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但是抽菸的人的姿態,我卻看得停不下來。
《一代宗師》裡的梁朝偉,背對着我抽菸,只見煙霧繚繞,他對宮二遺憾猶疑的想念藏在裡頭,沒說的話,隨着煙氣一口一口吐出來,就當她聽見了。
路人抽菸是另一種風景,苦苦的,帶點黑色幽默。喜歡看兩種人抽菸,一種是指甲塗得豔紅的女子,只要在路旁燃上一根菸,像是電影裡都會有的樣板人物,有個需要她照顧的男人,有個回不去的家。
另一種,是蹲坐在騎樓下、碼頭邊抽菸的粗獷男人,用勞力賺錢,再用掙來的錢買包便宜的煙,疏通血氣。北部大城裡的畫面更是諷刺,蹲着的男人,眼神空洞看着路過眼前的亮皮鞋,他們不擡頭看鞋子的主人是誰,只是神情瀟灑地一口吸過一口,吐出來的煙覆蓋眼前,那些奢華看起來像夢,所以不痛不癢。(殊不知,這些疾步前行的亮皮鞋心裡也有百般故事,對於有餘裕蹲坐抽菸的男子有時會羨慕)
我曾經靠着一支菸,回到過去。吸菸者是臥牀的姨母。手其實舉不太高了,但是還有力氣夾着一支菸,臥坐在店門口抽。檳榔攤昔日老闆娘的氣勢,隨着菸頭燃起,逐漸回到姨母身上。
她靠着推車檳榔攤,買下好幾棟房子,填滿好多個戶頭,晉升店面後,生意由孩子接手。憑着賺錢本事,她在家說話大聲,頗有幾分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的威嚴,家裡生意倍受老主顧照顧,孩子們就忍着、依着,不多說什麼。
她頭髮越來越白,身子骨越來越蜷曲,直到有一天,她跌裂了骨盆,走不起來了,看着兒子媳婦的臉色,半個月半個月地搬家,逐孝子而居。
姨母的煙讓我看到她的過去,而他的煙,把我拉進異境。
有一天,他要我陪他到公司後陽臺抽菸,只是陪在他身邊,我沒抽。那是我第一次踏進那個「男人談事」的地方,雖在同一家公司裡,卻覺得來到別人家,有種羞澀陌生感。我們並肩站着聊天。
我一邊說話,一邊吸着他的二手菸,簡短地聊着無謂的事,一根菸那麼短,容不下太長的故事。
陪完那根菸回到燈火通明的辦公室,我發現鼻腔裡有煙味,指縫間也有,把手弓成碗狀放到鼻前聞,味道更是濃烈。好像,食指和中指之間,剛剛真的夾裡一根菸,完完整整被我吸進肺部。
從那次之後,我不再逃避煙味,把那股昔日怕得想逃的味道,劃入自家範圍,是屬於一部分的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