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壯壯:我年齡確實大了,但還是得爲電影鞠躬盡瘁

在中國第五代導演組成的電影“夢之隊”中,相比於張藝謀和陳凱歌導演持續的主動進攻,田壯壯近年來在電影圈更多的工作是擔任監製,爲年輕人保駕護航,並因“演員”的身份而“圈粉”不少。

作爲中國第五代導演的核心人物之一,田壯壯從1980年開始就陸續拍攝出《紅象》《獵場札撒》《盜馬賊》等具有影響的電影,之後的《小城之春》《吳清源等片亦廣受業界追捧。

在剛剛落幕的第四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上,田壯壯被授予“臥虎藏龍東西方交流貢獻榮譽”。快70歲的田壯壯領獎時說:“我覺得這個獎給我是一個提醒,提醒我年齡確實大了,但是還得爲電影鞠躬盡瘁。”

田壯壯在平遙影展的導演大師班上與賈樟柯還進行了對談,講述他的電影故事。田壯壯坦承電影讓他對很多事情有了認知,讓他知道在有生年華里應該做些什麼,而電影在給了他信仰和希望的同時,也讓他曾經打過退堂鼓,甚至於現在,也還會有猶豫,有一點不知所措:“不敢拍電影,現在電影太貴了。”

曾被母親於藍開玩笑說鼻子有點塌做不了演員

田壯壯出生於演員世家,父親田方拍過《壯士凌雲》《風雲兒女》,是北京電影演員劇團第一任團長,母親於藍更是以出演《烈火中永生》《革命家庭》《林家鋪子》等電影知名。

可是從事電影職業,卻並非田壯壯的“第一志願”,“我們家是特別不希望我做電影,我小時候想過很多志願:解放軍、工程師、科學家,唯獨沒有想過做電影人,而且我媽經常跟我說你的鼻子長得有點塌,當不了演員,所以我從小沒有這個愛好。我覺得我是一個特別幸運的人,生在了一個電影家庭裡,雖然幾乎也沒想過能做電影,但後來最終還是走到電影裡來了,然後一做就做了40多年。”

田壯壯當兵轉業後,到了電影製片廠當攝影助理,就在山西大寨駐寨,“那個時候大家都願意來大寨,因爲大寨有一臺阿萊攝影機,膠片可以隨便用,但是你每天大概要早上五點鐘起來,晚上十點鐘才能回去,因爲大家吃飯、學習、勞動都在地裡邊,回去就是睡覺。我在那裡待了幾個月後覺得挺枯燥的。後來山西電視臺有一個從北影廠回去的照明師傅,他當時也在大寨駐寨,是在省電視臺,他就跟我說北京電影學院招生了,你應該去學學攝影,我就回北京來了。但是,那時候我已經滿25歲了,報攝影系超齡了,所以就只能考導演系,就這樣陰差陽錯地學了電影導演了。”

回憶大學生活,田壯壯笑說自己當時挺叛逆,不會特別循規蹈矩地做事情:“我當時上學不是好學生,表演分特別低。我曾經給老師搗過一次亂,上表演課的時候,我說我們爲什麼不能在戶外上?老師說爲什麼要去戶外上,我說電影不是老在屋裡拍的,也不是在舞臺上演的,我說大家應該有跟環境的那種關係,然後就帶着一幫同學在外面拍了一個片段,就是後來劉曉慶演的一個片段,也是對電影的一種嘗試。”

對田壯壯而言,在電影學院的這段學習時期,是他最自由的時間,那時最快樂的事就是看電影,每個星期看兩場電影,一場是在學校,一場是進城,“進城看電影的票很少,都請美術系的同學畫假票,基本一場電影進去了就所有的地方都站滿人了,都是本科生。我覺得在電影學院給我最深的感受,就是最自由地談論電影和最自由地討論創作,因爲那個時候78級真的是一個特別好的時機,老師們和學生一樣,一起看電影,一起討論,師生教學是相互的。我還挺懷念那段生活的。”

相比於老辣的作品,更喜歡年輕的習作

田壯壯導演作品不多,2009年拍完《狼災記》十年後,纔在2019年開拍新作——根據阿城《樹王》改編的《鳥鳴嚶嚶》,“也是特別偶然地幫人做監製的時候,有一個朋友說,你自己就不再想拍一部戲嗎?我說我真的沒有再想拍戲。他說你拍一部吧,我幫你張羅這事。我說我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拍什麼。他說你想想吧。後來我就說有一個東西能拍,但是很難拍,就是《樹王》,我不知道怎麼拍,也許能拍成一個電影,就這麼着就拍了,今年1月初停了機。我也不知道,反正片子也剪完了,我也不知道未來會呈現出什麼樣,但想把這個《樹王》拍好確確實實挺費力氣的。你看,我這個人就是專門拍那種不知道爲什麼(要那麼費力的電影),可能我腦子不太好。”

的確,田壯壯早期的《獵場札撒》和《盜馬賊》,分別是以藏族跟蒙古族的故事爲背景,以及《狼災記》《茶馬古道》等,都很難稱得上是“大衆”電影。對此,田壯壯說自己更喜歡那種故事性不是特別強的故事,“情感和情緒那種東西可能是挺吸引我的。我挺癡迷這些東西的,我也更喜歡拍虛一點的題材,比如自由和束縛、生與死、人和神等,我並不是想具體談到哲學層面,只是想通過一個狀態來表達自己對這種東西的感受。”

再比如田壯壯拍《吳清源》,他說雖然普通觀衆也不太看得懂專業圍棋比賽,“信仰你也看不見,但我就覺得這個能拍成電影好像挺有意思的。所以我好多東西都是這樣子,就是軸在一個地方了。《樹王》也是,就覺得我腦子裡想象的那個東西挺打動我的,它很像我插隊那時候,我插隊在東北,讀這個作品,就像我那個時候能感覺到的那種天地,感覺到當地的陌生人和那塊土地上的所有東西,開始都是陌生的,你慢慢地接觸到他們,慢慢地跟他們產生和諧,產生衝突,最終其實是產生了你自己。我覺得特別有意思。”

在田壯壯看來,“電影分兩類,一類是年輕人拍的,可能很粗糙,有很多毛刺,很多不完美的地方,但是那個氣勢,那種闖勁,那種創造力是特別難得,特別有個性。還有一類就是我們都成熟了,我們拍電影已經很老辣了,那個就是作品了,年輕時拍的叫習作,我更喜歡習作給我的感受,它有一種你已經沒有了的,但是你又特別喜歡,覺得你曾經有過的那種相識感、親近感。”

提倡教中小學生學電影

2002年,田壯壯回母校北京電影學院執教,擔任導演系研究生導師、系主任。田壯壯認爲電影應該算是一種美育教育,所以他一直在提倡教中小學生學電影,而這種觀念,田壯壯坦承受日本導演小慄康平影響很大。

田壯壯回憶說,在電影學院上學時,他非常喜歡小慄康平的《濁之河》,後來去日本籌拍《吳清源》的時候,曾向一個日本記者詢問小慄康平,巧的是這個記者正知道小慄康平在旁邊一個酒吧喝酒。田壯壯就說想請導演過來喝一杯,記者說小慄康平導演是挺難接觸的一個人,他打電話問問,結果小慄康平真的應邀來了,兩人由此成爲好友

一次田壯壯與小慄康平聊天,那時小慄康平一共就拍了五部電影,“我問他就拍了五部電影,平時拿什麼養活自己呢?他說自己平常有電影課,一直在小學裡教孩子們看電影。當時給我震動挺大的,那個時候我剛到電影學院任教,並未把教書看作特別重要的事業,只是覺得電影越來越難拍了,電影學院的教學當時讓我感覺學生腔太重了,好像跟生活特別遠。我現在特別喜歡教學,小慄康平的這番話爲我種下了最早的種子,他這麼有成就的一個導演,他的每部電影都得到了很多獎,他卻在一個縣裡面教孩子,教小學生看電影,我就想自己能否像橋樑一樣,讓社會上的東西和教學有一種疏通。”

第六代導演的崛起,我只是一個幹了點活的人

1997年,田壯壯在路學長導演作品《長大成人》中出演朱赫萊一角,奉上其大銀幕首度演出,這也是他最初監製的影片之一,包括小帥、賈樟柯、朱文等很多第六代導演的作品,都與田壯壯有關,但田壯壯自謙:“說到底第六代真的不是我的功勞,要說起來應該是三平的功勞。”

田壯壯的好友、曾經的香港影評人舒琪給田壯壯寫過一封信,“他在信中推薦給我一個學弟,說叫王小帥,他拍了一部《冬春的日子》,非常好。舒琪問我能不能有機會幫助他。我看了片子後,也覺得拍得很好,然後我就說行,後來我把小帥找來,把婁燁找來,他們一塊兒編劇本,沒成,一直都沒成。”

韓三平到北影廠當廠長時,田壯壯已經離開了北影廠,韓三平就找田壯壯回來讓他幫忙,“我說我不想拍電影了,能幫你什麼忙?他說你想做什麼?那時候就覺得欠小帥他們一個人情,我說我想做青年導演的電影。我說現在北京電影廠的電影這麼棒,如果再做幾個年輕導演的作品,我覺得北影廠在電影界裡的口碑會特別好,我說我願意爲你做這個。他說好,沒問題。我們就在中軸路上一個涮羊肉館,把85級的在北京的這幫孩子找來了。三平就說,由壯壯負責,你們誰寫完東西都給他,他定就行了。很快我就拿到了路學長的第一個電影劇本,如果那個要拍了,可能《瘋狂的石頭》就沒那麼瘋狂了,比《瘋狂的石頭》早十年,是一種類型的東西,也是特別黑色幽默的一個東西,但當時我說這個劇本還要調整很多,就先拍了他的《長大成人》。後來還有王小帥的《扁擔姑娘》、章明的《巫山雲雨》,那年我一共推了六部電影,都還不錯。其實說到底我覺得還是韓三平廠長挺有魄力的,那時廠裡都有指標,他能夠拿出價值三十萬的廠標,來給你拍一個可能賣不到三十萬元的片子。老說第六代導演的崛起跟我有關係,其實我只是一個幹了點活的人,真正能下決心來推這批導演的還是韓三平。”

現在,田壯壯依舊扶植着年輕導演,而說起現在的年輕導演和第六代的不同,田壯壯認爲第六代導演的作品,可以讓他清楚地感覺到他們的美學和電影製作的整理歷程,“現在的青年導演有時候會讓我有一點點猶豫,可能是因爲這幾年電影市場的需求量太大,電影市場對電影本身的態度就滲透到電影裡邊來了,所以很多青年導演會有一些尷尬,有一些猶豫。我的工作室每週會收到一些電影劇本,覺得好像還差一點感覺,但又不是不能做。”

而現今年輕導演的這份尷尬、猶豫,在田壯壯看來也是很正常的,“因爲電影的門檻確實越來越低了,馬丁·西科塞斯談漫威電影不是電影的那篇文章我看了很感動,可能電影對於我們來講還是太神聖、太重要了,或者說電影是我們一生爲伍的一種創造形態,所以我們會對它要求得有點苛刻。”

今後的所有時間可能都是幫助年輕導演

無心插柳的是,田壯壯做演員卻很成功,出演的張艾嘉導演的《相愛相親》和劉若英導演的《後來的我們》讓田壯壯大受觀衆好評,並頻頻獲得演員獎項提名。對此,田壯壯表示自己並不是一個演員,“可能是因爲一些經歷,其實每一個人都能扮演一些與自己很像的角色,但我其實覺得我還不是演員,演員是需要扮演很多角色的。”

田壯壯把演員分爲三種:一種演員永遠一個樣子,所有的戲需要他這個樣子;另一種演員是他演什麼戲都認不出來,最後發現他是演員,是他演的;還有一種演員是你知道是他,也能夠接受他,他所有的角色扮演得都挺有神采的。這三種形態的演員沒有什麼優劣或者沒有什麼對錯,“每個演員呈現出來的東西都和自身的氣質、形象和遇到的導演有很大的關係”,而演員應該找到自己的定位。

做了幾十年的電影,年近七旬的田壯壯卻無奈於感覺自己離電影越來越遠,他稱賈樟柯是職業導演,而自己只能是業餘導演,要靠工資活着,“我覺得拍電影對我來講就是你想表達的電影語言、電影方法,然後你要挑戰自己。我希望自己的每部電影都不一樣,都有它自己特別的質感、特別的氣質在裡面。我是業餘導演,要靠工資活着,所以我現在不敢拍電影了,因爲現在電影太貴了,要想去拍自己特別想拍的電影,還是得要顧到觀衆、市場,就會覺得有點猶豫,就會有一點不知所措。”

田壯壯希望有另外一條院線,這條院線是相對自由,相對學術性,相對小衆,常年放的都不是娛樂性電影,“其實我們生活裡也是這樣,有的時候我們想吃一點好的,想喝點酒,有的時候就想喝一點水,有時候什麼都不想吃。其實電影應該就是最豐富的,應該創造一個環境讓電影到我們生活裡,現在的情況是我們到電影生活裡。我老說現在好多人不是認識電影,是認識電影院。”

田壯壯說自己今後的所有時間可能都是幫助年輕導演,“做監製,或者做策劃,我覺得自己做什麼不重要,電影能拍出來,能夠有很多人喜歡,甚至能夠走到世界上去,我覺得這是對中國今天的文化、今天的人的狀態的一種最好的傳播。我是這麼想,我希望我能做得到。”

文/本報記者 張嘉 供圖/平遙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