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歌聲是總統的噩夢──兼介印尼社會抗議詩人維吉.圖庫爾

電影詩人漫長返鄉之旅》劇照(Istirahatlah Kata-kata)古納萬.馬裡揚託(Gunawan Maryanto)飾演印尼詩人維吉圖庫爾(Wiji Thukul)。(2020當代敘事影展提供)

紀錄片《我們的歌聲總統噩夢》(Nyanyian Akar Rumput)劇照印尼詩人維吉.圖庫爾(Wiji Thukul)的兒子法加玫拉(Fajar Merah)正彈着吉他。(2020當代敘事影展提供)

維吉.圖庫爾是印尼著名的社會運動家、反抗蘇哈托(Suharto,1921-2008)軍事獨裁政權政治異議分子,也是繼印尼現代詩先驅凱里爾.安瓦爾(Chairil Anwar,1922-1949)之後,在印尼最富影響力的詩人。 「第五屆當代敘事影展」的影展單元「詩的鏡像」即將放映兩部關於維吉.圖庫爾的電影,不但細述了這位印尼詩人波瀾的一生,更呈現出他的詩對印尼民主化轉型所產生的巨大力度。

「第五屆當代敘事影展」今年度的影展單元「詩的鏡像」即將在10月初放映兩部關於印尼詩人維吉.圖庫爾(Wiji Thukul,1963-1998)的電影,分別是2016年約瑟.安基紐安(Yosep Anggi Noen,1983-)導演的電影《詩人的漫長返鄉之旅》(Istirahatlah Kata-kata)與2018年尤達.古尼亞灣(Yuda Kurniawan,1982-)導演的紀錄片《我們的歌聲是總統的噩夢》(Nyanyian Akar Rumput)。

在2020年這個大疫之年、國際動盪之年,將印尼這位重要的詩人介紹給臺灣讀者顯得特別有意義,我藉此難得機會,將維吉.圖庫爾的詩譯介給大家分享。

維吉.圖庫爾出生在中爪哇梭羅市(Solo)一個貧窮的家庭,父親是三輪車伕。他少年輟學,靠打短工與在家幫妻子裁縫以維持生計,但他勤奮自學,於1980年代開始寫詩發表,道出蘇哈托政權下印尼底層民衆的悲苦。他的詩簡明直接,深刻指出社會與政治問題的核心,極易讓羣衆感同身受,因此他的詩句屢屢被人當作政治抗議的標語,被蘇哈托政權視爲極富煽動性的威脅。後來他開始組織羣衆運動,1995年於一場勞工抗議活動中遭軍警的槍托打瞎右眼

1996年他加入對抗蘇哈托政權的「人民民主黨」(Partai Rakyat Demokratik,PRD),並組織了藝文團體「人民藝術工作網絡」(Jaringan Kerja Kesenian Rakyat, JAKER),參與了1996年7月27日雅加達爆發的反蘇哈托暴動(史稱「黑色星期六」),其後爲躲避軍警追捕,他逃出雅加達四處藏匿,期間有傳遞出詩稿,亦有短暫回家探親。但他在1998年初再度前往雅加達時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很可能已遭到軍警的謀害。蘇哈托政權在1998年底被推翻,印尼開始邁向民主化,維吉.圖庫爾也因此成爲印尼當代的一位悲劇英雄。

《詩人的漫長返鄉之旅》就是以藝術的方式演出維吉.圖庫爾這段逃亡過程。不過影片中沒有什麼追捕或逃脫的驚險場景,更多的是維吉.圖庫爾以一介平民、一位詩人的立場,在印尼各處孤獨漫遊。透過他的視角,讓觀衆看見印尼鄉村與城市的美好親切,也揭露出印尼社會的鬱滯與民生凋敝的一面。影片中飾演維吉的古納萬.馬裡揚託(Gunawan Maryanto,1976- )多半獨自一人且完全沉默,偶爾以獨白的方式朗誦維吉的詩,卻在平緩低沉的吟詠中爆發出巨大的張力。

這部電影的印尼文片名《歇會兒吧!語言文字》(Istirahatlah Kata-kata)就是維吉的一首詩的標題。這首詩描寫了被威權政府壓迫的人民,保持沉默不敢講話,但民怨逐漸累積,終將爆發出來聲討不公不義之事。但維吉欲進先退,先勸大家冷靜:「歇會兒吧!語言文字 / 別脫口噴斥而出」;然後表明此刻的沉默只是暫時的:「睡會兒吧!語言文字 / 咱們待會兒會醒來」,後退蓄積力量;最後斷言不久的未來必將反擊:

待會兒咱們將發表言論

配合行動

做出清算

不能再忍耐

值得注意的是,這部電影中朗誦這首詩時,竟略去了詩中這段強勁且富威脅性的結尾。這是導演的自我言論檢查,讓這首詩只有悲憤而沒有奮起抵抗,希望淡化維吉的詩的煽動性嗎?還是刻意隱藏了「通關密語」,在「轉型正義」尚未完全實現的印尼社會,留給觀衆自行去領會呢?

《我們的歌聲是總統的噩夢》則沉重地敘述了維吉.圖庫爾的被害失蹤對他的妻子與兒女所造成的傷痛。刻畫了維吉的兒子法加.玫拉(Fajar Merah,1993- )如何透過音樂走出從小失去父親的心理陰影,轉而將父親的詩譜寫成歌曲傳唱,以此理解父親。法加.玫拉與他的姐姐菲特里.南蒂.瓦妮(Fitri Nganthi Wani,1989- )就這樣以詩歌繼承了父親關懷社會與政治的遺志。影片也回顧了維吉從文學藝術轉向社會政治的歷程,並詳述了1998年前後蘇哈托政權被民衆推翻、印尼邁向民主化的過程。更介紹了印尼近期追求「轉型正義」的一些社會運動團體,及其希望阻止蘇哈托的女婿Prabowo Subianto競選總統,防止威權復辟的想法。

維吉的女兒菲特里.南蒂.瓦妮後來也跟父親一樣成爲詩人及社會運動家。她九歲時(1998年)就遭遇父親被軍警追捕、家中遭到搜索、父親從此失蹤的慘禍。後來蘇哈托政權垮臺、印尼邁向民主化,2002年維吉.圖庫爾因其推動印尼民主的犧牲奉獻,獲頒葉添興獎」(葉添興(Yap Thiam Hien, 1913-1989,是一位印尼華裔人權律師),主辦單位邀請菲特里代表父親受獎,並請她在電視轉播的頒獎會場朗誦一首父親的詩。由於維吉.圖庫爾失蹤後關於他去向的謠言不斷,當時年方13歲的菲特里大膽利用這個機會,朗誦她自己寫的詩〈寫給你,爸爸,以及「新秩序」〉(Untukmu, Bapak dan Orde Baru),沉痛地控訴了蘇哈托時期的白色恐怖,爲其父親闢謠,也希冀或許維吉尚在人世,能看到轉播回家…類似這樣沉痛且富衝擊力的真實影片,就這樣不斷出現在《我們的歌聲是總統的噩夢》這部紀錄片中,令人不禁爲之鼻酸

這部紀錄片的印尼文片名《草根之歌》(Nyanyian Akar Rumput)也是引自維吉.圖庫爾的同名詩作,在這首詩中,他以被剷除的雜草來譬喻社會的底層民衆,抗議現代國家的經濟發展主義,爲了都市、交通開發而圈佔土地、驅趕了原本居住在土地上的農民或都市貧民

高速公路拓寬了

我們被攆走

用來建社區

被驅逐

我們遷來遷去

被逼貼上了牆

被拔除

被拋棄

這種貧民無立錐之地、被逼到貼上了牆的意象,也在這兩部電影中皆有引用的維吉的另一首詩「花與牆」(Bunga dan Tembok)中可以看見:

如果我們是花

你就是那堵牆

但在牆體上

我們已散播了種子

總有一天我們會一起發芽成長

懷着信心:你必會粉碎!

值得玩味的是,這首詩隱喻着被經濟發展主義「逼上了牆」的社會底層民衆,事實上也成爲現有體制這座「高牆」的一部份。維吉這首詩並非英雄式地號召推倒這座「高牆」,而是點出社會大衆事實上都在現有的體制內,只要每個人改變觀念,像種子一樣覺醒,再硬再厚的牆也終將被牆上發芽生根的雜草所粉碎!而維吉更每每在詩的最後,發出尖銳有力的反抗的聲音:

我們雜草

需要土地

聽着!

加入我們

讓我們變成總統的惡夢!

2017年我開始翻譯維吉.圖庫爾的詩,只因偶然在圖書館讀到他女兒的詩集,發現維吉的詩生動有活力、他的故事值得探索。沒想到兩年後因爲香港「反送中」爆發的大規模街頭示威抗議,在電視上不斷看到年輕的抗議羣衆遭到鎮暴警察驅趕毆打的畫面,這讓維吉.圖庫爾的詩重新帶給了我切身的臨場震撼感。包括維吉被軍警打瞎右眼包着紗布的照片,都令人強烈聯想到一位年輕香港女性以及一位印尼移工報的女記者,被警察發射的橡膠子彈打傷眼睛的新聞畫面。

然而維吉.圖庫爾即便在眼睛被打瞎、被軍警追捕逃亡的情況下,仍然捎來了〈我當然還完好,而文字也未消滅〉(Aku Masih Utuh dan Kata-kata Belum Binasa)這樣一首詩,以黑色幽默的口吻,表達出他對書寫的執着,對不正義的事情「口誅筆伐」到生命最後的決心:

文字不死

即便我的眼球被替換掉

文字不死

即便離開了家

受孤寂戳刺

文字不死

於今我已付出文字的需索:

年歲、精力與創傷

這文字總是來催討

文字總是對我說:

你還活着嘛

由此可見,維吉.圖庫爾的詩不止是抗議吶喊而已,而是欲猛撲之前,必先後屈以蓄勢,欲鍼砭一事,必先條分縷析,以一事牽動萬事。然而他的詩的文字,卻又不慍不火,不失去平衡的理智,甚至幽默風趣。我想維吉的詩除了直白、勇敢的抗議訴求之外,他觀察世界的創意、他散發出的個人魅力,以及他對挑戰威權敵人時所保有的一絲溫柔敦厚,纔是他的詩切中政治卻又超越政治之處!

這兩部電影透過詩人維吉.圖庫爾的悲劇,讓臺灣觀衆能夠非常直接地感受到印尼政治與社會在邁入二十一世紀的前後的劇烈轉變。然而有聲有色的影像雖能帶來感官上的震撼與心理上的激動,卻片段跳躍且容易消退。我想唯有當觀衆變成讀者,細心閱讀領會維吉.圖庫爾的詩,才能真正一窺印尼人的思維方式、生活文化與歷史轉折,深入認識當代印尼。

臺灣近年來雖然非常想增進對東南亞文化的理解,但在實際着手的時候,往往囿於語言的隔閡,較傾向引介視覺藝術、電影、劇場等能帶來較直觀的理解的類型,而回避了需要花費大量時間才能理解的文學。同時也容易將東南亞各國置入特定的窠臼,僅反覆介紹幾個最明顯的議題,例如威權政治與民主化、殖民經濟與貧窮問題、跨國移民與全球化,或資源開採與環境保護等等。又往往陷入淺嘗即止、重複介紹類似的概論內容,卻又重歸於零無法累積的窘境。

因此,雖然維吉.圖庫爾挑戰威權政治的事蹟很容易引起我們的共鳴,但我們不該只將目光侷限於此,而是應該以此爲契機進一步去探索印尼文學,或是透過維吉的兒子法加.玫拉的歌去探索印尼的流行音樂,相信維吉.圖庫爾會是一個很好的起點與參照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