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SARS那一年

作者阿任

2003年是SARS肆虐的那一年,也是臺灣近代史上難以忘懷的一年,光臺灣地區就將近四百人感染,五十多人死亡,而其中一位就是我這篇故事的來源。

記得那一年SARS的新聞剛出現的時候是發生在中國、香港等地,原本不以爲意,但蔓延速度之快讓人完全來不及防禦,不多久臺灣就淪陷了,那段時間只要是有發燒徵兆的通通要先被抓去詳細的隔離檢驗,而當時政府把這些病人的運送就交付由消防救護人員負責,還引起消防界一陣譁然,已回鄉服務擁有EMT2的我更被指派爲SARS專責救護人員,每天上班就像搏命一樣不堪。

那時的勤務中心受理民衆報案都會詳細問明有無發燒、咳嗽?相關接觸史?是否曾去過疫區等資訊,只要有符合條件的我們都必須穿戴全身的隔離裝備載運病人,並嚴格的依規定脫除及消毒,如果一不小心可能連全消防隊都要被隔離。那時天氣悶熱,防護衣,N95,兩層手套把全身包得密不透風,經常在開車時眼鏡都悶到起霧卻不能用手去擦,那陣子汗流的特別多,每天都有休克的可能。那時的我一方面正在支援局內新進人員的救護訓練工作,一方面正專責救護勤務,某一天我突然沒去幫學員上課了,大家追問下才知道原來我被居家隔離了。

記得是中午執行的救護案件,並不是勤務中心列爲危險羣的CASE,我和一名替代役因此就(輕裝)的出勤了這一趟救護,到達患者家門前,在確認不是高危險羣的病患之前我們是不會進門的,詢問過後家屬說是家中長期臥牀的老人,原本就有肺病,有發一點燒,最近都沒出門,聽起來似乎安全了,我們給患者做了簡單的處置後就將他送往醫院,返隊途中還開開心地的聊天,因爲這案件跟最近比起來算是輕鬆寫意的勤務了,但開心沒多久,才下午就收到通知,連晚餐都還來不及吃就被抓去關起來了。

醫院通報我們載到了「疑似」病患,「怎麼會?」原來纔在中午高雄長庚醫院被發現有SARS確定患者,而包括醫院、那段時間所有有接觸史的人全被列管要求追蹤隔離,包括只是經過該患者的附近樓層的人,而我的病患家屬騙了我,他沒跟我說幾個禮拜前患者有去高雄長庚做檢查,有接觸過那些樓層,而現在還發着燒的送到了醫院。

我被臨時通知立刻居家隔離,得觀察十天,除了家裡哪裡都不準去,那時跟我一起執勤的替代役比較慘,被關到精神病院的隔離房,十天來杜鵑窩裡人生,他打電話告訴我說他真的差一點也跟着瘋了~

我被關在家中的小房間,不能出門,沒有電視節目看,感謝好友送來的一百多片VCD陪我消磨無聊的時光。隔離期間任何人都不能跟我有近距離的接觸,連在門外說話都要保持五公尺以上的距離,我必須每天戴着口罩,在二、三坪的房間裡發呆,還好電話還是可以用,剛開始二天有一些長官同事的問候,後來就把我忘了,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會持續的關心我。

每天家人送餐來時也必須戴起口罩手套,遠遠的喊一聲「飯來了! 」,然後我得趕緊跑到房間的角落保持適當距離,等家人走遠時才能把放在門邊的食物拿進來,連面都不能見一眼,因爲我也擔心,萬一真的染病了怎麼辦?

有長時間戴過N95口罩的人就知道,非常緊,非常難受,有時簡直沒辦法呼吸,光戴着口罩就是一種折磨,還整天待在沒有冷氣的房間,只能胡思亂想着,這簡直是監獄,一個不準探監個人牢房

衛生局的人員會每天來探視我,隔着門外問問題,還要求我不能接近門邊說話,問完了趕緊離開,怕我的程度彷彿我身上有一堆SARS病毒。我每天的垃圾,衣物都必須用隔離袋層層包裝,會有清潔人員來回收我的垃圾,不過他們不會上來,都叫我家人打電話給我然後從陽臺丟下去,電視不是說沒有徵狀就不會傳染嗎?我又沒發燒怕我幹嘛啊?這陣子我經常在想我是因爲執勤而被隔離的人ㄟ,但現在感受到的人情冷暖卻點滴在心頭,我都這樣了,那關在精神病院的替代役呢?

剛開始我其實一點都不擔心,還以爲自己免費賺到幾天長假,因爲我載的病人因長期肺病發燒很正常,跟SARS應該沒什麼關係。不過才隔離沒幾天,人家告訴我那個病患被確認爲疑似患者,因病情惡化被後送到臺灣本島就醫,但不久前已不治死亡了~,「這麼巧!不會吧?」這段時間的我曾經考慮過是否要寫一封遺書給我的家人,「應該還不急,等有發燒了再說吧! 」我從沒想到自從當上消防隊員經歷好幾次大風大浪都終於還能健康回鄉的我,竟可能會犧牲的這麼無言?

人生如果結束了,那家人怎麼辦?我總是告訴我太太不要上樓跟我說話,我們用電話聊就可以了,心裡雖然擔心但沒人敢把死字掛在嘴邊,「沒事的!別想太多啦!」我總是這麼說,卻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也不知道家人偷偷流了多少眼淚?

在隔離之前因爲單位個人分發的N95口罩只能有幾個,全國又大缺貨,我和同事還託美國的管道自費購買了一些口罩回來,心想醫護人員也同樣不夠用,我還分送了幾個給急診熟識的護士。沒想到就在我被隔離後幾天,同事告訴我上級在調查我是否有把N95口罩送給醫護的事實,懷疑是我把口罩送人才導致我出勤沒使用,間接造成隔離的原因?我真他XX的咒罵不停,「到底什麼跟什麼?」卸責的手段,現實的冷酷,讓我對這種環境頓時少了百分之七十的熱情。

當然,我沒有被感染,十天後我平安的出獄了,鄰居看到我還指指點點的,長官們一句「辛苦你了」也沒說,還調侃我放長假還能領隔離慰問金,「有種你自己去隔離看看?說什麼風涼話!」,我沒有成爲什麼抗煞英雄,反而像病毒一樣大家唯恐避之不及。這事件後我一反常態的申請轉調了內勤,有種一點都不值得的感概,不過我還是我,才半年就出來了,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做我想做的事,我不需要環境來改變自己。

我想當初全國還有沒有因載到SARS病患而被居家隔離的消防人員?至少新聞都沒有強調這一點,連我們因此被隔離了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不過對我來說這算是難得的經歷,期間內心的掙扎,一度有告別人間的恐懼是我職業生涯鮮少遭遇過的。

回想當初SARS狂風暴雨的來,曾一度以爲是世紀的黑死病,但卻又莫名其妙地消失無蹤,不過過去的災難不是要教我們去遺忘,而是給我們經驗去好好做準備纔是。

●作者阿任,澎湖消防員原刊阿任的想像天地,也歡迎網友加入。本文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文章請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