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告別土味, 這些男人花錢找人搭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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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出生的白白女士網絡上開了一家店,負責給人搭配衣服

決定做這件事之前,她先在網絡上考察了一圈市場,得出結論:“針對女性服務已經夠多了,男性穿搭纔是紅海。”

因此,她在閒魚開設了第一家強調做男士穿搭的店鋪,在女性的服務列表之外,她單獨爲男士的服務分出3個檔次。

9.9元,“根據您現有衣服及單品進行搭配,提出針對你個人的改進建議”。

69.9元,“根據你的體型氣質及穿衣需求,在線幫你重新搭配服飾自行比價購買,含衣服/褲子/鞋子/配飾,大概4~5套衣服”。

99.9元,在69.9元的基礎上“增加發型指導、護膚指導,增加售後選項,到貨後上身搭配細節及穿法指導”。

開店4個月來,超過150個人光顧這家店,其中8成是男性。按照白白的要求,他們把自己的身高、體重、正臉照片——必須是正面的,這樣才能看清楚臉型,以及所在城市未來30天的天氣發給她,再收到一些衣服的購買鏈接。

白白顧客的穿搭對比圖

這些衣服幫他們解決問題——因爲太高/太矮/太胖/太瘦,買不到衣服的問題;覺得買衣服浪費時間的問題。

時候他們沒有問題,就是早上起牀站在鏡子面前,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夠帥氣,想多一個人幫自己出出主意。

素人穿搭師這個行當,26歲的白白是你能想到最理想的那一種。她年輕、自信,講起話來語氣篤定。已經在這個行業待了3年,在她店鋪的詳情頁上,強調“屬於你的私人訂製搭配師”:

白白網店裡的介紹

因爲這詳盡的信息,還有放出來的那些對比圖,男男女女們找到白白,付錢給她,邀請她爲他們搭配衣服。他們是大學生廚師程序員大學教授

穿衣服這個問題

找到白白的時候,鳴樑經歷一場心動。他在軟件上認識了一個男孩兒,男孩兒是個攝影師,拍照講求構圖,穿衣服也好看,“我沒交往過這樣的人”,鳴樑覺得自己配不上對方

鳴樑就讀於一所西南地區的醫學院。“我的生活就是論文、考試、考研。”穿衣服對他來說是功能性的,“舒服就行”。他的日常搭配很固定:純色的T恤收腳褲——不會拖到地上,不容易濺到水,運動鞋——閨蜜強烈建議他換掉,改穿時髦的“小白鞋”,說了好幾年,鳴樑都拒絕了,“實在是難穿”。冬天的時候,他總穿外公留下的一件棉襖,覺得保暖、復古。

他身上有醫學生的典型特徵:理性、自信、講求效率。他習慣計算一件事的性價比:幫導師跑腿交材料需要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給人做心理諮詢能收入200元,拿出100元來找學弟妹去跑腿,自己還能賺100元。

跑腿的事能交給別人,穿衣服這種事當然也可以,“專業的事情讓專業的人做”,他會算這筆賬。

但鳴樑也是個敏感的人。他記得朋友們吐槽他的鞋,用詞:“碩大無比”。他跳過一段時間拉丁舞,舞社的一個朋友曾經嚴肅地拉過他:“你下蹲的時候,起碼要把褲子拉一下。”理由是膝蓋處長期的拉伸會讓褲子產生“範性形變”,讓褲子變得鬆鬆垮垮。鳴樑對此“大爲震驚”:“他說你‘起碼’要有這樣的意識。我人生中第一次聽到這句話!”“起碼”這個詞刺痛了他。

在過去的26年,鳴樑和這樣的刺痛相安無事。直到他碰到了那個男孩兒,他覺得改變不可避免了,他改變不了別人的眼光。他在閒魚上胡亂搜索“素人穿搭”,點進出現的第一家店——白白的店,下單,溝通——解決問題。

白白顧客的穿搭對比圖

自己不那麼在意穿搭、不怎麼懂穿搭,但或多或少被刺痛的人,聚集在白白的店裡。

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生,身高不到一米六的男生,體重過重的人,或是剛生完孩子的媽媽。

他們過去對穿衣服的要求是“能穿就行”,現在他們找到白白,期待能得到更多,但也不太多——體重過重的人希望能顯出腰線,不太高的男生希望自己的腿能看起來長一些,還有做程序員的顧客說:“我不想穿得像個程序員。”

在2021年的網絡上,只要花錢,你就能購買到各種服務。幫你修圖的、定製旅遊路線的,還有在你管不住嘴的時候幫你買下一杯奶茶並且喝掉的、打電話給你的男女朋友唱生日快樂歌的。搭配衣服在其中實在是很正常。花錢,就多少能解決問題。

白白的顧客裡有不少回頭客。春天時讓白白幫忙搭配5套,夏天再搭5套,穿滿一季,“等到秋天再來買新的”。

“我需要自己是特別的”

2009年,小學六年級的張文博第一次走進成年男裝店。

他對自己身上穿的童裝不耐煩很久了,“花花綠綠的,全是卡通人物”,班上的同學都笑話他。這個週末,他的機會來了。父母給了他三張百元大鈔,讓他自己去買衣服。他走進城中心的步行街,買下了一件格子襯衫和一條牛仔褲

週一,他迫不及待地穿着新衣服去了學校。對於一個成績靠後的學生來說,這套衣服帶給他的成就感非同尋常。他成功了,得到了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的青睞,那是他的初戀。

初中,班上流行韓劇《來自星星的你》,張文博放學跑進理髮店,剪了個韓式劉海,擋住一隻眼睛,班主任舉着剪刀靠近他:“你剪不剪?”他奪門而出。上高中後,學校統一穿校服。鬆鬆垮垮的運動褲,張文博是那批最早把褲腿收緊的學生,校服的後面也要畫上NBA球星詹姆斯。他依靠這些來確定自己的位置——“這是我的個性。”“我需要自己是特別的。”

張文博

他的身邊逐漸聚集起這樣的朋友。炒鞋、買衣服、做髮型。張文博也習慣把穿搭看作交朋友的標準之一:“反正我是覺得穿得普通的那些人,特別的無趣。”

大四的那次失戀可能是他外貌管理上最大的挫敗。他胖了40斤。

176cm,160斤。這是不可接受的。“我的臉胖了。”搭訕女生不再無往不利,他常常被拒絕。他說話越來越小聲,女生們總讓他講話大聲一點。每天早上起牀,他反覆照鏡子,不管怎麼照,“總是覺得自己不好看。”

他想了很多辦法。健身,每天兩個小時,雷打不動。自己做飯,吃牛肉和雞胸肉。保持一種三七分的金色髮型。包括在閒魚上搜索“穿搭”、“素人穿搭”。

他把自己的需求發給白白:“你看着辦吧。”他已經給自己搭了12年衣服,想聽聽別人的意見。

白白搭配的第一套衣服寄到,他穿着去健身房,遇到一個女性朋友,對方“眼睛一亮”。那是一件“黑色的短袖,印着水鑽。黑灰色拼接西裝褲,白鞋子。兩條手鍊、一條項鍊,還有一條金銀拼接的鎖骨鏈 。”

張文博能清晰地還原出白白給他的搭配。對這次形象上的新嘗試,他也給出了非常具體的評價:“我學會了搭配飾品,這會讓穿搭更有層次感,也讓一個人更立體。”

最終,他的下頜線重新出現,又恢復了“男性氣概”。他還去打了一對耳洞。

“沒事,你也這麼潮,不影響”

曹有明江西老家來到浙江做廚師的時候,剛滿16歲。

一開始,他對穿搭完全沒概念,他從家裡穿着廚師服上班,在後廚每天待十幾個小時,油漬黏在牛仔褲上,走在路上,“別人都嫌棄我們”。

2015年,他看到一篇文章:《中國男人配不上中國女人》。他想到自己的同事們,煙火繚繞的後廚,幾十個男人,一天待10個小時以上,但是他們經常不洗澡,不洗頭。“你能想象的最邋遢的樣子。”他覺得這篇文章說得有道理,他決心做改變。

曹有明過去的自拍

從哪裡開始改變?評論裡有人說,“中國男人也有好的,比如劉德華、謝霆鋒。”曹有明想,那就向他們學學吧。他找出他們過去的電影和電視劇,挨個看完,決定模仿謝霆鋒的風格

他找出了謝霆鋒的節目,《十二道鋒味》,在這檔節目裡,謝霆鋒和曹有明一樣,也是個廚師。謝霆鋒先生留着那個跟了自己十幾年的“斜後背”髮型,每集換一件廚師服。2015年,正在更新第二季。曹有明幾乎一集不落地看完了。

之後,他買了一件牛仔廚師服,藍色的,102元,比自己平時穿的廚師服貴四倍。他覺得謝霆鋒的劍眉好看,跑去紋了眉。他還決定把自己的髮型改成“斜後背”,儘管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戴着廚師帽。

曹有明模仿謝霆鋒

曹有明覺得,是自媒體的發展、網絡的發達,傳遞出形象的重要性,讓他的周圍逐漸發生改變。“你穿得不乾淨,周圍的人都會笑你”。

這幾年,他從抖音、小紅書、時尚雜誌《男人裝》上學穿搭。他在抖音上學會了一身衣服不超過3種顏色,從公衆號文章裡,他意識到黃渤穿上西裝真的比不穿要帥。他試着去買“古馳”牌的衣服,淘寶上100多塊一件,但“一穿出來人家就知道是假的”。

2020年5月,他在一個穿搭羣裡認識了白白。很快,他們成了“兄弟”,白白承擔起改造他的任務。

改變從髮型開始。大背頭,對於二十出頭的曹有明,實在是太老氣了。在白白的指導下,曹有明在西湖附近找到一家理髮店,改成了時髦的飛機頭。

“一家‘barber shop’。”曹有明強調。“barber shop,男式理髮店的意思。”這是白白教給他的。

曹有明現在的照片

顯而易見地,曹有明從打扮自己的過程中獲得自信。他高中沒畢業,從江西農村輾轉到杭州餐館,餐館就在西湖邊,但他從不覺得自己屬於這裡。

白白給他搭配的第一套衣服,是一件帶大圖案的T恤和一條銀色的會反光的褲子。他穿上這套衣服,走在杭州的銀泰步行街,“別人看我們的眼神就不一樣。”他穿過一羣正在拍抖音的年輕人:“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沒事,你也這麼潮,不影響。”

幫男性走出算法

白白女士是一個有主見的人。

她的主見體現在穿搭上,體現在和人的交往中,也體現在對商業的嗅覺上。

去年母親生病後,她決心開展副業。她是學室內設計出身,對美學有自己的理解。從大學開始,她的穿搭就被周圍人誇讚,寢室的室友都拜託她給自己的男朋友搭衣服。

她相信穿搭能改變一個人的生活。“你去學那些情感課程,去洗自己的腦、去洗別人的腦沒有用,最快的方式就是你從外表去改變,然後周圍的人誇你了,誇你帥了,那你自信心有了,你做事就更加積極了,整個人的狀態就不一樣。”

在成長過程中,她和男性的交流並不多。這些找她穿搭的人把她看作朋友,她也這樣看待他們。

白白的照片

和顧客交流多了,她試着給這些來找她的人勾勒用戶畫像:23-35歲,來自三四線城市,收入3000元左右,戀愛經歷稀缺。

但現實是,他們有在工廠打工的,有做外賣員的,有廚師、小老闆,也有大學生和大學教授。“真的是人生百態”。

她像是承擔起一種“掃盲”的任務,“機能風”“工裝風”“日系工裝”“暗黑工裝”“無性別風”“余文樂”“阿美咔嘰”,她熱衷在網絡上跟蹤最新的風格,再分享給客人們。

但顧客們喜歡的風格很統一:“看起來陽光的。”

顧客眼裡的“學院風陽光男孩風”(左)和白白眼裡的“學院風清純男孩風”(右)

他們給她發來自己喜歡的穿搭,截圖自快手或是抖音。白白看着那些截圖,快抓狂了:“他們管這種叫工裝!”“還有這種搭配,連配色都不懂!”“這種順色的成熟風。此時余文樂/阿美咔嘰/軍事工裝無言以對。”

更可怕的是,她發現在同一個APP上,大數據推送讓她和客戶們能看到的東西完全不同。搜索同一個風格詞,推送給他們的衣服和博主也幾乎是不重合的。

她給我發來兩張淘寶搜索頁面,一張來自顧客,一張來自她自己。相同的搜索詞,搜出來的衣服迥異,“一土一洋。”

同樣搜索“套裝 男”,顧客(左)和白白(右)的搜索結果不同

“他們自己總點進去這種土的,纔會一直給他們推薦這種。”白白對此憤憤不平。有顧客把“淘寶三件套”當成潮流,“他們的淘寶根本搜不出來好看的,他們認知裡淘寶自己已經給他搭配好了”。

她教給顧客們一些關鍵詞,諸如“小衆”“設計師款”“不規則” ,讓他們沒事就搜搜,以便沖淡算法對他們的舊印象。

“機能風”“阿美咔嘰”和“無性別風”

有時候她談起他們,像談論家裡的兄弟。“我有時候覺得他們挺可愛的。”

這些男性顧客的自信心和他們對白白的信任成反比。

他們自信心的低點往往是剛找到白白的時刻,他們也許剛經歷一場失戀,或是被相親對象拒絕,“聽話到我讓他買這個顏色他不會買另一個顏色”。一旦穿上搭好的衣服走上街,被人誇了之後,就“自信了,就懷疑我了,下一次被打擊了,自卑了,又相信我了”。

這種反覆讓白白和其中一些人建立了長期的情誼。她用自己的算法給他們買衣服。認識久了,也用自己的經驗陪他們聊天。他們依賴她,叫她“白白姐”,向她諮詢自己的感情問題,把和女生聊天的截圖一張一張發過來,“白白姐,這個怎麼回呀?”

這些衣服到底能給他們帶來多少改變,白白也不清楚。畢竟,她也承認,穿搭沒法解決一切問題,“一個人喜不喜歡你,是由你的內在決定的,穿搭僅僅能打開對方認識你的大門,內在的修爲是需要時間積累和沉澱的,”穿搭也無法幫助曹有明走出後廚。對白白來說,她的目標很清晰,賺錢,然後去讀服裝設計學校,升升級。

*除曹有明外,文中人名均爲化名

作者  懸章  |  內容編輯  程漁亮  |  微信編輯  菠蘿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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