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 抵達傳說中難以言說的世界禁區

4年前在臺灣包車環島旅行時,司機陳朝漢先生是一個很愛聊天的人,與太平洋海風作伴的路上,我們經常天南海北一通狂聊。我還清楚地記得,在說到臺島核電問題時,他曾這樣挪揄反對“核四”的人羣,“難道他們在家裡都不開冷氣的嗎?”

作爲東野圭吾書迷,他幾乎每一本推理小說我都看過。其中有本《天空之蜂》,講真,在高產的東叔筆下絕算不得佳作,但在出版面市十五年後的2011年,9級地震導致的福島核災讓這本跟核電站有莫大關係的小說彷彿如預言書一般神奇。

書中有這麼一段話:“說起來,日本全民都搭上核電廠架飛機,卻沒有人記得自己買過這張機票;除了一部分反對派以外,大部分人都默默無言坐在各自座位上,也沒有人站起來,所以,這架飛機還是會繼續飛行。”

一邊是能源匱乏、電力緊張,而核電是清潔高效的能源(煤炭發電會帶來嚴重的空氣污染,也是霧霾主因之一),一邊則是人們憂心核電站帶來的相關安全隱患,核電就像一把高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說到這裡,最繞不開的故事一定是切爾諾貝利,雖然這個名詞總讓人覺得那麼遙遠和不真實,似乎只存在於生澀的科技論文和紀錄片裡。在我此前並不漫長雋永的歲月裡,哪怕一普朗克時(最短的時間單位)我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真的走進這個真實立體而又難以描述地方

其實這趟烏克蘭之行,原本我是打算在基輔朋友拍拍漂亮的教堂,再去大街上飽覽“氾濫成災”的長腿美女就夠了。但當我乘坐烏克蘭國際航空公司(UIA)的波音767班機抵達基輔波里斯珀爾機場,在等待辦理落地籤的空檔裡,隨手拿了份基輔的城市地圖翻閱,才注意到切爾諾貝利距離基輔其實很近,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已經被開發爲成熟的旅遊項目。

“黑暗之神”的居所

有膽只是第一步,切爾諾貝利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有點類似於去詩巴丹潛水得先預訂配額,想要深入切爾諾貝利隔離區,也必須得通過特定的旅遊公司參團纔可以成行。

烏克蘭的中國通“偉大利”(烏語名叫Vitaliy,他更喜歡我們叫他的中文名),幫我們聯繫了烏克蘭當地最專業、最靠譜的旅行社BE INSEDE公司來定製這臨時起意的切爾諾貝利之行。從基輔出發北上,兩個小時就差不多到了,隨着車子越來越靠近切爾諾貝利,路邊積雪的濃密樹林裡可以看到越來越多荒棄多年的房屋,末日既視感。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30公里核心禁區(Chernobyl Exclusion Zone)嚴格限制人員進入,在哨卡前我們必須停車接受安檢,守衛的軍人會按照之前BE INSEDE公司遞交的名單仔細覈對我們的護照。這不算完,最後還要簽署一份俄文的聲明纔算放行,大意是要嚴格服從隔離區的規定,要身着長衣長褲(只有進入反應堆的中央控制室,才需要裝備全套特殊的防護服,而且得提前另行申請),不要觸碰隔離區裡的任何物品,除了雙腳之外,身體其他部分也不要與地面或草木建築有任何接觸……

其實在1986年4月26日凌晨的那一聲巨響之前,切爾諾貝利本是蘇聯人民的驕傲,被認爲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可靠的核電站。然而事故的原因,說起來卻匪夷所思——此前幾年,以色列曾派F-16戰機轟炸了蘇聯援建的伊拉克反應堆,前蘇聯的原子能部擔心如果核電站受到攻擊在中斷電源之後是否能正常停堆,因此要求切爾諾貝利電站進測試反應爐的自我供電系統。

於是一切都在30年前的那天發生了不可逆轉的劇變,四號核反應堆在實驗中突然發生失火,引起爆炸,反應爐1200噸的頂蓋瞬間飛被掀翻,火焰從被炸開的大洞噴發出來,帶着放射性蒸汽衝上幾千米高的雲霄。“天空色彩繽紛,十分明亮,有橘色紅色,天藍色,鮮血般的紅色,猶如彩虹,非常美麗……”目擊者這樣描述,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這是迄今爲止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核災難。據估算,核泄漏事故後產生的放射污染相當於日本廣島原子彈爆炸產生的放射污染的100倍。

切爾諾貝利(Chernobyl)的名字烏克蘭語裡意爲“切爾諾伯格(Chernobog)”的居所,而在斯拉夫神話中,Chernobog是執掌黑暗、夜晚、疾病與死亡的黑暗之神。冥冥之中,竟一語成讖。

聽,這是核輻射的聲音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這是不久前辭世的萊昂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寫過最著名的一句歌詞。金句溫暖而治癒,不乏絕後逢生的樂觀豁然。但是,放在切爾諾貝利卻完全不適用。

事故發生後,60萬蘇聯“清理人”付出巨大代價,用半年多時間趕製出鋼筋混凝土的“石棺”,以封閉四號反應堆,抑制輻射物外泄。當時“石棺”的設計使用年齡20—30年,不過自從上世紀90年代初便不斷出現裂縫,在這裡,裂縫不再是陽光得以照進來的地方,而是“石棺”下約200噸核廢料產生的可怕核輻射可以滲漏出來的地方。

不過幸好,那些裂縫今天已經不再成爲問題了,就在我們到來的兩天前(11月29日),這裡剛剛舉行了由28個國家出資援建的“金鐘罩”封頂儀式,大小與巴黎聖母院相當的新保護罩將四號反應堆和之前的“石棺”緊緊包裹在下面,切爾諾貝利附近地區100年內不會再受到核輻射威脅。

核輻射看不見摸不着,但可以被“聽”到。從進入切爾諾貝利30公里範圍開始,導遊手裡就攥着測量核輻射的蓋革計數器,不時查看上面的數據。只要超過3微西弗每小時,儀器就會發出刺耳的蜂鳴聲數值越高,蜂鳴聲越大越密集。

在隔離區行進的一段路上,我們就聽到了這驚悚的蜂鳴聲,數值從0.7跳升到最高6.3,當時車裡瞬間安靜,氣氛也凝重起來,後背能感覺到司機猛踩了一腳油門。等開過那一段幾十米的路,數值又立刻恢復到了1以下,等我們來到覆蓋着“金鐘罩”的四號反應堆面前,實測出的輻射量徘徊在0.9—1.2微西弗每小時之間。

什麼概念呢,當我們乘坐客機的時候,飛行高度處於3萬英尺(9144米)時,輻射量就已經有2微西弗每小時了。也就是說,在這裡待上一整天所受到的輻射劑量並不比坐一個越洋飛機更多。所以對切爾諾貝利,大可不必杯弓蛇影,有過度誇張的擔心。當然,這不是說在隔離區裡就可以暢通無阻了,哪裡可以去,哪裡不能涉足,必須嚴格聽從嚮導的安排。

比如在荒廢的醫院地下室,裡面堆着當年參與救援行動消防員的衣物。在那個屋子裡,空氣中的輻射量可以達到驚人的83.1微西弗每小時。如果再進一步拿着蓋格計數器靠近消防員的靴子,鳴叫聲將會由急促變成長鳴,數字可能會瞬間跳到1500以上甚至“OVERLOAD”(爆表)!

遊樂園,更是失樂園

我在朋友圈裡剛發完第一組切爾諾貝利的照片,就看到有朋友在評論裡問:“著名的摩天輪呢?”是啊,普里皮亞季的那個永遠不會再旋轉的鏽跡斑斑的摩天輪,是偌大的隔離區裡最震撼人心的兩個場景之一,另一個是幼兒園裡散落的嬰兒牀和洋娃娃。

其實不止這兩處地方,整個普里皮亞季的建築和樹林都像極了一個拍攝殭屍恐怖片或者末日電影的巨大片場。那場事故改變了一切,1970年爲核電廠而建的的普里皮亞季曾被贊爲蘇聯城市規劃的成功典範,簡樸的混凝土風格建築上是色彩豔麗的壁畫和口號,散落在森林裡的建築有學校、醫院、酒店、游泳池、遊樂場、歌劇院、超市、體育場……一個城市應該具備的一切元素這裡都曾擁有。

30年後,走在大雪中的普里皮亞季街頭,視線並不理想,但依然可以看見方正的蘇式樓上黯淡的前蘇聯鐮刀錘子標誌。跟着嚮導往前走,繞過幾棟樓,那座距離核事故現場只有不到3公里的遊樂園就冷不防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真實生活有時就是比劇本還要荒誕,遊樂園原計劃在86年的五一勞動節開放,然而就在節前4天發生了大爆炸,於是第二天匆忙開放了幾個小時,可算是在正式通知全城居民緊急撤退前做最後的小小狂歡。

事故發生36小時後,蘇聯官方命令居住在普里皮亞季的居民撤離,接下來4個小時裡,近5萬人撤離家園。如今的普里皮亞季杳無人煙,莽莽野林中除了被廢棄的建築,只能看到零星的軍人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我們繼續向北步行,直到眼前突兀地出現一個球場看臺,才意識到剛纔經過的那片森林竟然就是當年的足球場

在看臺環顧四周,時間似乎還凝固在三十年前,聖潔的白雪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奇怪錯覺,幾乎讓人忘記這是一個危險的禁區。然而滴答作響的蓋革計數器隨時提醒我們空氣、土壤中的輻射,一切都已徹底改變,無法回頭,也無從回頭。

“之前,我們並不在意身邊的環境。如同天空、空氣一般,就在我們身邊,像是被永久賜予我們的一樣,不受人的影響,永遠地存在着。我以前經常躺在森林裡仰望天空,愜意地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而現在呢?森林依舊美麗,長滿了藍莓,卻再也沒有人去摘了。”這既是切爾諾貝利人的真實哀嘆,也可以看做是一則生態寓言,對數千公里之外霧霾危機中的人們同樣適用。

發不出聲音的“啄木鳥

冬天的烏克蘭,對遊客和攝影師來說最珍貴的就是白天的時間。下午剛過三點,天色已經明顯變得黯淡,我們在普里皮亞季只來得及停留了一個小時,就被嚮導提醒着上車趕往下一個地點。

車子載着我們再次經過“金剛罩”,輾轉往南鑽入一片高大的密林,直接開到了一個軍營的大門口。嚮導說要帶我們去看一個前蘇聯軍方雷達站,我本來還在暗自埋怨爲什麼捨棄普里皮亞季,跑來這裡看什麼破雷達。不過,很快我就不得不把那句話吞回去了。因爲出現在面前的這個壯觀強悍的“怪物”比我之前所見過和所能想象的雷達體量要大得太多。站在正對着雷達陣列一百米開外的地方,沒有魚眼鏡頭根本無法將整個雷達收入畫面中。回程後我在谷歌地圖上找到這個位置,測距顯示雷達竟有460米那麼寬,差不多相當於四個足球場的長度。

嚮導告訴我們,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蘇聯建成的當時世界上最強的超視距警戒雷達系統,是冷戰時期前蘇聯彈道導彈防禦系統中的重要一環,以庇佑核電站等重要的戰略設施。這組Дуга-3(杜加3號)雷達也被人稱做“啄木鳥”,因其運轉時會隨機跳頻干擾正常廣播,全世界短波頻段都能聽到尖銳敲擊的噪音而得名。

擱在以前,這樣的絕密要地別說我們這樣的歪果仁了,即使是蘇聯軍方人員,在沒有得到專門特許的情況下,連大門都不會讓你知道朝哪開。走到雷達正下方,可以看到鋼鐵的構架上佈滿了鏽跡,如果順着梯子爬上去,肯定擁有絕佳的視野,切爾諾貝利大部分建築羣都可以收入鏡頭之中。但是難以避免會沾染上未知劑量的放射性塵埃,而且此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下去了。

再厲害的“啄木鳥”雷達只能洞察外來的導彈,而無法防範“堡壘”內部的崩塌。蘇維埃聯盟早已經分崩離析,冷戰也成爲歷史的塵埃。於旁觀者而言,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切爾諾貝利如是,5年後的蘇維埃政權亦如是。

公元前47年,羅馬帝國的奠基者凱撒大帝在小亞細亞吉拉城大獲全勝,他在給羅馬人報捷時只用了3個拉丁語單詞,“Veni,Vidi,Vici!”——我來了,我看見了,我征服了!

從切爾諾貝利回來之後,我在想,如果凱撒穿越到這裡,他大概會改掉最後一個單詞,“Veni,Vidi,Vigilo!”——我來了,我看見了,我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