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清潔工的職責

文／阿祖爾

列車駛過鐵軌發出隆隆聲響，月臺上可以深刻感受到它帶來的強勁風壓。這是個郊區的小車站，從破損嚴重的水泥地面就能看出它的年歲；生鏽的柱子勉力支撐住鋼棚，儘管一再抹上新漆，依舊阻擋不了沙塵對它的傷害。

我漫步在月臺，看着數量不多、走得也不像都市人那樣匆忙的旅客。景物相似、日復一日。這個車站只有區間車纔會停留，而下車的人多半是要回家的；極少數人，或說根本沒多少人才是走到哪、玩到哪的鐵路旅行者，他們難得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小站，踏出興奮的步伐探索着。

觀察這些人是我最奢侈的樂趣，我是一名清潔工。

但除了清潔工，我同時也是一個社會學家，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爲的。我從旅客的走路姿勢分析他們的社會地位，並研究最微不足道的細節動作，像是剛纔就有個背書包的國中生順手把寶特瓶塞進鋼柱的隔板裡頭。

人都會犯錯，亂丟垃圾的行爲雖然討厭，卻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越軌行爲。真正令我苦惱的是有些人自以爲不幹別人的事，實際上已經嚴重麻煩到其他人了。像甚麼呢？我說給你們聽。

那是個晴朗適合出遊的午後，一列區間車停靠在月臺有一陣子了，眼看車門就要關閉，一對母子才匆匆忙忙下車，那位母親看起來就是一副搞不清楚這是哪裡的樣子。

那時候我正在整理垃圾桶，裡面有團黑呼呼的毛球纏住手中鐵夾，費了我好大的勁才扯開來，也一併濺起幾滴噁心的液體，看來等會又要刷地了。

這時我察覺前面有些騷動，小男孩在不遠處有些慌張地說，「媽媽，你可不能把我丟下來。」我擡起頭看着這孩子，他緊緊握住媽媽的手，身體呈現不太自然的僵硬姿勢；他把重心往屁股挪，整個人猶如坐在一張空氣椅子上。我覺得有趣地打量着他，心裡想，「童言童語有時就是這麼荒唐。」

然而多看兩眼以後，卻覺得真有哪裡怪怪的。

孩子牽着媽媽的手因爲過於害怕而顫抖着，他那雙淚汪汪的眼睛更有着藏不住的驚恐。不過真正讓我懷疑起來的是那位母親的神態，她慌張地瞪着我，半拖半拉將孩子帶離我的視線。他們朝着車站出口的反方向移動，也就是往月臺地最角落。

這個時間搭火車的人本來就少，月臺上只剩下我跟那對母子。心中一個念頭，「孩子擔心的事情確實會發生」，驅使我跟過去，開始時還儘量把身體藏在鋼柱後面，試圖不被那位母親發現；但他們越走越快，我怕再躲躲藏藏會來不及阻止甚麼糟糕的事，於是邁開腳步跑過去。

我很快就追到了，在離他們沒幾步遠的地方，那位母親聽見我的急促腳步而轉頭。她看見我時神色驚恐，邊退邊叫說，「你不要過來！求求你，不要過來！」

我被她的吼叫聲嚇到，立時停住腳步，並從腦袋裡搜尋曾在電視劇上看過的橋段，然後模仿劇中執法者的口吻說，「這位女士你別激動，我沒有惡意，只是你拉着孩子到這個地方，萬一有甚麼事……」說完我將膝蓋微彎，全身放低，試探性地向前一步。我以爲這樣做可以降低她的戒心。

我錯了。這位母親更加失控哭號，轉頭便扯住孩子的手臂，把他拖離月臺邊緣，跳下水泥平臺，往鐵軌延伸出去的方向狂奔。在這段過程中孩子不斷哇哇大哭，好幾次要跌倒了，又被媽媽強拉起來繼續跑。

我急壞了，也跳下月臺跟在他們後面，心裡越來越覺得那位母親想要帶着孩子臥軌。由於小男孩拖慢腳步，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我的心臟也像搥大鼓一般狂震。我盡力保持冷靜，在後方說，「麻煩你們先停下來，逃避解決不了問題的。」這些話很沒有說服力，已是我在這個節骨眼所能想到最適當的安撫詞句。我真的很不希望他們在這裡出事。

她終於停下來，不過不是因爲我說的話，是絆到鐵軌跌倒，而孩子則摔在她的身旁。我快步趨向他們，忽然察覺到身後隆隆聲響伴隨着一股強勁風壓，我的眼角餘光瞄見過站不停的自強號列車從身旁經過，然後再從母子倆的身上輾過。

我來不及別過頭，只能親眼看着倒在鐵軌間的那位母親被壓成兩段，鮮血濺得到處都是；她的雙腿即使在列車離開以後，仍詭譎地上下跳動、抽蓄着。

我嘆了口氣，「結果……還是弄髒了啊。」

茫然低頭看着手裡拿的鐵夾，剛剛追他們追得太急，忘記先把東西放下來，現在卻很慶幸它還在手裡。鐵夾最尖端部分沾上一層已經乾涸的血跡，應該是剛纔在月臺清理垃圾桶時，被那顆人頭的毛髮纏住，硬要扯開來纔會刮到的，這也讓沒有凝固完全的血噴得到處都是。唉，總是有人選擇在車站跳軌，這會給清潔工添很多麻煩的。

我走到那位母親的殘肢旁邊，用鐵夾勾住她的褲子一角，往月臺方向拖回去。回程的時候我在想，不知道爲甚麼那列自強號撞上東西以後沒有停止，還繼續帶着那位母親的上半身，以及她手裡抱着的孩子前往下一站。這樣也好啦，至少不在我的責任範圍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