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帥:拍電影,你得嚴肅活潑、內心純淨

在導演王小帥看來,拍電影最高級的就是“能把空氣拍出來、把味道拍出來”,那是了不起的程度,其次是拍出態度,“你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你的電影、你的人物、你的國家、你的社會、你的民族、你的價值觀?如果電影技巧等等其他都有,但是你態度垮了,那就什麼都不是了。”

從影二十餘年,王小帥執導了13部電影長片,多次入圍歐洲三大國際電影節主競賽並屢屢斬獲大獎。從1993年的處女作《冬春的日子》開始,他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梳理着時間,凝視着時間,記錄着他的個人生活印記。日前,王小帥亮相第三屆海南島國際電影節大師班,以“電影是對時間的凝視”爲主題,回顧了自己的創作經歷,重申了對電影的態度。

前兩部電影

都跟自己的成長經歷有關

王小帥1966年出生,從孩提時代開始學習繪畫。1985年,王小帥從中央美院附中畢業後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1989年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後,王小帥被分配到了福建電影製片廠。那時的電影製片廠每年拍片是有指標的,福建廠一年有一個指標,意味着這個電影廠一年允許拍一部電影。

王小帥回憶說剛去福建電影製片廠時自己信心滿滿,“覺得從電影學院學到了一些東西,而且又年輕,有對電影的熱愛和熱情,到那兒就可以開拍了。這個想法真是太簡單了,一個電影廠雖然人不多,但它一年只有很珍貴的一個指標,怎麼能夠放心給一個剛剛畢業的年輕人?”

王小帥沒有獨立拍片的機會,只能跟着實習,做場記。後來覺得這樣下去有可能耽誤了自己的大好青春,就隻身一人偷偷溜回了北京。“現在想起來我算是第一代的北漂,雖然我在北京有十年的生活和學習經歷,但一旦離開再回去,就成了一個外來者。龐大的北京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那個時候,別人看我都是很奇怪的表情——‘你不是去福建了嗎,怎麼又回來了’——我就覺得要找一個在北京待下去的理由,就好像我不是賴在這裡的。我要做什麼才能夠證明我的價值呢?”

王小帥想留在北京有兩種選擇,一是繼續畫畫,二是拍電影。考慮之後,王小帥覺得自己更愛電影。“只有自己手裡有一部電影,才能成爲我在北京待下去的一個身份證。”王小帥說,自己剛回北京時沒錢、沒地兒住,就一個雙肩背。怎麼開啓第一步?他只能找朋友。

就這樣,王小帥在1993年拍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冬春的日子》,由他的美院附中好友劉小東喻紅主演,電影講述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社會正經歷着一場前所未有的巨大變革。這場改革大潮,似乎正席捲着社會上下每一個角落,包括美術學院的青年教師夫婦冬和春。

王小帥說:“就像我們繪畫時的模特,劉小東和喻紅就是我的模特,我來畫你,我來拍你,這是當時最原始的一個想法。恰好因爲他們是畫家,離我的生活又很近,美院附中的生活歷歷在目,就開啓了第一部《冬春的日子》。後來我想解決第一部電影遺留的很多遺憾,於是就又開啓了第二部《極度寒冷》。”

《極度寒冷》講述青年前衛藝術齊雷賈宏聲飾演)的一項行爲藝術引來衆多媒體、同行及過路客的關注。該行爲藝術的前三部分:立秋日模擬土葬、冬至日模擬溺葬、立春日作象徵性的火葬,完成後,齊雷宣佈爲與社會的冷酷對抗,他將在最後一部分,用冰葬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王小帥說這部電影是根據1994年真實發生的一件事改編的:“那個藝術家殺死了自己,當時影響很大,我覺得很壓抑,就做了《極度寒冷》。這兩部電影都非常巧合,跟藝術有關,跟我自己的成長經歷有關,也跟我那時能夠觸及到的最遠的距離有關。”

不知道自己的歸屬地是哪裡

拍“三線電影”是責任所在

王小帥在上海出生4個月後,隨父母來到貴陽“支援三線”(中國經濟史上一次極大規模的工業遷移過程)。13歲時因父親工作調動遷居武漢,15歲又考上央美附中來到北京,23歲北影畢業後被分配到福建,兩年後無片可拍的他開始“北漂”和獨立電影創作生涯。王小帥的電影熱衷於個人記憶歷史書寫,從《青紅》到《我11》《闖入者》,作爲一個“三線子弟”,他曾一遍遍在光影中回望他的童年所在地貴陽。

在王小帥看來,“三線人”最大的困惑就是家鄉感流失。他們離開了家鄉,“空降”到一個地方,以爲幾年以後就可以回去,卻沒想到一輩子回不去,下一代在那兒,下下一代還在那兒。“我的父母是‘三線人’,我也同樣經歷了這種困惑。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我的歸屬地是哪裡,很多‘三線人’到八十年代中期,慢慢地都不會再說自己曾經有過這麼一段經歷,因爲他們覺得這段經歷對以後人生的發展沒有好處。我心裡就有種不服氣,想把它表達出來。所以後來有幸當導演拍了幾個電影之後,我內心深處想的是,有朝一日一定要把關於三線的事情放在電影上。”

《青紅》最早叫《美好的願望》,受比利·奧古斯特的電影《善意的背叛》影響,“其實這就是我所期許的,那麼多人爲了三線建設投入一生,我希望給他們一個美好的願景,於是就拍了《青紅》。我當時想如果再不拍的話,它就從我的生活、記憶和地球上被抹平了,所以我就咬着牙做。我發現我自己每次拍電影都是咬着牙,特別愣頭青一樣地要把這個事情做成。”

很多人說王小帥拍“三線電影”太過小衆,“現在大家也會質疑:‘你老弄三線幹嗎?看的人不會多。’我只能說這段歷史、這段現實是我要表達的,我必須要把它說出來。我眼睜睜看着父母從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把青春放在那裡,把自己的專業扔到一邊,就這麼一輩子下來了。現在很多人已經去世了,他們就被埋在當地,這樣的一段歷史如果不表達出來,我覺得心裡過不去。有機會我還會再做。”

作爲六十年代生人

感覺很幸運

拍攝《冬春的日子》和《極度寒冷》時,王小帥興奮中又常常自我懷疑:這叫拍電影嗎?“我們的電影是‘喃喃自語’的電影,就是自己跟自己叨叨、自己懷疑自己。當時會被認爲是小我。過去的傳統是不允許把創作者的內心拿出來的。我就把攝影機轉過來拍我自己,把我自己也當成這個社會的一分子,我也在生存着,我也在生活,我也有我的思考,有我的困境……這樣的情況下,我開始了所謂自己拍自己的獨立電影。”

作爲六十年代生人,王小帥覺得自己很幸運,“我們的青春剛剛開始的時候,中國正好進入到改革開放的階段,在我們青春懵懂的時候,在價值觀和人生觀開始有想法的時候,正好經歷了整個八十年代的黃金十年。”

畢業以後,雖然進入到了九十年代,但八十年代的熱情、思想、非常自由奔放的激情還在,所以,王小帥說:“在九十年代初,思想裡攢的那些東西,青春期的那些衝動,那些所謂的自己的想法和憤怒,都在那個時候通過電影爆發出來了。我自己非常幸運經歷了這兩個時代。”

現在大家追求時尚、變化,但是王小帥說自己很保守,“我特別怕變得太快以後,老的東西沒有了,我覺得太可惜了,我希望所有的變化不要太快。”

王小帥說有段時間他去買東西會非常害臊,“我不敢看人眼睛,我拿出現金來買菸或酒都是丟人的事情,人家都在刷二維碼,一下就完成了,但我咬着牙想,‘就算被別人嘲笑,我也要拿現金出來’。我老是螳臂當車式地想讓所有東西慢下來。我也在克服着心理障礙,有可能在未來的電影創作上,這些都會帶進自己的作品,這也是一種思考,是對現代化過程的一種思考。”

不會主題先行 當導演不會在現場說太多

王小帥的《地久天長》跨越三十年,是王小帥“家園三部曲”的首部。王小帥表示,雖然是“家園”,但他仍聚焦於普通家庭,“因爲我覺得個人組成家庭,家庭是國家最基本的細胞,最基本的元素,所以我聚焦於他們。《地久天長》主要講的就是失去孩子和計劃生育。其實這樣的電影在中國有,講失獨的、講尋找孩子的,但我覺得不夠,我需要把它放……我有野心,把它放大到一個歷史背景,看我們普通的中國人是怎麼生活下來的,這個野心就促成了這個《地久天長》。”

拍攝《地久天長》的契機,是王小帥2015年聽到了一則新聞,“我那天在房間裡沒事,不知道哪兒傳來新聞的聲音,說現在可以生二胎了,之前只生一胎的計劃生育政策結束了,我當時在房間裡傻了,我們已經習慣了幾十年的政策,突然就變了。”

王小帥說自己從來沒有在創作的過程中先立主題,“從來沒有什麼主題,只是角度切入之後大家去解讀。包括《地久天長》,我就悶着頭寫,編劇阿美也是悶着頭寫,我們寫完之後看所有的東西是不是我們要的,是不是對的。因爲我們的角度在那兒了,它會在電影中自然呈現,我是不會主題先行的。”

也因此,王小帥說自己很少和演員從頭到尾說戲,“我不會這樣,因爲我覺得一這樣的話,他就‘死’在那兒了,未來的化學反應、火花就沒有了。導演是一個非常強有力的位置,你什麼都不說,都會被演員關注着。所以有些導演在現場發脾氣,我覺得很奇怪。沒有必要,因爲你已經這麼重中之重了,再發脾氣整個組就崩潰了,你反而得不到更好的效果。因爲導演太重要了,你說的每個東西都是一個強烈的指引和方向,這個方向有時候太死板,會出問題,再掰就掰不過來了。”

王小帥認爲,有時候在交流的過程中,需要導演訴說的不是很多,但是“場子”在了,大家就都知道怎麼回事了,“如果這個‘場’有了,你不要破壞它,不要過度地把導演的意圖、主題或者什麼壓進去,你退出來,反而讓這個‘場’中的空氣自動生成,就會更生動。”

做電影首先要有

一顆非常柔軟的心

這些年來,王小帥一直堅持着拍攝有濃重生活味道的電影,他表示拍攝這類電影要保持一顆特別敏感的、脆弱的心,“因爲只有這樣,纔會對社會的變化有所感應。如果你很強硬,不去關懷和思考任何東西,你可能就錯過感動或者觸動你的東西。所以,我覺得首先要有一顆非常柔軟的心,去觸碰、去感受,感受那些憤怒,感受那些不公平,感受普通人無奈的或者是非常無助的眼神……這些東西會觸動到你,然後你從這裡面去找跟他們靠近的角度切入,去思考。”

有了柔軟的心後,還得關注現實,“就像我做《地久天長》,就是一瞬間,發現它是個事兒,會觸動你的憤怒、思考、反思和創作衝動。”

王小帥坦承,自己也一直在反問自己,拍這樣的電影值不值得、需不需要,“經歷了一個過程後,我積累了越來越多的信心,那就是,它一定被需要,這樣的電影一定不能消失在中國的電影版圖裡。它在將來一定會被重視,因爲文化層面也好,藝術層面也好,民族層面也好,這類電影如果一直處於重視度很低的情況中,其實對整個民族是沒有好處的,這是我的信心所在。”

談及將來的拍片計劃,王小帥給出的答案是“順其自然”,“拍什麼要看你的年齡、你的閱歷到了什麼程度,再着急也沒有用,你就做你自己,因爲時間是最重要的。”

王小帥表示,在他40歲的時候,是不敢拍《地久天長》的。因爲自己的閱歷和社會條件都不許可,“你二三十時,卻想以一個五十歲人的心態,去思考去拍電影,我覺得不太現實。所以,在哪個時間段就做哪個時間段的事,很多事情都是你到那個年齡了,就自然可以意會了,所以時間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東西。”

對王小帥而言,拍電影是件很嚴肅的事情,但同時,拍電影又是他覺得最快樂的一份職業,“所以拍電影時,在嚴肅認真的同時一定要活潑,一定要開心,一定要剔除你的攝製組中任何製造麻煩的因素。要讓這個攝製組純淨,你的心也就純淨了。你的心一純淨,這個‘場’就好了,如果你不純淨,你在那兒着急,你在那兒暴躁,好像你爲了藝術多麼拼搏,最後慌里慌張亂七八糟的,這個‘場’就亂了。這個‘場’一亂,幸福的氣氛就沒有了。所以我覺得拍電影要享受,你在電影中想傳遞愛也好,傳遞和平與希望也好,你現實中拍攝的劇組也應該是這樣的氣場,然後,愛、和平、希望這些美好的因素,自然就會在片子裡帶出來。”

文/本報記者 張嘉 供圖/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