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王的神奇寶貝們:路易十四展現王權的「凡爾賽奇獸園」

左圖爲路易十四,與克勞德·佩羅在參訪凡爾賽奇獸園後,最後在1676年出版《動物自然史的記錄彙編》,右圖的動物爲當時收錄在書中的插圖。 圖/維基共享、《動物自然史的記錄彙編》

文/王健安

西元1662年,也就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開始親政的隔年,他命令路易·勒沃(Louis Le Vau)在凡爾賽的空地上,興建皇家奇獸園(Menageries)。1669年,奇獸園內的各項大小工程接連完工,同一時間,凡爾賽宮及其花園仍屬草創階段;隨後,凡爾賽花園的規劃將奇獸園也融入整體佈局當中,成了位於大運河南端的其中一個景點。根據一份完成於17世紀下半、現藏於法國國家圖書館的「凡爾賽宮展示指引」可知,這座奇獸園也是必定造訪之處,其重要性並不亞於其他景點。

凡爾賽奇獸園的平面佈局,與凡爾賽宮有些許雷同之處。入口處左右兩側各有一道往前擴展的建築羣,中央部位顯得向後退縮。參訪着經過此處,進入室內繼續往前,隨即會進入一個八角樓,爬上第二層、走到戶外陽臺,視覺景觀豁然開闊,前方有着七個不同展區,配合八角樓的輪廓,規律地以扇形佈局向外展開,每個空間內部,則是路易十四從世界各地(包括歐洲內陸)收集而來的珍稀物種。

爲了模仿動物的原始生存環境,各個空間分別設置別具特色的造景,如飼養水鳥的空間設有池塘,而較爲荒涼的沙礫地形則用來放養鴕鳥。參訪着站在凡爾賽奇獸園的二樓陽臺,便能直接環視這些造型各異的生物與自然環境,這個地方,可說是袖珍版的自然世界。

凡爾賽奇獸園的東向鳥瞰圖。 圖/維基共享

1746年的凡爾賽宮地圖,奇獸園位於大運河南端終點處。 圖/維基共享

凡爾賽奇獸園並不是路易十四所擁有的唯一一個奇獸園。在此之前,位於巴黎近郊的萬塞訥(Vincennes),便設有另一座皇家奇獸園,但此處屬於馬薩林攝政時期的成果,凡爾賽奇獸園纔是路易十四投入心力的建設。這兩座奇獸園有截然不同的功能取向:萬塞訥奇獸園主要用來飼養王室餐飲所需的動物,並不時舉辦兇猛血腥的鬥獸競技;而在凡爾賽奇獸園,沒有物質上的功利導向,動物最主要的功能便是「展示」,甚至在動物死後,還會轉交給法國皇家科學院解剖研究。

功能上的巨大差異,其實蘊含了頗具野心的政治宣言。溫馴的動物,特別是已馴化的鳥類,纔是凡爾賽奇獸園主要飼養的物種,這裡當然也有兇猛的老虎、獅子,但也不再是爲了鬥獸活動而存在。他們都恰如其分地生活在圍牆所界定的空間範圍內,供來訪者隨時欣賞觀賞。藉此,路易十四想向他的臣民宣示,不會再忍受彷如萬塞訥奇獸園那樣、粗俗的舊時代;他想要的,是有着明確禮儀規範、更爲文明的新宮廷文化,而國王正是這個文明化進程的推動者。

以16-18世紀歐洲的世界觀來看,凡爾賽奇獸園無疑是個用以表演王權的「劇場」。近代歐洲是個充滿譬喻及類比的世界,一切事物皆有其深層意涵,所有空間也是如此。歐洲各地的統治者們不能單靠武力統治一切,它們還需要透過某些特別的空間,強調其治國理念、權力依據,以及手中所掌握的財力資源。就像17世紀羅馬城內的宏偉廣場,就是教宗用來展演的劇場,用以強調只有教宗,纔是羅馬城內、乃及人世間最至高無上的權勢者。

凡爾賽奇獸園園內的動物版畫,畫面背景即爲八角樓。 圖/維基共享

路易十四深知如此,他全力將劇場的概念推至巔峰,國王的日常生活即爲表演,凡爾賽宮及花園就是個巨大舞臺,各地貴族如不配合演出,便註定被排除於國王新建構的社交圈。在凡爾賽奇獸園,有點不太一樣的地方是,演員則從國王轉變成各個動物。

在歐洲歷史上,統治者特定飼養罕見、異國動物的作法並不少見。就以英國諾曼第王朝爲例,自征服者威廉以來,便持續着這項傳統,隨後,英國國王所擁有的動物更固定安置於倫敦塔內供人觀賞,直到19世紀才正式關閉。奇獸園的存在意涵簡單易懂,畢竟從遠方獲取這些動物,以及後續飼養的所需花費,絕非一般人所能負擔,這些動物即爲權力及財富的具象化成果。

「劇場」與「奇獸園」,路易十四繼承了這兩項歷史傳統,但他並不滿足於複製前人成果。比起此前的法國,甚至是歐陸各地的國王,他很幸運地擁有更多時間及資源,重新打造出他所想要的奇獸園:結合規模宏偉的花園、規劃井然有序的展區、展示動物的實際生活樣貌,以上種種,都爲這些傳統增添了另一個前所未見的典範。於是乎,在凡爾賽花園這個巨大的表演空間當中,也有一羣動物演員共同榮耀着路易十四。

圖爲法國藝術家 Jean-Léon Gérôme 在1878年的油畫創作,描繪路易十四於1674年在凡爾賽宮的大使樓梯(Escalier des Ambassadeurs),接待大孔代。 圖/維基共享

圖爲19世紀初期在倫敦的臨時動物園(menagerie),從各地收集而來的動物被展示在籠子裡。 圖/維基共享

毫不令人意外地,凡爾賽奇獸園成爲法國衆多貴族、知識份子的參訪景點,並啓發不少別具意義的作品,由克勞德·佩羅(Claude Perrault)於1676年出版的《動物自然史的記錄彙編》(Mémoires pour servir à l'histoire naturelle des animaux),無疑是其中最獨特的案例。如同前述,奇獸園的動物死去後,會交由皇家科學研解剖研究,相關成果便由佩羅集結出版,本書還搭配了當代著名畫家塞巴斯蒂安·雷克萊爾(Sebastien Leclerc)的插圖。在此之前,動物學作品聚焦於動物名稱的字源、神話形象,奇問軼事或是品性脾氣,《動物自然史的記錄彙編》捨棄以上種種,從解剖學的角度,談論各個器官的型態與功能,並希望儘可能地如實呈現。

當然,法國能夠往現代動物學的研究方向推進,佩羅歸功於路易十四。本書前言說道:

然而,凡爾賽奇獸園未能保存至今。路易十四的繼承人對前朝遺留不感興趣,更何況還有更棘手的財政危機正等着處理,早已無人用心維護凡爾賽奇獸園。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奇獸園被視爲王權的象徵,社會氛圍恨之入骨,當時的《百科全書》大聲疾呼應該摧毀奇獸園:「當人民捱餓至死時,還再花費巨資飼養動物是個可恥的現象。」 奇獸園內的建物便在大革命浪潮下就此消逝,有幸存活的園內動物,則被人捕殺或遷移他處。

今日的凡爾賽花園大致保存良好,我們依然得以感受到路易十四想建構的新時代,但現今所見終究少了一塊拼圖。而這個缺漏的部分,或許曾是整個凡爾賽宮廷內,最能展示新時代生命力的劇場,讓每個觀看者莫不感到新奇。

圖/《動物自然史的記錄彙編》一書中的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