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奴工實錄:日本,外籍勞動者的絕望工廠

學生赴日就學,示意圖。(圖/福澤 喬攝)

文/出井康博 譯者/陳令嫺 出版社/光現出板

日本政府在2008年制定了「30萬名留學生計劃」,當時留學生人數約爲12萬人。想要達成計劃,必須將現有人數增加至2.5倍。這項計劃的門檻不僅和「10萬名留學生計劃」一樣高,2011年起,留學生人數還開始減少。

主要原因是福島第一核電廠核災事故。恐懼核能輻射影響的外國人不再前來日本留學。日本當時與中國韓國關係惡化,也導致留學生減少。2011年,留學生約6成來自中國,韓國則佔13個百分點,兩國的留學生都逐漸減少。中國留學生之所以減少是因爲經濟大幅成長,不再需要來日本賺錢。

中國與韓國留學生減少

中國與韓國的留學生至今人數依舊不停減少。就讀大學與研究所的留學生自從2011年後也未曾增加。儘管如此,留學生整體的人數卻明顯攀升。這些進入日語學校留學的年輕人主要來自特定的亞洲國家

2012年,日語學校的留學生約2萬4千人,到了2014年增加至4萬5千人,到了2015年則暴增至5萬6千人(資料來源:獨立行政法人日本學生支援機構)。日本國內的留學生人數甚至超過了出國留學的日本人人數(2013年的調查結果爲55,350人)。

其實進入日語學校的外國人在2010年之前,並未計入留學生人口。以往進入大學等教育機構的留學生取得的是「留學簽證」,進入日語學校的留學生取得的則是「就學簽證」。因此這些外籍學生也被稱爲「就學生」,以和其他留學生做出區別。到了2010年,就學簽證統整爲「留學簽證」,進入日語學校的外國人因而成爲了留學生的一員。從更深一層來看,修改簽證名稱可以說是爲了達成30萬名留學生計劃的「灌水」行爲。

另一方面,從留學生的國籍和地區來分析,可以發現尼泊爾越南的留學生人數特別多。越南留學生人數將近5萬人,尼泊爾留學生也超過2萬人。順帶一提,2015年共有368萬名臺灣觀光客造訪日本,其人數之多僅次於中國與韓國,然而臺灣留學生卻僅有8,709人。美國留學生共2,723人,法國留學生則是1,314人。至於全國人口超過13億的印度僅1,012人來日本留學。相較之下,可以發現越南和尼泊爾留學生的人數多麼鶴立雞羣。

其中又以越南留學生的增加速度尤其顯著。大部分的越南留學生來到日本,會先進入日語學校就讀。理由是隻要付了入學金和學費,誰都能入學。「30萬名留學生計劃」之所以能達標,主因是「越南人」和「日語學校」。

▲留學,示意圖。(圖/路透社

來到「血汗工廠──日本」的外國人

爲什麼越南會掀起一股「留日熱」呢?原因出在代辦留學的掮客。代辦留學的廣告如此宣稱:

「來日本留學,靠打工就能每個月賺進20萬日圓(約新臺幣54,000元)到30萬日圓(約新臺幣81,000元)哦!」

留學掮客在網路上散播花言巧語,積極吸引年輕人前往日本留學。

越南的失業率僅2%,經濟也大幅成長。然而國家進步的恩澤尚未普及至一般老百姓。越南一半以上的人民務農,每個月認真工作也僅能賺取1萬日圓(約新臺幣2,700元)到2萬日圓(約新臺幣5,400元)。雖說越南的物價僅爲日本的數分之一,這樣的月薪也無法輕鬆度日。年輕人在日常生活中完全看不到未來的希望,因此前往國外賺錢便成爲改變人生的機會。

然而越南是開發中國家,又是共產國家,願意接受越南勞工的國家與地區不多,僅有臺灣、韓國、日本。

越南的日本留學代辦非常興盛,這些掮客往往也兼作實習生代辦。來到日本的越南人中,留學生與實習生合計超過10萬人。一個人繳交30萬日圓(約新臺幣81,000元)的手續費,10萬人便超過300億日圓(約新臺幣81億元)。考量越南的經濟規模,留學生和實習生代辦已經可說是一項產業了。

究竟是哪些人從事掮客的工作呢?目前居住於日本,熟悉代辦業界的越南人告訴我:

「大多是從日本回到越南的前留學生。他們會說日文,可以和願意接受越南留學生的日語學校交涉。除了留學生之外,日語學校也要付手續費給他們。我認識的越南人每年仲介40名留學生,年收高達1,000萬日圓(約新臺幣270萬元)以上」。

這些代辦公司的老闆不見得都是越南人,也有部分是日本人。他們透過越南當地的員工募集留學生,再把人送進日本。

對於想去日本留學的越南人而言,最頭痛的莫過於費用問題。代辦費用高達150萬日圓(約新臺幣40萬5千元)到200萬日圓(約新臺幣54萬元)。以當地的物價而言,相當於日本人支付2千萬日圓(約新臺幣540萬元)的感覺。爲了要準備這麼一大筆費用,多半的留學生僅能借錢。這麼多人不惜揹負債務也要留學,都是因爲相信可以「月收20萬到30萬」。

然而,日本政府規定留學生的打工時數「一週不得超過28小時」。守法的人倘若從事時薪1千日圓(約新臺幣270元)的打工,最多也只能月入12萬日圓(約新臺幣32,400元)。另一方面,儘管日本人手不足,完全不懂日文的留學生能從事的工作還是有限,全都是日本人不想做的底層工作,薪資水準也最低。這些留學生來到日本之後,當然賺不到掮客所宣稱的月薪金額。

換句話說,這些越南年輕人是被掮客騙來日本的。然而等到他們發現自己被騙時,已經來不及了。

就算這些留學生討厭現況,想要逃離日本,大筆負債逼得他們不能反悔。然而繼續待在日本,就得一直繳學費給日語學校。因此他們只能違法超時打工。

這些開發中國家的年輕人,的確是爲了離鄉賺錢而利用「留學」這個名義。然而留學掮客看準年輕人的心思,吸引他們掉入陷阱;到了日本,他們又淪爲日語學校的搖錢樹;缺乏人手的企業也明白他們的弱點,逼迫他們成爲廉價勞工。

想逃也逃不出「奴工」生活,簡直就是現代的「蟹工船」(描述在船上捕蟹與製造螃蟹罐頭的勞工對抗資本家壓榨的小說,作者爲小林多喜二)。

某位越南留學生過勞死

許多越南留學生遭到掮客欺騙,揹負龐大債務來到日本後,又淪爲日語學校的搖錢樹,而其中一位留學生身上發生了更嚴重的悲劇。

2015年2月的某個早晨,在岡山市就讀日語學校的決同學音譯,23歲)接到一通朋友打來的電話:

「孔(音譯)死了」。

決同學聽了啞口無言。孔同學(得年26歲)和他是同一所日語學校的同班同學。孔同學幾天前和其他越南朋友去羣馬縣過舊曆年時,決同學才目送他離開。

「孔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去朋友家慶祝舊曆年。第二天早上,朋友叫他起牀時,才發現他的身體已經冰冷……」

孔同學是在2013年9月來到日語學校留學,當時24歲。他來自越南北部的寧平市,在越南擔任漁船的機械工。上有父母和姊姊,下有兩個妹妹。父親體弱多病,家中生計由他一肩挑起。

他來日本的目的也是賺錢。夢想是利用在日本賺到的錢,回寧平開汽車修理廠。

決同學表示,日語學校的其他同胞都把孔同學當作兄長般愛戴:

「他既溫柔又充滿正義感,看到有困難的人,經常幫忙出主意。決同學的手機裡還有孔同學的照片,是他們一起去知名的日本庭園時照的。他戴着毛線帽,雙手插在藍色運動外套的口袋裡,對着鏡頭微笑。看得出來長相英俊,深受周遭的人信賴」。

孔同學的父親在他留學半年後過世。越南人的家庭關係比起一般日本人更爲緊密,他因此在宿舍裡窩了一個月,沒去上學也沒去打工。

然而現實生活不允許孔同學埋首於喪父之痛中。他開始拚命工作,連同當初休息時的缺口一起填補,好償還出國前欠下的150萬日圓(約新臺幣40萬5千元)。

他的打工地點是製造便利商店便當的工廠。每週兩天在岡山市的工廠工作,另外三天的工作地點是位於瀨戶內海對岸的香川縣。兩邊都是晚上9點到第二天早上6點的夜班。決同學也在香川縣的同一間工廠打工。

我們晚上七點集合,搭乘(人力派遣)公司準備的巴士前往工廠,車程約2小時。一輛巴士大概坐20個人,全車都是越南留學生。決同學等人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後,再搭乘巴士,跨過瀨戶大橋,回到岡山。抵達岡山時是早上8點,日語學校則是從早上9點開始上課。徹夜未眠去上學,當然學不到東西。

日語學校租的宿舍裡住了30名留學生,全部都是越南人。無論是打工地點還是學校,身邊全是同胞,日文當然不會進步。

決同學現在已經從日語學校畢業,「升上」岡山市的職業學校。但是來了日本兩年,日文還是一知半解的程度。

留學生進入職業學校就讀的條件是,考上日語能力檢定「N2」。現在許多學校卻無視規定,只要繳錢就能入學。這些苦於少子化,招收不到日籍學生的職業學校爲了求生存,改爲招收留學生。因此念日語學校時沒還清債務的留學生,紛紛進入這類學校。

日本是庶民夢想的墓場

孔同學過世時,除了每週5天從事便當工廠的夜班工作之外,有工作時還會做第三份打工。儘管身兼三份工,卻依舊受限於鄉下的薪資水準,一個月賺不到20萬日圓(約新臺幣54,000元)。

警察調查後,認定孔同學是「猝死」。然而,他爲了還債與支付學費,拚了老命工作。考量到他從未休息,長期處於疲勞狀態,也可能是「過勞死」。

孔同學過世之後,留給越南的家人150萬日圓(約新臺幣40萬5千元)的債務。父親早一步離開人世,母親甚至沒有工作。決同學因此利用臉書向同胞求助,獲得「在日越南學生青年協會」(Vietnamese Youth and Student Association in Japan, VYSA)的協助,該協會的主要成員爲越南留學生。

爲什麼越南人借錢也要來日本留學呢?擔任募款主要推手,隸屬VYSA岡山分部的潘分海(音譯,31歲)表示:

越南經濟雖然持續成長,許多年輕人還是處於待業狀態。不少人選擇去臺灣或韓國工作,但是這兩個國家的薪資水準都不如日本。越南人前來日本工作有兩個方法,分別是實習生和留學生。兩者相較之下,選擇留學的人比較多。因爲留學生可以自由挑選打工,順利的話還能繼續留在日本工作。最近日本出現愈來愈多像孔同學一樣,死在異鄉的越南留學生。單是VYSA協助募款的事件,一年就發生了好幾起。日本的報紙與電視媒體卻從未報導,這類消息都是透過臉書等社羣媒體傳佈至日本的越南人社羣。

孔同學是自願來日本,自行決定兼差,違反日本的法律,超時工作。從個人角度分析,他的死亡是肇因於自己。然而如果日本政府沒有推動「30萬名留學生計劃」,他不會以「留學生」名義前來日本,也不用超時工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可以說是日本政策的犧牲者。

※ 本文摘編自《絕望工廠 日本:外國留學生與實習生的「現代奴工」實錄》,完整內容請參閱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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