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孩”長大之後:一位大齡自閉症患者媽媽的艱難探索

提到創辦“放星家園”的初衷,曹芳的理由很簡單:“讓兒子有處可去”。

曹芳來自福建省福州市,是一個自閉症孩子媽媽。2000年,她生下兒子熊大(注:小名),之後他被確診爲重度自閉症。

自閉症,又稱孤獨症譜系障礙,一般起病於3歲前,是一系列複雜的神經發展障礙,患者大腦處理信息的方式異於常人,都存在一定社會語言交流障礙以及重複刻板行爲。

照看熊大長大的過程無疑是艱難的,曹芳一開始一無所知,後來一步步學習自閉症教育干預內容。

曹芳深情望着自己的兒子熊大。 本文圖片除特殊備註外,均由受訪者供圖

童年時期,熊大多年輾轉於學校、干預機構和醫院。曹芳發現,沒有機構能讓她的孩子完全康復,更沒有一個機構能成爲自閉症患兒的終身之託。更現實的問題是:十幾歲的熊大已經開始無處可去。

多家自閉症權威研究機構的數據顯示,中國有超過千萬的自閉症患者。目前,自閉症兒童的早期干預機構已經越來越成熟,然而干預並不意味着治癒。這些孩子長大後,特別是成年自閉症患者的養護和託管問題,擺在曹芳等患者家長面前。

曹芳說,她走訪的大齡自閉症患者中,大多數“圈養在家裡”。這些16歲以上的大齡自閉症患者,該如何在社會上有尊嚴地生存與生活?

“別人可以不做,作爲家長我躲不過去了。”曹芳說。2017年,有了自閉症兒童康復機構經驗的曹芳在福州創立“放星家園”,接收16歲以上大齡自閉症患者,專門做他們的康復及支持就業服務。17歲的熊大成爲該機構第一批學員。

三年多的嘗試,使曹芳摸索出一些經驗,孩子們在鄉野間也有了更大的自由度。但曹芳說,沒有更多社會資源和政府資源的幫助,僅靠家長們的抱團,“放星家園”還是步步維艱。她呼籲,希望更多人能瞭解這個羣體,幫助這個羣體。

“放星家園”位於閩侯縣白沙鎮井下村。

孩子艱難長大後,面臨無機構接收困境

當不少同齡孩子已經開始開口學說話,熊大還無法表達清楚。

社區鄰居曾對熊大的奶奶說:“你家的孩子有問題吧”。家人初次聽到十分生氣:“孩子爸爸可是研究生,他也很遲纔會說話,孩子怎麼會有問題呢!”

曹芳說,熊大確實和別的小孩有所不同,有很獨特的愛好。在看到汽車輪子時,他會立馬直勾勾盯着車輪,小身體也跟着輪子的方向旋轉起來,最後整個人“咚”地撞在地面上。

他喜歡看《新聞聯播》的片頭。每當晚上七點,他總會安靜乖巧地守在電視機前,認真地觀察固定的片頭畫面,聆聽固定的片頭背景音樂

除了觀察汽車輪子和看《新聞聯播》片頭,其他時間裡,熊大都難以安靜下來,“整天就像個陀螺一樣”,就連拉大便,也會四處走動。

曹芳說,他們感覺到,自己兒子確實是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樣。她帶着兒子問訪福州當地的衆多醫生。在兒子近兩歲時,被確診爲重度自閉症。

根據《兒童孤獨症診療康復指南》(以下簡稱:《指南》),兒童自閉症有3大核心症狀,包括興趣狹窄和刻板重複的行爲方式。曹芳兒子的表現吻合 “行爲方式刻板重複”。

《指南》中指出,“患兒通常對玩具、動畫片等正常兒童感興趣的事物不感興趣,卻迷戀於看電視廣告、天氣預報、旋轉物品、排列物品或聽某段音樂、某種單調重複的聲音等”。

確診自閉症後,熊大奇特的行爲找到了解釋。2003年,曹芳開始爲兒子尋找合適的康復機構。當時,福州市內的康復機構還寥寥無幾,曹芳最終找到福建省殘疾人康復中心,幾經周折爲兒子爭取到了進入康復中心進行干預治療的資格。

對於該中心名稱中的“殘疾人”三個字,曹芳當時很不滿意,“我兒子手腳都好好的,怎麼能是‘殘疾人’呢?”

同時,曹芳堅持要送兒子讀幼兒園。由於自閉症兒童較難達到幼兒園招收標準,曹芳出資出力,爲兒子的入園做足了工作

曹芳說,然而,到幼兒園的第一天,熊大上躥下跳,一會兒跳到鋼琴上,一會兒推翻其他孩子的積木玩具。有時候,他還會衝撞到正在上課的老師身邊,老師只能停止講課。最終,熊大隻在幼兒園待了一天就不得已離開了。

“當時首先觀念就是錯的,我總想着把孩子完全治好,成爲一個正常人。”曹芳回憶起最初帶兒子奔波看病的經歷時說。

從兒子兩歲左右開始,曹芳帶着兒子輾轉北上廣等全國各地的康復機構。但沒有一家機構能長久地收下熊大。

曹芳說,兒子6歲以前,她還可以勉強把他放到自閉症兒童康復中心;6到16歲的階段,可以到培智特殊教育學校上學或送入其他機構;但16歲以後,卻基本上無處可去了,因爲鮮有合適的機構願意接收大齡自閉症患者。

回顧過往經歷,曹芳思緒萬千。 澎湃新聞實習生 黃董卿

自辦機構,探索大齡自閉症患者出路

五彩鹿自閉症研究院的調查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中國已約有超過1000萬自閉症譜系障礙人羣。還有無數的大齡自閉症患者家庭,面臨着孩子長大成年後無處託養的困境。

2010年,曹芳因工作原因,跟隨公司到香港學習培訓。也正是這次經歷,讓曹芳關注到了一個自閉症教育基金會

起初,她通過新浪微博和基金會聯繫,瞭解到一系列較爲專業的模式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有處可去”,又苦於周邊還沒有類似的機構。通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後,2013年,她自己在福州開起了一家兒童康復中心。

曹芳說,運營過程中,他了解到,哪怕家長有意願,很多類似機構也不會開設大齡自閉症患者課程,因爲難維持,難盈利。

2016年,熊大16歲,曹芳開始面臨兒子無處可去的困境。隨後,她決定在兒童康復中心的基礎上,創辦大齡自閉症兒童康復及支持就業服務場所“放星家園”,位置選在福州市閩侯縣白沙鎮井下村。

“放星家園”嘗試“農場療法”。這裡的老師、護工,會帶着這裡的大齡自閉症患者到周邊農場去,挖甜筍、挖馬鈴薯、種瓜田、摘柚子等等。

澎湃新聞注意到,在“放星家園”的房前屋後,他們開墾出了幾塊菜地,這都是這裡的大孩子們一起勞動的成果。

“放星家園”的現場總負責人曹舅說,之前在城裡時,孩子們擠在康復中心不足200平方米的房間裡,大家都非常壓抑,能帶孩子出門的機會少之又少。

曹芳認爲,在城市裡,除了會對他人造成影響,自閉症患者自身也會受到影響。城市的鋼筋混凝土會讓自閉症的孩子更容易焦慮。

在曹芳看來,農場療法正在逐日顯現獨特的治癒能力。“放星家園”的一個大孩子原來還在福州市區時,根據機構的要求只能下午四點出門。自由活動時間少,在封閉空間中,他容易內心焦慮,表現在行爲上就是撕衣服。但到了空氣清新、貼近自然的村莊之後,“就像變了一個人”。

曹芳說,來到“放星家園”後,這個孩子“再也沒有撕過衣服”。

同樣發生改變的也包括熊大,在平日的大山徒步活動中,兩百斤的熊大就像一隻溫馴的熊,乖乖跟隨着隊伍前進,一改過往“需要用鐵籠子關起來”的四處瘋闖的狀態。

曹芳說,其他一些大孩子不會吃飯的也學會了吃飯,不會下臺階的也學會了下臺階。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但能把基本生活技能做好,對自閉症患者已是非常大的進步。

在村裡,自閉症孩子經常能獲得參與簡單農業勞作的機會。

自辦機構難題多,尋求政府社會幫助支持

對於曹芳而言,看着兒子的變化,她內心寬慰。但“放星家園”的運營,對單打獨鬥的她而言也是一個難題。

“放星家園”僅針對鄉村附近的心智障礙患者,其目標對象多來自貧困家庭單親家庭或多人殘疾的家庭。曹芳每月向每位患者收取3500到5000元的費用,並想方設法爲患者爭取相關的補貼。

但機構本身的資金並不充裕,“放星家園”、“放星驛站”和“放星農場”的運營已經基本把資金用盡,甚至需要往內倒貼。

目前,託養有21名患者的“放星家園”,僅有7名跟隨曹芳工作過多年的團隊員工在職。

全國範圍內,曹芳面臨的問題不是個例。上海天使知音沙龍是關愛自閉症人羣的公益機構,其創始人曹小夏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目前機構面臨的也是資金、場地政策問題。機構目前開設有音樂、語言、繪畫、舞蹈等針對自閉症患者的課程,由於場地是借用的,每次只能開設半天,且能接收的人員有限。此外,資金層面上,老師的工資、上課使用到的樂器等都需要得到保證,這也並非募集資金可以長久解決的問題。

去年兩會期間,全國人大代表、上海財經大學公共經濟與管理學院院長劉小兵談到,16週歲及以上的成年自閉症羣體,伴隨年齡增長,其面臨更多困境:“如更難得到公衆理解、家庭經濟壓力更大、政策更加不適用。其中,最突出的問題是,由於成年自閉症患者已經無法再接受義務教育,而目前又沒有針對性的託養機構,導致成年自閉症患者家庭照料壓力巨大。而建立成年自閉症患者託養機構,是解決上述困境的有效手段,同時也是殘疾人事業發展的一項重要工作”。

可以接收大齡自閉症患者的機構的情況不容樂觀。有的機構採用社區模式,這樣的模式對患者要求高,程度較重的自閉症患者一般無法在社區被接收;有的機構採用房地產模式,每接收一名患者需其交納數十萬元費用,高昂的成本讓許多人望而卻步,經營起來也相對困難。

北京市曉更助殘基金會傳播總監陳婧劼有近11年的自閉症干預的工作經歷。她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由於沒有對應的政策支持,民間機構不願意開展相應的課程,現在目前國內具有認可度的、可接收大齡自閉症患者的機構寥寥無幾,“十隻手指便能數清”。

“有的城市經濟能力有限,很多地方沒有大齡自閉症患者日間照料中心。”陳婧劼說,全國針對自閉症羣體的幫扶工作在逐步探索中,比如一些地方正在嘗試推動社區的心智障礙服務中心拓展範圍,讓其有能力支持強度更高的心智障礙患者進行社區融合;一些地方也在探索社會組織和政府、殘聯合作,提高現有日間照料中心的開放度,以接納更多的自閉症人士。

曹芳提到,有一位14歲的自閉症孩子,家庭帶其千里迢迢從河南來到福建,來到“放星家園”尋求幫助。可見,有合適條件收納大齡自閉症孩子和適合普通家庭的機構、基地在全國範圍內並不多。

曹芳還注意到,尤其是大齡自閉症患者中的女性羣體,面臨着更艱難的困境。女性患者面臨的懷孕及其懷孕後帶來的疾病遺傳、孩子撫養等問題,都是目前很少被關注的問題。

曹芳說,接下來她打算籌集資金,在下井村附近把“放星家園”的二期做起來,接收更多地域附近的自閉症患者,並對患者中更困難的女性羣體提供更多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