後旅居美國加州的劉錫輝先生說:「朱偉嶽先生,我認識他,在中科院計劃處工作,主編出版院刊《新新季刊》多年。」朱偉嶽先生並由陳衛裡博士傳來記述中科院與二所的歷史文章數篇,筆者已轉交《旺報》-〈史話〉主編。劉錫輝先生,筆者早已熟識,他的一生曲折離奇,曾出版《大變動時代的滄海一粟:劉錫輝回憶錄》、《從荒謬的年代到弔詭的年代》等珍貴書籍,盼他之後亦有機會一起來記述中科院當年研發飛彈的篳路藍縷過程。

三個月前,《中國時報》執行副總主筆陳琴富建議筆者嘗試撰寫張憲義事件,由於筆者對於原子彈基本原理完全無知,當時手中資料有限,僅能且戰且走,但是漸漸「捲入」的人與著作愈來愈多,內容開始有了一點看頭。如今回憶起來,筆者當時真是暴虎馮河,若無張憲義、賀立維、陳勝朗、陳衛裡、朱偉嶽、劉錫輝等諸學者專家添加薪柴,筆者早已匆促下陣,草草了事了。如今,陳勝朗的回憶著作亦在〈史話〉連載,而筆者爲回覆迴應各方所記與所詢,使得筆者的〈前言〉的份量越來越大。因此建議《中國時報》主管與主編,考慮成立「中科院往事追憶」專欄,歡迎當年中科院同仁們在不泄漏國家機密的原則下,使後人不忘前行者輝煌的貢獻以及他們所經歷的種種困難,讓美好與艱困的歲月留下鴻爪,一起來參與寫作。至於張憲義事件以及一些公費生不歸的狀況,筆者考慮採取以溫和待人、平衡論事的態度與立場記述歷史。在我們這個錯綜複雜的時代,個人與團體的是非功過,還待更寬廣、更長遠的歷史進程來關懷與思考。

本文

以下資料摘自郝柏村的《八年參謀總長日記》,(天下遠見出版,2000年),筆者在每一條相關日記記載後,做出自己的意見。前文〈五之四〉,敘述至1985年5月28日。

1985年大事記(續)

4月2日,軍事會報提「共軍戰力分析」。中共與蘇聯因圖爭亞洲及世界霸權,故不能和好,而中共與美國關係亦不能妥協,蓋中共最後目標仍爲美國。(郝柏村對於中共與美國之間的關係發展,頗有預言性,但是由於臺灣太小,能夠施展的有限。以郝柏村之強勢,在整個態勢上仍採取守勢,由是國家與民族方向不易明確-筆者按)

4月3日,下午前太平洋總司令郎恩上將談話要點:美以防禦性科技轉移中共,以拉住中共不要倒向蘇聯。若太強調中共威脅美國,現在似乎聽不進去。(1980年代,美國大力支持中共科技發展,甚至在國防與軍事上合作,郝柏村當時若澆冷水,美國人一廂情願,當然聽不進去。我們要注意到此時,美國中央情報局已經在部署張憲義的滲透中科院核研所的核武發展情形。也就是說,美國一方面以高科技爲餌吸引中共,圖使中共依賴美國產品、技術與零件,另一方面,壓制臺灣的核武發展。筆者相信張憲義博士所言,美國必然將對臺的情報資訊部分與中共分享,以故意示好,符合1982年8月17日美中籤署的「八一七公報」,美國保證「逐步減少對臺武器軍售」,遑論支持臺灣發展核武。-筆者按)

4月7日,下午總統在七海召見,總統再指示研擬情治機構整理方案,餘覺蒐集資料有所不便。總統指示:即謂總統的指示。餘將謹慎從事。(蔣經國一再交代郝柏村從速整編情治機構,而郝柏村卻動作緩慢,是何道理?可能和王升垮臺有關,郝柏村不願意當王升第二。而郝柏村日記中對王升失勢頗多同情,蔣經國不聽郝柏村的意見,執意徹底清除王升勢力,說明郝柏村在蔣經國前面並不是一言九鼎。日後證明郝柏村比較正確,沒有王升的支持,郝柏村不可能有效掌握情治系統。蔣經國去除王升,也就讓郝柏村孤立了起來。其實蔣經國應該讓王升來掌握全國情治系統,而不是郝柏村,郝柏村的性格不適合特務工作。筆者認爲蔣經國生前做的最大錯事之一,就是貶謫王升,和抗日戰爭勝利後蔣介石壓抑戴笠同出一轍。王升的事相當複雜,筆者還要查看一些軍方和黨務負責人的日記和著作,最主要的是蔣經國日記在美國史丹佛大學胡佛圖書館,由於疫情,不開放,但是蔣經國身體不好,聽說只紀錄到1979年。有兩件事是筆者可以確定的,第一,是1980年前後,王升的注意力開始放在反臺獨上,第二是王升對於早年在延安待過的調查局長沈之嶽也是不信任的。從國民黨的情治系統面臨的環境,可以見到中華民國的處境困難,同時受到中共、臺獨、美國、日本多方面的擠壓,這些方面的公約數就是消滅中華民國。因此,我們要了解臺灣變成今天這種「四不像」的狀態,在蔣經國、郝柏村、王升等大權在握的時代已經呈現出難以招架的情狀,而對於完全沒有權力的我們這一代人來說,責任更加艱鉅,如何將中華民國延續下去?已經是一個歷史性問題-筆者按)

4月23日,中科院一所彭元熙副所長回國,今日約見,勉以在與通用動力合作過程中,充分學習飛機研發的全程工作經驗,帶着使命感爲我國航空工業奠定堅實基礎。(此事相當奇特,一所即核研所,爲何會指示研發飛機?-筆者按)

4月26日,總統垂詢核能研究所與美國公司合作,爲臺電廢料處理事宜,及核研所反應器用料存儲運美問題。總統再申不要有任何做核子武器的想法,研究反應器應儘速運往美國。總統曾經宣告我有制核武器的能力,但不製造核子武器。核研所現一面保持既有能力,一面充分參與核能和平用途。總統詢及黃代院長,餘表示用人不疑。總統以爲然,但應該瞭解。(此事非常重要,蔣經國所詢問題相當細節與具體,說明蔣經國的訊息另有管道。蔣經國一再交代「不要有任何做核子武器的想法」,這令筆者很費思量,如此中科院對於核武研發,應該停止或至少大幅減低進度,爲何兩年八個月後,1988年1月16日,美方會以中科院即將發展出核子武器而要求拆毀中科院核研所設施?而蔣經國開始懷疑黃孝宗代院長的角色,此事進入疑雲叢叢的情境,亦可見郝柏村承擔的工作壓力越來越重。至於日後是否可以說明黃孝宗和美國人的關係,筆者需要慢慢查看相關資料-筆者按)

5月10日,上午視察中科院天鷹計劃、紅外線標頭研發及天翔計劃空對空飛彈研發進展,令人鼓舞。由於紅外線尋標頭爲極精密科技,須在無塵室製造,基本瓶頸已告突破,我對全向性空對空飛彈的自行發展,將能配合安翔計劃完成,其主持人爲楊景楢,黃代院長建議他應晉任少將。今日與錢積彭談,汪鐵志(臺大畢業,雷射部門負責人)、周寅樂(電子部門負責人),均調升第三所副所長,汪爲文人出任副所長的第一人。另與核研所爆炸組遊士高博士談話,勉勵他要保持既有研究成果。(看來飛彈發展計劃有所進展,確實令人鼓舞。但三所(電子所)人員調升,由已卸任的前一所(即核研所)所長錢積彭建議,頗爲奇怪。而郝柏村勉勵核研所爆炸組遊士高保持既有研究成果,何種「研究成果」?所謂「爆炸組」,和核試爆有無關係?皆難免啓人疑竇。楊景楢後來的發展如何,值得注意。前空軍副司令張延廷在《新新聞》2020年8月24日上發表文章,說明國軍包括空對空、陸基、海基與短程各式防空飛彈,總數逾六千枚,其中包括中科院研發的天弓飛彈與天劍二型空對空飛彈-筆者按)(待續)

龍城飛,原名楊雨亭,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