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酒、病、生計,我用照片記錄下父母的大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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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剛滿24歲的攝影師邵振振,用父母名字命名了他的一組攝影作品《世勤福榮》,世勤是他的爸爸,福榮是他的媽媽。他的照片裡描述了一個家庭的悲歡喜樂,平凡而真誠。每一個人也許能從他的照片裡窺見自己生活的影子,以下是他的自述。

夏日的一天,一篇關於“喝農藥自殺”的文章,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喝農藥的事情,那是很久遠的記憶。還好母親當時被搶救了回來,不然她的生命就結束在了二十幾歲的年紀裡,而我也會在很小的時候失去母親,我是幸運的。

19年的時候,父親被查出腦幹血栓,這是一種極危險的病,腦幹供血血管出現了動脈硬化、狹窄,需要常年吃藥維持,否則情況會非常糟糕,我開始意識到父親可能會隨時離去。

我父母這一代人都是從貧窮的日子裡走過來的,他們經受了諸多苦難,終於這片土地上立足。我不想讓他們白白經受,所以我拍下他們的日常生活,用照片將他們半生的遭遇還原出來,這或許也是中國幾千萬家庭的模樣。

夾雜在生活的洪流裡,有的人被迫承受着生活的無奈,也有的人堅持下來看到了曙光。我想讓更多的人看到他們,然後溫柔地對待他們。

家族、結婚

爺爺在父親十二歲的時侯就因心臟病去世了,那時父親最小的弟弟還不會走路。

因爲奶奶不會打理生活,爺爺去世後父親被迫成了家裡的頂樑柱,他也是在那年退了學,開始擔起家裡所有的活。

父親常說他那時候成績特別好,如果繼續讀書一定會是個大學生,可是沒這個機會。那時我們家是村裡最窮的,村裡常有人欺負我奶奶,父親回來聽說後,就喝點酒到那人的家門口去罵。

從那時起父親就相信世上沒有愛,只有掙錢才能被別人看得起。於是父親開始自己做生意,騎着自行車去各個村收棉花,每次都是帶幾百斤,然後再騎到另一個縣城去賣。

走南闖北十幾年,攢下了一些積蓄,就給兩個弟弟都蓋了房。後來通過別人介紹認識了我母親。

父親、叔叔、奶奶站立的這塊麥地,是我們以前的家

母親是家裡的老五,前面有四個哥哥,她個子是最小的,但也是家裡最能吃苦的。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跟着外公重活,也可能是這個原因,導致母親的個子不是特別高,看起來像個小朋友

雖出身平凡,但母親也有走出去的夢想。在十幾歲的時候母親曾去深圳投奔親戚,在一個大酒店裡當服務員,她嚐到了家鄉沒有的美食,也見識了大都市的繁華。母親提到的“梅菜扣肉”,和家裡牆上貼的有關深圳的照片,構成了我對城市最初的印象。

母親和她的四個哥哥

母親從深圳回來後,便通過相親認識了我父親。父親當時站在村莊的橋頭握着母親的手說:“我會一輩子對你好。”母親到現在還記得,雖然往後的生活並沒有完全如願。

他們婚後的第二年,就有了我。

農藥和酒

“農藥”是自我記事起,記住的第一件大事。

可能是父親喝酒吵架的緣故,母親賭氣喝下了家裡的農藥。我和父親回家時看到母親躺在門口沒有了知覺,父親立刻叫人開車把母親送到鎮上的醫院去搶救。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沒有哭,只記得父親在車上抱着母親,邊哭邊喊着她的名字,車子在路上顛簸的聲音很響,也沒抵過父親絕望的呼喊聲。

到了搶救室,母親鼻子裡就被插上兩根塑料管,一旁傳來的機器聲嗡嗡作響,透明的容器裡開始有大量的白色帶狀物不停地翻滾,這是我對母親喝農藥記憶最深刻的畫面

母親從醫院回到家裡後,有很多人來看望,醫院裡也來了人,找到了母親當時喝的那瓶農藥。我不清楚父親那段時間是什麼感受,我也不知道我那時候是幾歲,在這件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我記憶的空白期,我也不知道該和接下來的哪件事連接起來。

丙唑·戊唑醇是在農業中常用到的一種殺菌劑,我們家買來用在田裡的麥子上

父親愛喝酒,他常常和村裡的朋友在家喝酒。每次醉酒後,一羣人就躺在客廳的地板上睡着了,這是我童年記憶裡重複過很多次的畫面。母親常會在父親醉酒醒後喂醋給他,濃烈的酒味和醋香味混雜着飄在空氣裡。

家裡的餐桌上一直有幾個洞,那些形狀不規則的洞都是父親發酒瘋用拳頭砸出來的,我們也沒有修補,它就年復一年的存在着,直到我們搬到了小鎮生活,才告別了那個有洞的餐桌。

父親嗜酒帶來了很多矛盾,家裡所有的爭吵都是因酒而起,我也因爲記恨父親喝酒失態,一直和他處於敵對狀態。

父親在菜場和其他的叔叔坐在一起聊天,也是他們一天中的“閒暇時刻

也許是在外奔波遇到過太多的麻煩事,也許是生活重壓下的無處排解,造成了父親的暴躁脾氣。我小時候便經常躲閃在他的五個手指印之下,但他很少對我的母親動手,只有一次父親因爲記恨母親常去照顧得食道癌的外公而大打出手。

那天回到家,我看到母親依坐在櫃子旁哭泣,臉腫的很高,泛着清淤和血絲,嘴角也破了一直在流血。這是父親因喝酒犯下的過錯,母親都承受了下來。我不想把這些避而不談,一個人遭遇的苦難在生命中是抹不去的,這是我以前對父親的記恨,和現在沒有關係了。

因爲病的緣故,父親這兩年再也不喝酒了,他漸漸放下了暴虐的脾氣,反而像孩子一樣可愛,我們一家三口的關係達到了最好的狀態。病與痕跡

隨着年齡的增長和常年辛勞,父親和母親的健康出現了一些狀況。

是母親先患的病,那是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放學回到家我看到母親坐在牀邊哭泣,父親抱着母親不停地安慰。母親患的是雙側股骨頭壞死,醫生說是因爲身體缺水導致的股骨頭病變。

在這之前,母親在常州電子廠裡打工。那時母親很拼,爲了多做幾個空調配件,她一天都不喝水,因爲喝水之後上廁所會耽誤很多時間。母親因爲勤快得了這個病,醫生說這個病看不好,只能在家歇着,讓骨頭的損害達到最少。

可我家做的是青菜生意,沒有母親忙不過來。其間母親曾想去大醫院,看看自己的病有沒有機會看好,父親覺得機會渺茫,家裡也沒有什麼錢,就沒去看。後面的兩年母親每夜都腿疼的睡不着,尤其是陰天的時候,只能靠吃止痛藥維持。

母親一直堅持到我復讀後才做了人股骨頭更換手術,醫生說這種股骨頭的使用週期是十年左右,切記不要做重活。可是一直到現在她還是在菜市場起早貪黑的忙碌着,比大多數人都要忙碌。

爸爸和他腦部的片子

父親查出腦幹栓塞的那天,母親見父親臉色不對,嘴巴開始歪,就帶父親去鎮上的醫院檢查。那裡的醫生說這是小毛病,吃點藥就好了,連針都沒讓打。第二天父親的臉色變得更差,嘴更歪,母親果斷讓三叔帶着父親去縣城做檢查。

到了醫院醫生都驚了,父親的血壓飆到了220以上,血管隨時可能爆裂,我們立刻辦了住院手續,檢查結果出來是腦幹栓塞。因爲鎮上的庸醫誤診,耽誤了病情只能保守治療。

母親很快把家裡的菜處理完,就到醫院照顧父親。她說那天父親哭的可兇了,說:“再也不能給我的兒子掙錢了”。父親又因爲看病花了太多錢,不捨得吃醫院食堂的菜,就讓母親給他買菜包子吃。

母親是個開朗的人,那幾天給父親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又做了很多好吃的菜,才把父親的情緒調整過來。父親在家養病一個多月之後,就又開始開車到縣城做青菜生意。

因爲這個病父親到現在都是一滴酒都不喝,每天堅持吃藥,特別在意自己的身體。

土地與生計

就算菜市場的生意再忙,父母也不會丟下自己的土地。每次去田裡對父母來說都像是回家,雖然村莊沒有了,但我們的田地還在。

我家一共有十畝地,很大一部分是別人不種留給我們的。以前父母常在田裡種青菜,後來生意太忙,再加上體力也快跟不上,就只種植小麥和玉米,一年兩次收成。

每一個農忙時節,家裡的田地上就準時出現機器作業的轟轟聲,看着太陽東昇西落,然後父親追着落日餘暉朝家的方向走去。

父親做蔬菜生意已有二十年,每天都是凌晨三四點鐘起牀,先去隔壁縣城更大的批發市場進新鮮的蔬菜,再回到鎮子上的菜場和母親匯合,直到晚上六七點收攤回家,日復一日,一年中只有大年初一這天休息。

每年的春節,是我們全家最忙的時候。冬天的氣溫只有零下七八度,父親裹着軍大衣,帶着摩托車頭盔,開着不防風的老柴油三輪車,凌晨兩點鐘就從家裡出發了。

由於穿的很厚,父親的後背看起來足有他實際的兩個寬,軍大衣外面披了一層薄薄的霜,厚棉被和麻繩包裹起來的十幾箱蔬菜早已高過父親半個身高。它們安靜的躺在貨架上,隨着那輛老三輪車一起奔波在寂靜的冬日裡。可就算是這樣日常的生活,也難免有出現差錯的時候。比如父親在一次進城拉菜的路上,不小心車開進了水溝裡

父親把車來進了溝裡,我和朋友正努力把散落在水裡的蔬菜打撈上來

那時離過年還有十天,父親急匆匆的往家趕,爲躲避一輛車不小心開進了水溝。溝裡有水,特別涼,水浸滿了父親的軍大衣和棉褲,他花了半小時才從溝裡爬出來,所幸父親一點傷都沒有。母親喊了舅舅、叔叔過來幫忙,正好我的兩個朋友也在,大家淌着冰涼的水,盡力把水裡的青菜都打撈上岸,最後用大剷車把車拉到路上,那天我們忙了很久。

今年因爲疫情的緣故,我可以留在家裡幫忙,因爲疫情超市都封了,只有菜市場可以繼續擺攤。疫情最嚴重的那幾個月裡我們掙了很多錢。

自從生病之後,父親再也不喝酒了,脾氣也日漸溫和,我們的矛盾都消失了。我每天都會跟父親開玩笑,我給他起外號叫“罐罐”他也不生氣,反而會咯咯的笑。

母親本身就是一個體貼可愛的人,也是們仨心態最好的。所以我和母親常常聯合起來“欺負”我爸爸,這是我覺得最幸福的時刻,我們家終於也有了孩子般的趣味。

前段時間,父親又把車開翻了,在一個十字路口。特別幸運的是這次父親也沒受傷,只是傷到了我大娘的腳趾。後來這位大娘撕破臉,誆走我家兩萬塊錢。父親爲此傷心了很久。

母親的處事哲學總是很偉大,不管我們境遇多差,她總會拿更差的人和事和我們比,來印證我們過的還不算太差。母親的勸說也讓父親和我接受了這次不公道的事。

有時候我也在想,或許人本來就是多面的。父親、母親和我三個人相互牽絆,又緊緊纏繞在一起,而我也早已原諒了父親的粗魯和暴躁。

母親也愛美,像個小姑娘

生命裡普通的一天

今年給父母拍的合照,專門換上了很正式的衣服

也許苦難並不會隨着年齡的增長而消失,但我覺得他們會有和以往不同的人生。

就在前幾天,我畢業了,以後就是他們享福的日子,等我掙了錢,就帶他們到外面逛逛,彌補他們因爲貧窮而經受的這些苦難。媽媽一直想要一輛封閉式的電車,能遮風擋雨,走訪親友,我想用我存的錢給她買一輛,這或許是我年末能得到的最大幸福。

世界上有千百種家庭,千萬種事,不需要詫異,這就是作爲人的豐富。

只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永遠追求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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