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旅之隔

雨和淚　圖／樑叔爰

「Delta先生，別來亂了，別來亂了，罵喔，別來亂了……」

出國前，藏文老師補充了一段藥師佛心咒的藏文念法（die ya ta ong bei kan ze bei kan ze ma ha bei kan ze la za sa mu ga die so ha），在大疫情時代，初次唸到這個咒語，開頭的die ya ta ong（喋雅他嗡），感覺像在呼喚delta先生（阿彌陀佛，造次了），心想，藥師佛真的太厲害了，冠狀病毒變種delta的確張狂，的確得用咒語鎮鎮才行。

2019年以來，COVID-19頑強狡詭，打亂地球常規，這次不得已的異地移動，除了冒着感染的風險，航班特少，機票特貴，最無奈的就是14天的隔離期，出入境一次，加上自主隔離就耗掉了一個多月，太不上算了！只好改變心態，把這飄洋過海之後長長的防疫隔離，當成是百忙之中挪出時間，飛去印度參加靈脩之旅，這樣一來，心情就平衡多了，感覺二個星期的閉關，與世隔絕，不問紅塵百事，出關就會脫胎換骨，變成全新的自己，這使得原本的忐忑變得有些期待與興奮了。

踏上旅程，直面迎接的第一關就是PCR（篩檢病毒的核酸檢測）。

曾有一說，挖鼻孔不像掏耳朵、洗臉，或刮鬍子，是別人幫不上忙的，總得自己動手纔是正道。偏偏在疫情時代，假他人之手挖鼻孔採樣變得再正常不過了。

這個方法雖說很便利，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鐘，通過長長的棉花棒，伸入鼻腔內取得分沁物，再放入試管，送去檢驗，就能初步判斷是否受到感染。旁人說得輕鬆，受試者度秒如年，幸而，在不斷演練之下，我自有應對之道，秘笈就是：一拉口罩，二把頭擡高，最後，也是關鍵一刻，一定要把自己的鼻子當成別人的鼻子，以上。從出門開始，屢試不爽，「PCR」成了小菜一碟，有幾次，我都懷疑在幾秒之間，全然的忘我，幾乎達到入空悟境，很多大師總說，生活即修行，誠不欺我。

進入隔離客房，環境蕭然（應該說普通客房都是簡約風格），一眼望盡，最大的傢俱就是牀，本來住飯店第一要義就是睡，這恰好給「躺平」一個好理由，「賴牀」不必慚於懶，而且可以坦胸露肚，光明正大，舒舒服服花大把時光享受。

幾天下來，感覺日子不是用來「過」的，而是用來「釀」的，因爲時間長，因爲緩慢，彷彿就要悄悄發酵了。有時一翻身，模模糊糊的眼看不出周遭物體的形狀，迷迷茫茫的耳聽到的也是糊成一團的市聲，只有不經意會聞到一股熟成的氣味，夾雜日影和下沉的灰塵，隨風而來的百味，隱隱約約又摻進來一點點消毒水的味道，忽而又有午餐飯盒裡回鍋肉的殘味，光陰變得很老，但也很「入味」。

這時應該再舉個名人來壯自己懶牀之聲勢，你看那普魯斯特也是躺着的，他在牀上完成那本叨叨絮絮又令人不得不佩服的《追憶似水年華》，除了他個人生病臥牀的理由外，我想，下了牀坐在書桌前的普魯斯特，應該就不會寫出這般頡屈聱牙的文字，它也許會變得流暢親切，但也就平凡了，所以可以大膽推測，要追憶逝水般年華，就得在這「溫牀」上。

聽說最近年輕世代流行「躺平主義」，引起不少人憂心，認爲這是一碗毒雞湯，呼籲年輕人不要躺平，要「挺進」。從大我的角度看來，也許躺平太過消極，而當我從高樓下望，不禁疑惑：如果躺着是虛度時光，那麼我眼下熙來攘往的人羣，真的沒有虛度時光嗎？

算了，爭辯無益，我躺着，就當是臣服的姿勢，全然獻身於地球！

而身爲有情有形的人類，意識可以「自然熟成」，但肉體不行啊！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血液和心臟都是需要動態操作，不然，出關之後，我難保不會變成一條腐敗的胖香腸。

對於四體不勤的我，最好的運動就是不要花太多時間，不要花太多力氣，不要有太多裝備，所以，我就依網路上的八段錦，跟着「比手畫腳」。

武林功法多不可勝數，我獨鍾八段錦，應溯自作家楊絳，據說她長壽的秘訣，就是堅持晨起打一套八段錦，而且此功法還是由他的伴侶錢鍾書教她的。錢鍾書和楊絳的文筆，我本來就十分欣賞，對於這對才子才女的相知恩愛，更令我羨慕，所以除了養生，讓我對「八段錦」充滿好感，再加上錦這個字本指具金絲色繡成的彩布，「八段錦」三個字讀來，感覺就有千絲萬縷的綿綿情意，打起來一點都不像在「鍛鍊」或做操，在緩慢靜鬆的節奏中，加上錢氏伉儷的加持，彷彿身體與世間美好的呼應，短短10來分鐘就可以爲一天的開始，打滿元氣。

是故，八段錦就是隔離停滯期的每日活水。

在白天清醒的時候，我多半是在看書及看劇。記得念研究所時，有一回潘美月老師從臺北到臺中小住幾天，怕老師無聊，我和學姐還陪老師到海邊散步，當時潘老師說，讀書人只要有書是不會無聊的，而現在有了3C產品，就更好度日了，不過「好度日」和「不無聊」不一定相同，幾乎人人日涉網絡世界，它提供一個豐富的，乍看深廣卻容易流於淺薄的世界，這是資訊時代的美麗與哀愁。我看透了電子產品的荒謬，但又已然被操控，所以每次出門，行李中一定有IPAD及書本，算是在虛擬與實體閱讀中取得一點平衡。

這次我隨手帶的是榮格的《金花的秘密》，一來書小好攜帶，二來這是一本被我囫圇吞棗的書，讀完似懂非懂，也許只適合用一段心無旁騖的時光來琢磨。果然，是一字一字看完，但也無法窺其天機，這種道家「成仙」的天書，非此中人，只能聊爲談資吧。

除了躺着，看書，偶爾發呆，我也依《金花的秘密》中提到的盤腿靜坐依樣畫葫蘆，這才發現，內心一點也不平靜，萬籟有聲啊！心裡常年養的「猴子」和「馬」，在主人不能「往外」交遊時，更明顯的「往內」翻騰奔跑（心猿意馬嘛），遠至天寶年間事，再到出關之後一定要吃什麼……事事上心頭，甚至想像下一秒，我純然靜坐，時間不再是時間，室中無歷日，管他白天擾擾，夜晚寂寂，一睜眼，兩週已過，豈不快哉！（快醒醒，別作夢了）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小學時自以爲高明的作文開頭），兩星期真沒想像中的長，很快，就到了。隔離時光是我在2021年的特殊經驗，有時候跟世界保持距離，反而更貼近自己，更清楚看到自己的弱點，學會和自己相處。疫情限制了人的移動，激發人性中對死亡與無常的恐懼，可仔細想想，在沒有疫期的時候，那個看似太平的時光，人的侷限依然存在啊！

疫旅之隔，唯保持情緒不怨不尤，安於當下，反正人生順逆，時運起伏都是無法逃避的，心安，都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