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看大陸》從獨立紀錄片看庶民歷史(下)

文光民間記憶計劃發起人。(作者提供)

年輕人對過去的歷史瞭解有多少?能夠想像自己的家鄉過去長什麼樣子嗎?這個問題是在「民間記憶計劃」返村行動發想中,鄒雪平決定帶着攝影機村子採訪老人起點

那時她剛從中國美術學院新媒體系畢業不久,帶着DV和腳架低處視角村裡四處移動,採訪老人們講述「三年飢餓」的經歷,也貼近鄉村單調、重複,甚至有些苦悶的日常。鄒雪平從《飢餓的村子》拍到《吃飽的村子》、《孩子的村子》、《垃圾的村子》及《傻子的村子》,因爲每年都回去拍村子,與村裡老人們的關係也愈來愈緊密,從前可能只是見面叫聲奶奶、爺爺,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到後來老人會惦記着她,盼望她什麼時候回來。

你們都不記住過去

鄒家村位於大陸山東省濱州市陽信縣,這五部通過一系列自發性組織的行動──採訪老人們捱餓的故事、舉辦放映會、召集孩子募款,以設立紀念鄒家村餓死者墓碑,到後來還成立了村子的垃圾站、利用空屋設立圖書館,與日常串連起來,讓影像紀錄不只是觀察或調查,而更具突破現實的能量。

在鄒家村所揭露更大的無奈,應該是一種持續衰落的哀愁,身體的病痛、青年的離鄉、留守兒童、欠缺資源投入建設,對比之下,「返鄉挖掘記憶」的行動在鄒雪平父母眼中,似乎顯得浪費,不耐煩問了她幾次做這些有什麼用呢?「記住以前的過去啊,現在你們都不記住過去。」鄒雪平認真回道。

不過從老人回望的記憶,並不會只讓導演保管。在《孩子的村子》中有趣的是,不按既有鏡位規則走,觀衆很難確定現在說話的人是誰。鄒雪平展現出對一羣才十多歲的孩子的信任,讓歷史的詮釋權擴散到孩子們的手中,由他們直接掌鏡,學習如何訪問老人,統計餓死者的名單,也逐步累積了參與紀念過去的成就感。對鄒雪平來說,比調查資料更重要的是帶着孩子一起行動。

透過鄒家村系列五部曲保留的荒蕪,可見家鄉還在,即便家鄉以外的環境已經有了劇烈的變化,家鄉仍然是家鄉。

見證倖存者的記憶

鄒雪平作爲紀錄者,有別於一般做口述訪談的意義,她將自己納入一個村子的生命史之中,藉着經驗的訴說、談論與再創造,並搭建連結跨越不同世代的觀點的橋樑,進而積極地提出另一種觀看家鄉的視角──這種視角是豐富、實驗性且具活力的,看似行動的大量重複,其實是在每次不太一樣的拜訪目的,從而推動了故事的發展。

鄒家村便不再只是被幹淨、進步的文明遺忘的地方,在這種觀看家鄉的視角,它既是與自己家鄉的對話,也是與自我的對話,甚至經由影像的技術,難得地將生者與死者重新聯繫起來。

於是,年年回家鄉拍紀錄片的導演,既拍出了視野的深度,也拍出了新意,帶領觀衆認識鄒家村的老人、孩子們,從對一個村子的完全陌生,到逐漸熟悉的過程。讓我回頭看自身原以爲熟悉的生活,忽然又不那麼理所當然了,鄒雪平彷彿也是在向觀衆回擲一個問題──我們對自己的家鄉有多少了解?

今年恰好是中國大陸文化大革命這場災難發生的五十週年,「民間記憶計劃」或許能趕上討論的風潮,讓關注這段過往的人透過進到戲院看紀錄片,一起見證倖存者的記憶。

於是我也因此有興趣翻閱相關書籍,像是季羨林的《牛棚雜憶》,他生前是北京大學專供語言學的著名教授,《牛棚雜憶》的「牛棚」是指被紅衛兵關押的地方,棚屋弱不禁風、地面陰冷潮溼,牀鋪則是茅草做的,季羨林將自己作爲囚徒的真實感受與悲慘遭遇披露出來,這些被放大的衝突場面及苟活的心境,有機會讓幾十年後的讀者窺視倖存者的痛苦。

書寫回憶處理傷痕

然而我恐怕難以去揣想,書寫這些回憶,或是像獨立導演處理家鄉過往的傷痕記憶時,是不是自己也有難熬過去的坎,一面要承擔改寫的風險,一面也必須時刻謹慎處理伴隨回憶勾起的恐懼與不安全感。我是如此不知好歹地鍵入關鍵字,查詢這些如今多半被拿來超譯或嘲弄的歷史,面對這些我未曾在過去好好認識到的中國大陸,我也曾經是惶恐地擔憂找不到一種親近的方式。

如同季羨林在序言裡感慨文化大革命「逐漸消失了,彷彿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可是這本書不僅將成爲學術圈的歷史檔案,也是講述給年輕一輩的材料,而我像是誤闖他者惡夢般的回憶,戰戰兢兢地同時回望臺灣同樣受過政治壓迫的人們,或許稍稍能夠有多一份同理心。(全文完

(Elisa/臺灣大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