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牛”事:回落凡間的神器

戴華剛

子鼠搖頭擺尾去,丑牛奮鞭疾蹄來。”在我國傳統文化裡,牛象徵着敦厚溫和,孺子牛、拓荒牛、老黃牛,便是從不同側面對其的絕佳描述。國人對牛充滿敬意與好感:它孔武有力卻不恃強凌弱,任勞任怨耕作不輟,從某種程度與中華民族的精神契合度頗高。

正在國家博物館展出的“牛事如意——辛丑牛年迎春文化展”,國博館藏中遴選出與牛有關文物藝術品160餘件(套),其中既有融匯牛角形象的商周青銅禮器、頗具特色古滇國青銅器,亦有不同歷史時期與牛有關的雕塑繪畫,全景式呈現牛的歷史、文化,以及與牛有關的節俗傳統。

人類早期祭祀活動中,不乏牛的身影。神農炎帝因負責農耕稼穡,便被冠以人身牛首。“執牛耳”“鞭春牛”“耕讀傳家”等民間風俗,更是牛崇拜文化在民間廣爲流傳的見證。在民間神話中,道家仙人常騎着青牛,“老子李耳,乘青牛西遊”之說流傳甚廣。騎牛仙人、牧牛童子也常見諸古代繪畫。牛郎織女、多如牛毛、九牛一毛、對牛彈琴……諸多與牛有關的典故和成語更是沿用至今。

鑑於與牛相關的展品太過龐雜,不妨以歷史爲線,逐一解之。欲瞭解商周時期與祭祀、信仰密切相關的神牛,青銅器是不二之選。郭沫若曾斷言:“殷墟的發現,是新史學的開端”,而亞長牛尊是殷墟數以萬計出土文物中唯一一件牛形青銅器。史載,“亞長”是商王朝南部“長”國的部落首領,在商王朝是幾可與婦好比肩的軍中戰神,後戰死沙場。牛,正是其部落的圖騰,亦稱“聖水牛”。細觀其形:牛身有長方形口,其上有一銅蓋。牛身還密密麻麻布滿蛟龍、飛鳥、大象等各類動物形紋飾,牛腹兩側各有一隻猛虎非常醒目。殷商時期,青銅器還是敬天拜神的禮器,所以這件亞長牛尊不僅爲酒器,更是溝通天神和人間的媒介:勇士騎牛征戰四方,保家衛國。

另一件西漢立牛青銅鉞,爲一隻小牛立於鉞鉤一側,是來自古滇國的裝飾器具。斧鉞在遠古有着豐富的宗教意義,作爲傳說中蚩尤與刑天的兵刃,深藏強悍力量,爲後人敬畏。牛的形象在古滇國青銅器裡屢屢可見,如雙牛青銅啄、青銅牛頭、立牛青銅壺蓋,以及雲南省博物館所藏西漢虎噬牛銅枕、西漢鎏金騎士四牛貯貝器等,均彰顯了古滇國青銅器高超的藝術構思和工藝水平,風格古樸洗練、雄渾厚重,與古滇國的動物崇拜與祭祀風俗一脈貫通。

展覽中,頗具特色的還有各式陶瓷牛文物,如隋代陶牛牛車。這些文物從生產生活、歷史文化、藝術雕刻方面講述了中國人與牛的故事,展示了牛的歷史文化與節俗信仰。漢唐以來,走心的古人經常製作陶質牛、羊、豬、雞、鴨、鵝等禽畜形象,供奉給另一個世界的先祖使用。隨葬冥器中的牛、牛車大量出現,體現了當時的葬俗特點。

除單體陶牛以外,“牛車”也是重要的表現主題。據瞭解,魏晉南北朝及隋至初唐,陪葬冥器中既有馬也有牛車,前者多是爲男性提供的,後者則是爲女性而備,取其行駛穩健、無顛簸勞頓之意。此外,魏晉時期文人士大夫曾以牛車爲清玄高遠的標誌,乘坐牛車遂爲時尚。

包括陶牛俑在內的十二生肖陶俑也是古代重要的墓葬文物。唐代規定,身份顯赫的官員在離世後,墓中一定要有十二生肖俑。唐代十二生肖陶俑文物在國內有多種版本,國博版本尤爲珍貴。這套順時針排列的生肖俑,爲獸首人身,着寬袖長袍,施紅綠彩繪(因年代久遠褪色剝落),不同生肖頭部有明顯的類別特徵。從唐代開始,生肖俑的身體逐漸變成人形,只有頭部保持動物形象。到了唐末和宋代,生肖俑從人身獸首繼續演變爲完整人物塑像。同時,考古學家發現,以文官形態出現的十二生肖俑,似乎起源於中國的南方,楚地很可能是這種神靈系統的發源地。

從殷商青銅牛,到隋唐陶牛、生肖牛俑,再到現代藝術牛,牛的一系列藝術形象受時代環境的塑造,歷經從神聖到世俗、從功能到藝術、從寫真到寫意的創造性變化。劉開渠的雕塑小樣《犛牛》,中國美術館所藏爲大理石版,國博所藏爲石膏版。有趣的是,石膏材料在劉開渠藝術人生中藏着鮮爲人知的故事。1944年,劉開渠在製作銅像時,遇到所需石膏粉的價格高漲數倍。他依靠妻子變賣衣物,纔將生石膏加工成熟石膏粉,完成創作,可謂伉儷合力之作。

牛爲藝源,關於牛的圖畫不勝枚舉。說起關於牛的圖畫,蘇東坡寫過一則小品:講四川有個杜姓處士,家藏甚多書畫,唐代名畫家戴嵩的《鬥牛圖》是其中珍品。一天,他晾曬書畫藏品時,牧童拍手大笑:這哪像鬥牛呀!鬥牛時,牛的氣力在於角,尾巴緊夾兩腿之間以便使力,但這幅畫裡的牛卻搖着尾巴相鬥,大錯特錯呢!故事雖爲杜撰,卻傳遞出藝術源於生活的道理。

“牛背兒童自放歌,頭頭注澗復逾坡”“共拈短笛與長鞭,南隴東岡去相逐”,美妙詩句釋放出幽遠閒適的田園詩意信號,隨着《牧笛圖》《牧野山水圖》《秋郊歸牧圖》等古典書畫藝術的加持,加深了人們對田園生活的直觀體驗。清代畫家謝時臣《仿明人嫁娶圖手卷》繪製了明代民間嫁娶的場景。明清時期漢族的婚嫁習俗,男子將女子迎娶到男方家中,此時的坐騎就是牛。畫中,新娘在迎親隊伍的敲鑼打鼓聲中騎青牛前往夫家,同一族的男女老幼出門迎接新人,打下手的人們在院落內忙碌地準備婚宴,有客人已開始宴樂。手卷尾部繪有騎驢、馬或青牛的人們前來參加婚禮的場景。此外,畫面中還有勞作的農夫、嬉戲的孩童、看熱鬧的鄰居,田間青草嫩綠、桃花粉紅,這些都與婚嫁主題契合,牛在婚嫁隊伍中充當了坐騎的角色。

現代畫家石魯的《張村的秦川牛》則以明暗陰影和西畫體塊來塑造黃牛的健姿和動態,畫面大片留白產生空間想象力,這與中國美術館藏齊白石《紅衣牛背雨絲絲》有異曲同工之妙。

“唯厚德者能受多福。”從犧牲獻祭到不辭辛勞耕耘田間,牛不止是人類物質生活中的財富與力量,也幻化成人類精神世界裡的寄託。無論承載農耕社會鄉土情愫的漁樵耕讀,抑或抒發阡陌牧野神思之妙的山鄉新貌,無不祈望山河無恙,一路“犇”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