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裡都是屍體照片的特別女孩

由於林宥亦曾經就讀服裝科系,換衣服她很快就上手了,慢慢的,也做起化妝及修復的工作。(示意圖/Shutterstock)

無法安定的靈魂

「溫順乖巧」、「按步就班」這幾個形容詞,從來都和林宥亦扯不上關係。

因爲有個失職的父親,從小她就隨着媽媽回到故鄉宜蘭生活。

遠離大城市,在奔放、天然的環境下成長,林宥亦對事事都有着強烈的好奇心,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想嘗試摸索,在她身上看不到膽怯畏懼。

從服裝設計、會計到採購人員,她曾經一年換五份工作。沒想到,最後在殯葬業找到人生最終的志業。

三十歲那年,她自覺該定下來了,於是到一間連鎖餐廳當會計,一下子就過了七個年頭,和螢幕上的報表單據朝夕相處,身旁就是少了個伴,讓周遭親友忍不住心急,忙着爲她物色對象。

「他要我問妳,他是做殯葬業的,妳能不能接受?」

朋友介紹相親對象周明鴻給林宥亦認識時,男方主動請介紹人轉達這句話,以免浪費彼此時間。

有別於其他女孩的顧忌,林宥亦很霸氣地迴應:「我這個人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鼠和蜘蛛。殯葬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過了一陣子,林宥亦發現周明鴻的生活作息很奇怪,老是深夜才傳訊息給她。常常打電話過去,不是沒接就是轉至語音信箱。

後來才知道男友的工作是「接體員」及告別會場人員,與一般人的工作型態大不相同。因爲喪事發生的時間無法預料,周明鴻需要全天候待命,沒接電話也是怕打擾車上的家屬。

他的敬業和認真,讓林宥亦更加佩服了。

熱戀七個月後,兩人立即登記結婚。

婚後,林宥亦還是繼續當會計,工作依舊單調且忙碌,枕邊人充滿神秘色彩的工作,反倒掀起了隱藏於心中、不斷尋求不同可能性的好奇心。

萬千情緒交雜的接體初體驗

有一次,周明鴻要開車去東部接一位往生者回臺北,林宥亦鼓起勇氣說:「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花蓮嗎?」周明鴻要她換上黑色套裝,同意帶她一起去。

他們一路往南,欣賞着東海岸壯闊的景色,好像開心地自駕出遊般。

但是當車子開進花蓮榮民總醫院的那一刻,周明鴻變得嚴肅起來,還提醒她:「妳進去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講,什麼都不要問,只要幫我拍照做記錄就好。」有別於去程的說說笑笑,接體的回程途中,車上唯一的聲音就是佛教的誦經音樂,氣氛異常地凝重,林宥亦害怕自己不懂而犯了忌諱,所以一路保持沉默。

車子總算駛入臺北第二殯儀館的地下室,這是林宥亦首次來到太平間,說不出是害怕、興奮、好奇、還是恐慌,萬千情緒交雜在一起。

在現場等候多時的禮儀公司辦完手續以後,周明鴻便把遺體推入冰櫃中,這時的他又恢復往常的輕鬆模樣,開心地拉着林宥亦要去吃好料的。

這樣的落差讓林宥亦相當不解,爲何這份工作會讓先生情緒起伏如此之大?

踏入這行以後她才真正明白,回程時周明鴻之所以板起嚴肅的面孔,是發自內心對死者及職業的一種尊重。

這次接體的初體驗,林宥亦完全沒看到什麼恐怖的畫面,反倒是讓心中那匹已經沉睡七年的野馬靈魂忽然甦醒,感覺這就是自己想做的事。

她開始要求老公讓她利用假期去當小跟班,協助處理接體的相關事宜。

接體員的工作除了開車之外,偶爾也會遇到要幫死者換衣服的情況。或許是身爲女性的關係,林宥亦反而更受家屬們的歡迎。

由於曾經就讀服裝科系,換衣服她很快就上手了,慢慢的,也做起化妝及修復的工作。

隨着經驗累積,她開始購置器材及設備,甚至與幾個技術不錯的夥伴組成了團隊。

臟器四露的大體修復工作

回想第一次參與大體修復,老師爲了讓學員們先有心理準備,事先說明該名女性死者是從二十樓墜樓,因嚴重撞擊導致腦漿外溢、全身骨折。

當時,林宥亦腦海中立即出現電影︽絕命終結站︾的場景,血腥恐怖的畫面不斷播放着,好幾個晚上她重複做着相同的夢,幻想屍袋打開時自己昏倒的現場。

「各位,我要把屍袋打開囉!」

帶着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理,林宥亦和其他學員跟着老師來到修復室,體諒初學者心情的老師,還貼心提醒可以站在離工作臺遠一點的地方。

初見遺體的當下,林宥亦心想:「這具屍體只不過是鼻塌嘴斜,根本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啊!」

哪知道老師幫大體翻身時,先是聞到刺鼻的血腥味,接着又看到露出的肝臟、大腸、小腸、肺臟……在嗅覺和視覺的雙重打擊下,差一點就把剛纔吃的午餐全盤托出。

完成工作後,老師請大家吃晚餐,或許是殘存的畫面太過驚悚,學員們似乎沒什麼食慾。

老師笑着說:「如果真想做這一行,首先就要認真吃飯,因爲修復工作是很耗時耗力的。」

林宥亦覺得老師的話很有道理,也不知道爲什麼,竟能把眼前食物吃個精光。

不夠勇敢的權利

林宥亦和先生一起從事接運大體的工作,形形色色的案子中,最讓人感慨萬分的,不是過程的辛苦,而是藏於人性背後的無奈和殘酷的真實。

有時候,死亡背後的推手,是被喘不過氣的愛一次次磨亮的利刃。

林宥亦永遠記得,那次警方從命案現場打電話來請他們支援接運大體。

這是一個燒炭自殺的死亡案例,因同時有兩具腫脹的大體,警方特別交待他們要加派人手。

男性死者是鄰里口中的孝子,爲了照顧半癱瘓的老母親,選擇提早離開職場甚至終身未娶,卻不堪人生長期被母親捆綁住、看不見光亮,在身心俱疲之下選擇了燒炭自殺。

他原想一個人靜靜地離開,沒想到老舊房子隔間不夠緊密,導致一氧化碳從縫隙滲進母親房裡,最後兩人先後死亡,多日後才因惡臭被鄰居發現。

趕回家的小兒子見狀,難忍一次失去母親和大哥,悲痛地嚎啕大哭、自責不已:「都怪我在外打工賺錢,沒時間分攤照顧母親的責任,纔會連累大哥走上絕路。」家人彼此關愛,卻仍走上絕路,現場無不鼻酸。

每個看似不堪的死亡背後,都可能藏着許多故事,有不離不棄的愛情、有曾經風光最後卻潦倒孤獨的遺憾。

林宥亦曾受家屬委託,去打掃死去獨居老人的房子。

一進屋內,馬上印入眼簾的,是牆上剝落的壁紙及發黑的壁癌,垃圾佔滿行走空間,包括用過的衛生紙、喝完的啤酒罐、雜亂的內衣褲等。

窗臺上,有幹掉的麻雀屍體,馬桶更是堵了滿滿的穢物,讓所有前來打掃的人都忍不住皺眉。

由於已經收了訂金,大夥只能咬着牙,花了足足三天才清理完畢。

本以爲老人的生活條件不好,纔會落得如此下場。沒想到,在打掃的過程中,找到了好幾張保單及幾十萬的存摺本。更在牀鋪下發現一隻舊皮箱,打開后里面整齊堆疊着好幾套女裝。

老人的兒子無奈地表示:「父親原本是一位大學教授,由於晚年罹患精神分裂症,行爲舉止不只怪異,還會到處撿拾物品,最後行爲越來越誇張,搞得家人紛紛走避,纔會留下他一人獨自生活。」

皮箱中那幾套女裝,是老人所珍藏的、妻子的遺物,可能是太思念對方,才一直小心保留着。

看過這麼多的亡者和生者,對於死亡,林宥亦有了不同的看法。

能夠圓滿離世,是福報。但遇上自殺者,多數人都會責怪當事人不夠勇敢,應該再撐一下。

但有時她會想,也許自殺對當事人來講真是一種解脫,雖然一般認爲自殺會帶給親友無可抹滅的痛苦,但畢竟我們不是當事人,死者遺眷或親友的痛苦會隨着時間慢慢沖淡,也許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釋放。

撿到手機的人肯定嚇破膽

進入殯葬業後,林宥始終熱情滿滿、從不喊累,總是神采奕奕的,先生常用「變態」來形容她對工作的積極度。

林宥亦非常不好入眠,但只要睡着就很難吵醒她,唯一能叫醒她的通關密語就是:「要去接體了!」

只要聽到這幾個字,就像觸動機器開關般,讓她突然從牀上彈起來。

更誇張的是,手機中除了兩隻狗寶貝之外,滿滿的幾乎都是屍體的照片。

她不好意思地說:「哪天手機不小心掉了,撿到的人肯定會嚇破膽!」

正是這樣的熱情,讓她總想爲亡者和家屬做更多。

到達現場時,如果發現是墜樓案件,除了先安置好大體,她都會在周圍仔細巡視,深怕還有屍塊或遺物遺落在現場,讓死者無法完整、圓滿地離去。

男女的壽衣只有大、中、小三種規格,無法滿足不同人的體態。

每當替往生者更衣時,她都會主動用針線將衣服修改得更合身,讓死者在瞻仰遺容時看起來更體面。

她曾經接到葬儀社焦急打來的電話,請她無論如何都要去接手遺體美容工作。原來,服務員技術不純熟,居然當着家屬的面,拿起手機邊看影片、邊學邊做,讓家屬面面相覷,不滿也像壓力鍋般炸開來。

甚至有遺體美容師竟然在修復大體時,只注射水就當作完成一切任務,類似狀況不勝枚舉!

除了積極投入、努力學習,林宥亦也希望能有國家級的認證系統來審覈從業人員的水準,讓殯葬業的服務品質可以向上提升,價值更容易被看見。

在爲亡者進行修復的同時,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陪伴每位往生者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的同時,似乎也是在將自己生命的缺憾一片一片地填滿。

圓滿他人,也圓滿了自己。

>>受訪人:林宥亦/淇順人生事業有限公司執案經理/CRT教育訓練團隊修復師

CRT教育訓練團隊雖然這幾年戰功彪炳,但是也無法逃脫成員年紀漸長、體力漸衰的命運。於是我們決定辦兩、三場培訓課程,從中培養有潛力的中生代接棒。林宥亦就是被挑選出來的一位,她不僅技術好、效率高,而且有着強烈的學習意願,透過幾次案件觀察,我們決定把她納入團隊,這也是十年來首次有新人加入。

林宥亦雖然表現不錯,但也是成員中被點評最多的。當下她雖然會不舒服,但每當想清楚後就會打電話來跟我討論,這也是她可愛的地方。

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林宥亦和老公每天必須處理染疫的大體,身心靈上都飽受極大壓力。

問她會不會害怕,她說:「當然會,但更希望能夠幫忙無助的家屬,就算是不收費也無所謂。」

在他們身上,我看到基層殯葬人爲臺灣的努力和付出。

(本文摘自《眼淚的重量》/臺灣東販)

【內容簡介】

站在死亡面前,我看清了生命的意義。

畫下完美句點,才能迎來新生的契機!

她,是個一睡就叫不醒的睡美人,唯有聽到「要去接體了!」纔會從牀上彈起。生平最害怕手機不見,因爲裡頭都是屍體照片。

他,經營一家像極了深夜食堂的禮儀社,吸毒的、被家暴的、有學習障礙的人,都因他的善意而安定下來。「我從不開除員工,除非他們有更好的發展。」他說。

她和她,是棺材店長大的姊妹花。記憶裡,只要大人不在家,家中的「展示品」就成了孩子們玩躲貓貓的遊樂場,一點也不可怕。

他們不只是亡靈的送行者,對憂傷無助的家屬而言,更是不可或缺的陪伴者。

在生命殞落的幽暗谷底,他們爲徬徨憂傷的人們點燃一盞盞照亮前路的明燈。

本書由一羣生命閉幕式上的「魔術師(殯葬相關從業人員)」,以娓娓道來的敘事方式,將他們日常工作中觀察到的,許多不爲人知、衰朽、破碎與傷感的人生百態,轉化爲美好莊嚴的祝福文字。讓讀者可以從一篇篇動人的文章中,瞭解到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如此熱愛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行業,死亡伴隨而來的臭穢與醜惡爲何不曾浸染他們溫柔炙熱的心。

專文推薦精選--釋昭慧法師

伴隨死亡而來的殘破、臭穢與醜惡,會直接產生視、聽、嗅覺的強烈感官衝擊,讓人感到無比窒息。這使筆者不免好奇,面對如上強大的感官衝擊與濃烈的哀傷氣場,那些長年身處於殯葬場域的送行者,是如何「降伏其心,安住其心」的?

蒙敏升老師之邀,有幸於本書付梓之前拜讀本書。此中每位受訪的送行者,無論是分享他們在殯葬場域的生命觀察,還是憶述他們本身的生命故事,都讓我產生歡喜、感動之情。筆者在他們身上,找到了前述問題的明確答案。

他們之所以能於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情境中「降伏其心,安住其心」,原因在於「悲天憫人」的情懷。他們運用實質有效的行動,撫慰了無數哀傷悲苦的心靈。……(略)

好文摘錄分享

★走入江湖的外商女主管

四十歲以前,吳寶兒是外商廣告公司的高階主管,懷着雄心壯志投入殯葬業,從講英文到烙臺語,從自由開放到傳統封閉,她所面對的,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當她提出要做企業品牌廣告、一改殯葬業過去給人的不良觀感時,不少人納悶:「這女人頭殼壞掉了嗎?把棺木跟骨罐放在電視上播放,多不吉利、晦氣呀!爲什麼要花錢做品牌廣告?」

她入行時的天真理想「爲這個黑暗、充斥角力的產業帶來嶄新的改變」, 最終能夠實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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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行前兩年,李安琪每天都在擔心明天的遺體不知道長怎麼樣。她印象最深刻的案子是一具流水屍,外觀看起來又黑又綠,妝怎麼樣都畫不上去。

尤其因意外損毀、已經支離破碎的遺體最難處理。不只要想盡辦法蒐集所有屍塊、加以縫補,甚至整張臉都要重做。

即使回家後神經質地不停洗手、刷牙、挖鼻孔,隱隱感覺屍體的味道還在鼻腔,即使經常都得面對歇斯底里、希望能把遺體修復得跟生前完全一樣的家屬,那一句「你比整形醫師還厲害,媽媽比生前還漂亮!」就像她的信仰,時時縈繞在她的耳邊。

【作者簡介】

楊敏升

新竹地檢署法醫

CRT教育訓練團隊顧問

玄奘大學/元培醫大兼任助理教授

出身於司法人員家庭,原本攻讀放射、醫檢領域,最後卻「不務正業」改拿解剖刀,協助法醫研究所和檢察署調查各類爭議案件死者的死因,甚至成立遺體修復團隊,替死者維持生前的美好面容;也因此,旁人總說他很「特別」,但他卻說自己只是個站在不同角度看生死的平凡大叔,但這一看,就看了20年。曾協助處理921大地震、國華航空空難、陸軍空騎旅空難等大事件,也是臺灣殯葬改革推手之一。着有《遺體處理學》、《拼圖者的生命觀察》等書。

《眼淚的重量》/臺灣東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