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做執政者的諍友:胡適逝世60週年紀念(黃瑞彬)

胡適頒發當選證書給蔣中正。(中時報系檔案照片)

「我從山中來,帶着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這首琅琅上口的民歌,對五六年級生一定再熟悉不過,雖然大多數人都聽過這首歌,但可能已經忘記作詞的人是誰。

事實上這首歌的歌詞是胡適(1891-1962)在1921年寫的一首白話詩,距今正巧一百年,其原題爲「希望」,後來由臺灣陳賢德與張弼兩人譜曲後,纔在校園民歌風潮中大放異彩,也成爲歌手銀霞的代表性作品。近年來在大陸綜藝節目也能聽到改編的版本,更是另一番風味。

當這首歌穿越遙遠的時空與我相遇,卻總是引起我思古之幽情,如今時過境遷,一百年前胡適提出的主張,許多人或許已不甚熟悉,但音樂的旋律仍難以忘懷。對我這一代來說,與胡適最初的相遇,是在國中國文課本上,當時收錄了〈母親的教誨〉一文,使我們理解到一代哲人的生長背景,這也是我與胡適的初次相遇。

當我進入大學就讀後,逐漸對中國歷史發展有更多的認識,也對胡適有更深的理解,胡適在中國文化、政治等領域的成就,才真正浮現在我的面前。

胡適一生最常待的地方是中國大陸與美國,但他最終死在臺灣,他的墓就在現今南港中研院外,而其任中研院院長時所用的公配宅,也改爲胡適紀念館。我雖然從小就常到中研院,但我從未發現原來在院內,竟然有一代哲人的紀念館,近期此發現使我如獲至寶,看見哲人的一生完整的被保存在這,也使我有機會反思胡適思想對我,乃至於整個海峽兩岸的影響。

胡適當年開始展露頭角,是在民國成立後不久的新文化運動,當時他在《新青年》雜誌發表了〈文學改良芻議〉一文,開啓了白話文運動與新文學的時代。胡適從一個海歸學生,成爲北京大學教授,也成了青年導師,領導羣衆喚醒中國這頭「沉睡的獅子」。

胡適支持北大校長蔡元培提倡的自由學風,一直到晚年始終不改其志,其後更發表〈容忍與自由〉一文,提出要養成能夠容忍別人見解的度量。我相信不管是在學術上,在社會上亦是如此。以社會制度的研究爲例,政治學者杭亭頓提出「文明衝突論」,認爲朝向多元文明與新的均勢是今後世界的走向;但其學生福山提出了「歷史終結論」,認爲自由民主與資本主義將獲得最終勝利。可見一件事不會只有單一面向,師生間有不同的看法也是自然,何況是不同背景的人呢?

因此,即使新文化運動後期,許多教授從純粹的思想啓蒙,逐漸開始熱衷政治活動,胡適雖然堅持非政治的文化運動,但依舊支持不同觀點間的互相討論。

1932年陳獨秀走向馬克思主義十多年後,被捕下獄,胡適雖然已與老友分道揚鑣,但依舊發文營救,足見其誠心。這樣充滿包容的思想體系,在現代仍有許多實踐與進步的空間,在社會逐漸朝向兩極化的過程,兼容幷蓄的價值觀更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

胡適在政治方面穩健的思想,也值得現今社會的重新理解,其師杜威曾說:「進步不是一種批發的買賣,而是零售的生意」。改良當前政治的問題,是一步一步來的,並非喊幾句口號、操弄特定觀念或迷信特定人物就能實現。溫源寧曾寫道:「他的觀點是演化的而非革命的。」事實上的確如此。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切不可「被別人牽着鼻子走」,保持獨立思考的能力,也是其「健全的個人主義」的精髓。

胡適留學美國,回國後也提倡其「實驗主義」學說,主張「大膽假設,細心實證」、疑而後信等等。當年他爲了宣傳這樣的研究方法,於是開始了考證紅樓夢、水滸傳等古籍,甚至在北大教中國哲學史時,直接從詩經取材,令人折服。這樣的思想甚至影響了顧頡剛等古史辨派,提出「大禹是條蟲」的學說。

中研院選出第一屆院士後合影留念(部分),前排右起第四人爲胡適先生。(江妙瑩翻攝)

然而,最令民衆景仰與獨裁者恐懼的,莫過於胡適的自由民主思想,與反對權威的主張。1918年孫中山在孫文學說中提出了「知難行易」一說,胡適卻持反對意見,提出「知難,行亦不易」的想法。我們暫且不論知與行之間的關係,但值得敬佩的是,當年孫中山是國民黨的領袖,胡適竟有膽量公開在《人權論集》序言中表示「上帝我們尚可以批評,何況國民黨與孫中山。」甚至在他回臺擔任中研院院長的就職典禮上,公然糾正總統蔣介石,以至於蔣視之爲奇恥大辱的地步,差點「溺儒冠」。在思想自由、實行民主與反對權威的主張上,胡適的確無所畏懼,始終搖着筆桿子提倡他所認定的真理。

兩岸分治之後的1952年,因爲政治的因素,中國大陸開始一系列的「胡適思想批判運動」,雖然胡適當年是北大圖書館管理員毛澤東的知識偶像,彼此之間尚有書信來往,但在1949年以後,或許因爲胡適提倡思想開放與言論自由等主張,而使其成爲大陸的批判對象,雖然受到各方強烈的批評,例如郭沫若等學者,甚至有些是出自他原來的學生,但胡適並不生氣,反而以寬容與同情的態度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反對力量,充分展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與「徽駱駝」的耐心與毅力。

隨着時間流逝,當初的胡適思想批判運動,如今早已不復存在,八大卷的胡適思想批判論文彙編,也已煙消雲散,胡適思想現在重新在大陸獲得重視,2010年大陸文化部部長蔡武首度訪問臺灣,就來到胡適紀念館與墓園,大陸學術界也出現許多緬懷的文章,胡適的著作近年也以驚人的速度重新出版,甚至在電視劇中,胡適角色也以正面的形象出現在大衆面前,幾十年來的心結,終於解開。如今再看天安門兩側佇立的雄偉「華表」,自堯舜以來就有的「誹謗之木」,穿越千年的時空,依舊挺立,我想這也是胡適心中所殷殷期盼的。

佇立在紀念館許久,不禁使我思考,何謂真正的知識份子?北宋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觀點,我認爲是非常精確的。如果一個知識份子,只是坐而論道而不有實際的行動,面對公理與強權的衝突,甚至是國家制度上的根本問題,不提出建設性的意見,這與「自了漢」並無區別。

胡適對於他所認定的理想,總是堅定的捍衛,不改初衷,這也是一位追求真理的學人,對國家與社會的終極關懷。面對其他學者的攻擊與貶抑,胡適並不懷憂喪志,他說:「獅子老虎永遠是獨來獨往的,只有狐狸和狗才成羣結隊。」這樣明確的宣示,讓我們瞭解到在尋求真理的道路上,或許我們要忍受旁人異樣的眼光,就像當年的物理學家伽利略一樣,但他們對人類歷史所產生的影響,依舊不容忽視。

或許有人說,胡適在學術成就上,沒有其他學者來的專精,也懷疑爲何他提倡「全盤西化」,卻花這麼多時間研究與考證中國學術,產生了「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疑惑。文史哲的研究領域,實非我所擅長,但我相信,學術總是青出於藍,任何研究都是建立在前人累積的成果上,正如牛頓所說「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胡適所做的許多研究,例如紅樓夢、水經注的考證,在更多學者研究之下,自然就顯得不足,如同當年愛迪生髮明瞭筒式留聲機,隨後就被唱片完全取代,但開創之功卻仍值得永遠銘記。

相反,在學術之外,胡適對政治與社會的思想與見解,卻是愈辯愈明,光芒更勝從前。正如胡適本人在《老鴉》一詩所說「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在堅持民主自由的道路上,始終堅強不屈,扮演了與執政集團對立面的「諍友」角色,也讓我瞭解到一個知識份子的愛國方式。

胡適。(中時報系檔案照片)

如今我走進一代哲人的墓園,身旁有一面「箴言牆」,牆上所書許多胡適的名言,「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以及他引用南宋楊萬里名詩:「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接着,我沿着「學者之道」往小山坡上慢慢走去。面對着胡適的銅像,心中思緒萬千,「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回首中華民族百年來的點點滴滴,往事歷歷在目。

環顧主墓區四周,角落的一朵蘭花草,卻吸引了我的注意,可謂「萬綠叢中一點紫」,它雖然寂靜,我卻深深爲它的鮮豔而着迷。蘭花草的意義,有別於陶淵明的菊或陸游的梅。王陽明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這株蘭花草,代表胡適的百年孤寂,代表一代自由主義知識人所堅持的理想,也代表在大時代下一股溫和卻堅定的力量,而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那首遙遠的民歌:「我從山中來,帶着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胡適當年結束美國留學生涯回到中國,如同普羅米修斯般,帶來了自由主義與科學民主,並將它種在中國的大地上,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生根發芽,成長茁壯,他殷切期盼着,並細心呵護它,恐怕一日早已超過三回。

今年適逢胡適逝世60週年與這首〈蘭花草〉創作百年,回首一路上的點點滴滴,我們不禁發問,這株蘭花草,是否已開在你心中?自由主義的理想,是否在這片大地上開花結果?在追求民主自由的道路上,我們是否有所堅持?我也不禁思索,下個百年後,這株蘭花草的命運如何?它會隨着時間歸爲塵土,還是會成長爲一大片繁茂的花園,甚至開滿在我們生長的家園裡?

雖然這個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改變,但普世的核心價值卻永留人民的心中,胡適思想雖曾經歷圍剿與攻訐,甚至被視爲反動的異端邪說,但它經過百年的時光流轉,卻從不過時,並維持其獨立性與包容性。它決不是鸚鵡救火,而是不死的浴火鳳凰。

我也始終相信「大江東流擋不住」,在民主自由、兼容幷蓄的思想浪潮下,「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我們將一步一步穩定的成長,最終沐浴在濃郁的花香,生活在充滿蘭花草的家園中。

(作者爲醫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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