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最懂象的人講述象的故事

進入村莊的大象邱開培/攝

密林裡追象拍攝的團隊,右一爲邱開培。朱敏/攝

當邱開培發現野象羣休息的山包時,聽見了人的喊聲。他判斷象羣可能要轉移,急忙爬上一片開闊的山地,支起腳架,用300毫米的長鏡頭對準山包間的平緩地帶。果然,一羣快速行走的野象,進入了他的鏡頭。

這是1990年11月下旬,邱開培獨自一人在森林追象的第十五天。這天,他拍到了中國第一張野外亞洲象羣的彩色照片

作爲雲南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工作人員,邱開培30年來常常一個人在熱帶雨林裡,忍受着孤獨與寂寞,以豐富的野外生存經驗,逃過無數危險,拍攝了大量雨林中的野生動植物,成爲雲南著名生態攝影家西雙版納州攝影家協會名譽主席。他受命創辦野象谷旅遊景區,把畢生的心血和感情給了大象,是最懂大象的人之一。

隻身一人密林追象15天

1973年,新聞紀錄片《捕象記》在全國放映,人們第一次知道中國的野象住在西雙版納。

1990年11月初,剛從部隊轉業的邱開培,到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報到上班。局長辦公室的牆上有一張裝在玻璃鏡框裡的24寸黑白照片,照片上有5頭樹林裡的野象,影像有點虛。這是當時唯一的一張野象照片,被視爲珍寶。

局長希望邱開培能拍到野象的照片,“好好宣傳西雙版納”。

“我向局長承諾,半年內,一定打破這個紀錄。”邱開培說。

亞洲象和非洲象是目前世界上僅存的兩個象種。非洲象多生活在平坦的草原,而亞洲象在熱帶雨林裡到處遊蕩。森林密度很大,要見到它們非常難,更不可能系統拍攝。

聽說勐臘縣尚勇保護區的玉米地裡來了一羣野象,邱開培興奮地背上局裡剛剛買回的尼康相機,坐上當天的班車,趕往200公里外的上中良寨子,“橫下心去冒一次險”。臨別時,他告訴同事,如果15天后沒出來,就來找他。

11月,山下田裡的水稻已收完,2000畝冬玉米即將成熟,象羣幫農民“收割”來了。每天天不亮,邱開培就帶上老鄉給他準備的飯,去追尋大象,他循着野象的腳印找到它們的休息地,卻無法靠近。警衛象對人的感知很靈敏,離它二三十米,它就發出低沉如悶雷一樣的聲音。如果還敢靠近,它就會發出短促尖利的大叫聲,向人衝來。邱開培每天都在這樣的驚嚇中,畏懼不前,無功而退。

有一天,邱開培及早發現了警衛象。身材瘦小的他迅速爬上一棵高山榕樹,但仍看不到象羣。從上午10點等到下午4點,終於,樹林裡傳來樹枝被扯斷的聲音,邱開培驚訝地發現,象羣離他不到40米。行動中的象羣把樹木扯得噼裡啪啦直響,小象不時發出愉快的歡叫聲。

從官方調查到民間調查

資料顯示,20世紀90年代,除西雙版納外,雲南臨滄市滄源佤族自治縣的南滾河國家自然保護區有10多頭野象,它們是20世紀60年代末從緬甸遷移到中國的,政府非常重視對它們的保護,專門建立了南滾河國家自然保護區。

時候,人們並不知道中國有多少大象。1990年,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與世界自然基金會合作,進行爲期3年的野象種羣調查。邱開培也參與了這次調查。

在當時的條件下,調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調查人員進山出山都非常困難和危險。夜晚,森林一片漆黑,他們只能困守在用竹子茅草搭建的高高的觀象塔上;白天,森林雜草太密,常常聽見大象的聲音卻難見其影。調查組工作兩年,一張野象的照片都沒拍到。

後來,調查組請來一位長期在非洲拍攝野生動物專家,這位專家在森林裡待了一個月,也只能是聽象興嘆。

無奈,調查組從香港買了5臺自動拍照裝置,安裝在如今野象谷景區的大象通道上。5臺相機在半年裡拍攝了10多個膠捲,裡面有野豬、巨蜥、野象等動物。但由於相機鏡頭是28毫米的廣角鏡,只拍得下3頭野象。此次調查認爲,西雙版納的亞洲象有20多個羣體,約150頭-180頭。

1996年2月,創辦並擔任野象谷旅遊景區總經理的邱開培,組織員工開始了一次長達4年的亞洲象調查。

勐養自然保護區是一個森林和野生動物類型的國家保護區,因爲國道213公路從中間穿過,把保護區分成了東片區和西片區。野象谷處於兩個片區的結合部,也是大象棲息的極佳環境。

邱開培說,大象是一種喜歡水的動物,除冬天外,大部分時間都要玩水、洗澡和滾泥,野象谷有豐富的水系,歷史上叫三岔河,三條河的兩岸是茂密的溝谷雨林,林下生長着大量野象喜歡吃的黑竹、野芭蕉、馬鹿草等,山上有大大小小几十個野象喜歡的“硝塘”。野象谷建設成爲旅遊景區後,採取了很多人工招引野象的措施,定期在硝塘投放食鹽,大面積種植竹子、野芭蕉、象草等野象喜歡吃的植物,使得野象谷成爲西雙版納大象出現頻率最高的區域。

景區在高空架設高架走廊和大樹旅館,人可以在空中走廊上安全行走觀看大象,爲調查大象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通過觀察記錄、照相、錄像,邱開培團隊發現,20世紀90年代,國家嚴厲打擊獵殺大象後,野象出現了生育高峰期。據他們觀察,大多數象羣中剛出生或者1-4歲的小象佔象羣的40%-50%;1999年,一個20頭的象羣,4歲以下的小象有7頭。到2000年10月,這一象羣增加到26頭。

2000年10月,他們在野象谷統計到象羣和獨象共191羣(頭)次。經對比分析,他們認爲有47個象羣,大象總數在320頭左右。

雖然他們調查的野象總數可能有誤差,但這次沒有任何專家參與的民間調查結果,爲後來的研究者提供了極爲重要的資料。

大象的路線

在野象谷工作10年,邱開培成了最懂大象的人之一。他能聽懂大象吼叫聲中的情緒和信息,能從大象行走的路線判斷出是哪個象羣,並預估他們的行蹤。

“大象在森林裡不是漫無目的亂走,它們的目標非常清楚,行走的線路和到達的時間很準確。”邱開培發現,每一羣象選擇過公路的路口不一樣,在野象谷有森林隱蔽的7公里公路上,有10多個象羣的過路口,每一個過口只專屬於某一羣野象。思小高速公路經過野象谷一帶,專門留出了大象的通道,但大象根本不走人爲它們留出的通道,偏要跨過公路的護欄,從危險的高速公路上經過,多次造成交通事故。“這不能怪大象,是人不懂大象的習性。”在邱開培看來,這裡原來就是大象的通道,後來環境變了,但大象遷移的方向沒有變,“它們認準死理就要從那裡過”。

邱開培多次拍攝大象過路口的照片。大象怕人怕車,每次過路前,會在過口停很長一段時間,領頭的母象先站到公路邊,舉着長鼻子四處觀望,確認沒有車或人時,才突然邁步,以極快的速度穿過公路,後面的象羣三兩頭一組,快速跑過公路;有一次,過往的車輛太多,象羣幾個小時都沒過去,邱開培讓景區的保安把車輛攔住,象羣才順利通過。

最讓他心疼的是有幼象的象羣,兩三頭大象護着幼象慢慢穿越公路,走到公路邊的排水溝,幼象往往會掉到溝裡,護衛的大象用鼻子鉤住幼象的身子往上推,反覆幾次才能把幼象推上坡。有一次,一頭剛出生的幼象實在太軟了,大象怎麼都推不上去,往來的車輛又多,每過一輛車,大象都要將身子轉向公路,以防車輛對幼象造成傷害。

人們至今都不知道象羣是如何產生、如何分化的,但邱開培觀察到,象羣知道什麼地方食物豐富,利用遷移的線路給自己圈定生存領地,每個象羣都沿着佔領的領地和行走路線前進,它們尊重其他象羣已經佔領的領地,相互間吼叫招呼一下,就離開了。保護區裡許多村寨的農作物經常被象羣侵害,但不論哪一年,侵害同一片莊稼的都是同一羣象或是同一頭象,沒有看到過多個象羣爭鬥的場面。野象谷裡的硝塘,每個都由不同的象羣專用,有的一年來一兩次,有的一兩年纔來一次。

但是,象羣也有它們共同分享的公共資源。

野象谷裡有一個河灣,是景區觀看野象的最佳場所。象羣大多都要在這裡洗澡,有時一個晚上會有兩羣象來。頭一羣玩上幾個小時就走,讓給另一羣象。在這裡,大象都把鼻子伸到河裡的泥土裡,長時間不動。邱開培猜測,“那個河灣的泥土中,可能有某種其他地方沒有的礦物質”。

人象相處的信條

1995年8月,已經幾十年沒有野象出沒的普洱市,機場旁邊的森林邊突然出現了一頭獨象。消息傳開,引來無數人前去觀看,有人還帶上大象喜歡的食物。

“對大多數沒有直接受到大象傷害的人來說,這頭公象是他們心中的明星,沉醉在象與人的親和氛圍中,忘記了大象兇野的一面。”邱開培記得,這頭象之後一兩年內,不斷往返來到普洱,夏天吃農民的莊稼,冬天走進農民的家裡,把農民藏起來的糧食找出來吃了,攪得當地老百姓苦不堪言,對這頭大象先是愛後是恨。

獨象因爲長期獨處,又大多長着一對誘人的象牙,往往成爲獵殺者的目標,它們受到的傷害最多,對人也就有一種仇恨心理,任何時候都對人保持着一種高度警戒,最容易對人發動攻擊,西雙版納多年來發生的大象致人死傷的事件,大部分爲獨象所爲。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是邱開培總結的大象與人相處的信條。這個信條的原則是:距離。

因看到同伴在人類的屠殺中轟然倒下,怕人成了大象的本能反應,“它們漫遊到哪裡都要找森林隱蔽,就是怕人看見。”邱開培說,在森林裡,大象隨時都在警惕人,如果它們與人的距離在50米之外,人不再接近它們,它們就會主動避讓,避免與人發生衝突

象羣中,總有一頭象擔任警衛工作,警衛象要麼離象羣約20多米,和象羣平行着走;要麼靠後與象羣間隔20多米。當象羣停下來吃東西或睡覺時,警衛象也會在一二十米遠的地方,觀察周圍的情況。

科學界認爲,亞洲象的智商比非洲象高,相當於5歲甚至7歲孩子的水平。在邱開培看來,它們適應環境的能力不可思議。比如,象羣侵害老百姓的莊稼,農民聽說大象怕火,就在玉米地上燒了幾堆火,但那些柴火被野象甩得遠遠的,照樣把玉米吃了。

爲了解決人象之間的衝突,林業部門從英國引進太陽能電圍欄,一開始,大象害怕電圍欄,但碰了幾次後,它們就有了對付的辦法:用不會導電的長牙將電線挑起拉斷,或是將樹弄倒壓在電線上,將電線壓壞,然後通過;後來人們又修了陡直嵌溝來阻止大象,但到了雨季就會滑坡,大象就從滑坡處下來;或者是在沒有修嵌溝的地方,繞路通過。

備受關懷的第一頭救助小象

1989年8月的一天,勐養鎮大河邊村的玉米地來了一羣野象,它們不吃玉米,只是圍坐在一起發出悲哀的叫聲,直到第三天才離開。

象羣走後,村民們走近,發現一個兩米深的洞,洞裡有一頭小象。大家把小象擡了出來,這是一頭剛出生的小象,臍帶還滲着血。原來,小象剛生下來就掉到洞裡,象羣守了50多個小時後,放棄了拯救的努力。

小象被迅速送到勐養保護區管理所,這是西雙版納數十年來撿到的第一頭野象,保護區管理局組織了專家進行救治護理。四五個工作人員24小時輪流守候,定時給它餵奶、洗澡、量體溫,記錄它的一切活動,給它取名勐勐。

在精心飼養下,勐勐長得健壯可愛,爲讓它適應野外生活,經過幾個月的調教,終於學會吃野生植物。經媒體的宣傳,全國各地都有人匯款給它,天天都有人來看望它,給它送香蕉等水果。

勐勐一直被飼養在三岔河保護站,多位國家領導人來西雙版納保護區視察時,都看望過它。

勐勐4歲時,一天突然摔倒站不起來,也不吃東西。在世界自然基金會協助下,從斯里蘭卡請來一位大象疾病治療專家。他說小象得的是免疫力缺失造成的疾病。大象的免疫力是吃母乳才能獲得,而勐勐從沒吃過母乳。

日夜陪伴勐勐的飼養員不願意放棄,他們用中草藥給勐勐治療。一個多月後,勐勐還真的站了起來,跟着飼養員到處走,吃了不少東西,但是不久後,它的身子開始萎縮,食量一天比一天少,終於有一天倒下後再也沒有起來。

後來,西雙版納發現過多頭剛出生的小象,有的已經死亡,有的奄奄一息。2002年8月尚勇保護區管理所接到農民報告,發現一頭小象。小象立即被接到野象谷大象學校收養。飼養員判斷小象出生20多天,經過搶救,小象的體徵恢復了正常,小象每天跟着飼養員,就像跟着媽媽一樣,一刻也不離開人。然而不久它開始發燒,直至死亡。後來,獸醫解剖發現,它的心臟有嚴重缺陷。

“我們查閱資料後才知道,大象媽媽從懷孕、生產、領小象的過程中,判斷出小象有沒有先天疾病,如果有,象媽媽就會毫不憐惜地將小象遺棄。”邱開培說,這是大象爲了種羣的生存和發展,不得已而爲之,是動物界自我協調、自我控制的結果。

象羣遷移的時候

“野象食量非常大,每頭象每天要吃100多公斤植物。”邱開培說,大象沒有固定的窩,它們在遊走中,到什麼地方想睡覺就在林中停下來,休息夠了又繼續走。夏天食物豐富,兩三個小時就能吃飽,然後去找地方玩水洗澡滾泥巴直到天亮;冬天草枯樹瘦,象羣要花一個晚上才能吃飽肚子。和人一樣,剛出生的幼象和兩歲以內的小象,睡眠時間較長。小象困了,不分場合倒下就睡,其他大象只好守在身旁,讓小象睡覺。

1992年夏天,西雙版納勐養自然保護區的5頭野象,遊過瀾滄江到對岸的勐海縣,在那兒定居,之後不斷往來於勐海縣和普洱市瀾滄縣之間,從5頭增加到10餘頭;5頭野象到來之前,先由一頭公象前來探路,探路過程中,造成3名村民傷亡。

“當野象總量超過自然環境容量、食物供給不足時,野象就只能尋找新的生存地。”邱開培說,象羣遷移的根本動因是受食源地環境變化的影響,這對人類如何爲野象提供棲息地提出了挑戰。

在他看來,要解決人象衝突,首先要解決大象的生存問題,比如,搬遷保護區裡的村寨,擴大野象的森林家園;依靠生物走廊,把西雙版納的森林孤島串聯起來。

兒童文學作家沈石溪曾在西雙版納軍分區工作過,他對大象也十分着迷。上世紀80年代初,沈石溪發表了一篇動物小說《象羣遷移的時候》,講述了因爲地震引起象羣的恐慌,象羣進行了大規模的遷移。爲不讓象羣流出國外,當地軍民齊心協力成功阻攔了象羣,讓它們回到了原來生活的森林裡。

2011年,邱開培在一篇文章裡寫道:“這是一個純屬虛構的故事。但也許有一天,虛構故事會變爲現實,這是我們極不願看到的。”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張文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