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

花樣年華 圖/黛安

線上上課,單就早晨不需痛苦地和牀寐靈肉分離而言,着實福音。七點五十五分鬧鐘響起,緩緩睜眼,從展臂可及處摸來筆電,登入google meet會議室。點開訊息串,瞥一眼,見老師要求報數的就報數,恐嚇得舉手的便按個鍵。線上無法近距離緊盯,師長各自發展一套點名系統,否則網路無涯,不知學生在哪裡浮沉。

打着太極,鏡頭兩邊虛晃,老師滾動式調整,如掃地機器人四處掃去滿地肉眼可見的怠惰。學生只需平躺,就像牆角灰塵多年來以不變應萬變,一個分頁成就一個時空,螢幕裡清晰一脈楚河漢界:一邊是寂靜課堂,一邊是偶像勁歌熱舞。我把電腦放在枕頭旁,聽podcast般上課,可惜不能調一點五倍速。知識一點點滲進腦中,好慢好慢,待老師渺遠的聲音飄走,剛聽懂的課文旋即衝馬桶似地咻嚕嚕消失。

精神耗弱,肩膀如負千斤重擔行走十里,一翻身疼得哼哼悶喊,翻著白眼回想昨夜。天幕漆黑,四下只有桌前的白熾燈還發着光,我的眼皮很沉、小腿痠麻,蹲坐椅子上如一顆掙扎未果的繭蜷縮。飽和度、亮度、陰影和對比,小心翼翼調整螢幕上的滑桿,這些數值對我而言無比重要,唯恐因少了一絲光,漏了點暖色,失去幾百個能衝高點閱率的愛心。

我抄起手機,打開應用程式,反覆下滑螢幕,重新整理、重新整理,快速旋轉的環形圖示捎來一則則通知,拾起那些涌入的按贊數、留言,塞進心底的黑洞,試圖將之填滿,卻愈感到悵然。疫情橫插一腳,生活脫軌,螢幕裡的小宇宙也危殆燃燒。

國三,約莫是疫情初起的那段時間,我開始在社羣經營讀書帳,分享各科筆記和備考方法,逐漸建立自己的品牌。但名氣是什麼?是豪車,必須付出全部的心神保養;也是賭博,沒有一刻能確定自己將名利雙收還是一無所有。擔憂新帳號日益壯大的聲勢將奪走頂上太陽,我舉辦抽獎、筆記領取,蔓生的葉毫無目的貪高,試圖在這虛無邊際的世界爭取更多光合作用。

手機裡一切皆調成亮色的帳號,正朝逐漸空白的日常逼近。直到這場軍備競賽正式成爲「現象」(讀書帳之亂),鼓動競爭的帳號被點出、批鬥,我才後悔,尋覓是否有抽身的可能。於虛擬世界徘徊日久,回首,竟發現真實生活一片貧瘠荒涼,網路世界裡空洞的追逐令我不得不迴歸現實,可是在虛幻中創造的理想,數字帶來的成就感和不具名人士的稱譽,皆成縹緲的泡沫,一夕間斑斕盡消。

一節課又過了,我的兩個世界。老師播放鐘聲音效,沒有教室裡廣播喇叭的吱吱雜音,只是單純而扁平的悶響,塑膠感強烈。我把筆電放在肚子上,聲音通過衣服傳進身體。這些人工製造的聲光如何一點點滲入體內?「就只是──想把每分每秒用到極致罷了。」上廁所時無事可做,看個短片慰勞身心;公車站牌顯示再五分鐘進站,恰可點完所有明星的限時動態。原有的餘裕被壓榨殆盡,世界越來越扁,只剩手機的厚度(尚隨一代代更新變薄)。

已然變成2D的我回望3D的自己,愈感到無能爲力。若在以前,這時候會做些什麼?也許是放學後的片刻,陽光從樹葉間灑下,瞇着眼,和同學輪流踢楓香樹帶刺的毬果,聞對面紅豆餅攤車飄來的香味。也許是感受到自然的呼喚,抄起書桌上的小說往廁所奔去,坐在馬桶上久久不肯離開。

想着、躺着,連拉窗簾都懶,斗室褪下黑紗,波光在灰色的雲裡閃躲。數學課時數着牆壁上的窗框影子,很快就過了,我的三角形卻只圍起一片混沌。活在由五感構成的世界裡,所有碰觸、嗅聞、聆聽的事物,依循受器、感覺神經元、脊髓的路徑,在腦中一處專屬的空間落腳,像博物館新進文物歸檔,唯有如此,剎那的觸動纔有機會成爲永恆。

很快地來到午休,筆電轉成休眠模式,側邊的小白燈未熄,資訊仍在裡面無限長跑,排熱孔哧哧喘氣。我闔上眼卻許久無法入眠,每次看完3C都覺精神飽脹,彩光和旋律在腦海像女妖的歌聲重播、迴盪,誘我一次次偏離入睡的正途。

既不需要縝密歸檔,螢幕裡的五光十色會到何處?或許它們哪都去了,甚至探索得更徹底。搞笑短片透過瞬間的思索(優越意識等諸多心理學的專有名詞)逗人發笑;美食部落客用一張張測過角度、調色的照片刺激觀者唾腺;原本慢條斯理、細膩執行儲存工作的器官,被迫在一秒不到的時間內做出反應,終因數量龐大而全數堵塞。

疫情與網路競速,三十年的時間,電子郵件取代真實郵箱,五十年後,平面圖片都能成爲貨幣。但科技再怎麼先進,仍不能加快生物演化的速度,單是應付一日升落的太陽,祖先花費幾萬年光陰褪下毛髮,又用近乎相等的時間,演變出深淺各異的膚色。面對分分秒秒瞬息萬變的虛擬世界,腦回不及加劃路肩,無法停妥的資訊只好在腦中胡按喇叭,我的心情已然被推擠向前。

日頭西曬,陽光滾熱,頭腦不得不振作精神,遮光率百分之七十的窗簾後方,太陽公公大喊,他好悶啊,悶死了,露兩個鼻孔出來,金閃閃,打上我斗室裡原有的灰暗的波光。十分諷刺,最重要的反思能力在打結的交通裡率先癱瘓,因爲「重要」的意義日漸不明,該記的事手機能幫忙記,至於那些該思考的,搜尋引擎上的普羅大衆幫忙得出結論;維基百科儼然聖經,一切都可從中定義。唯有吃喝拉撒睡等俗務仍需人們身體力行,比如此刻我在永無止盡的休眠模式裡打滾,物質發展到極致,心靈竟打算走回原地。

再次開啓線上課程,慶幸老師露出了臉,想起這竟是一年來第一次細看彼此的容顏,有些契合口罩下的想像,像拼圖,鼻翼、脣形與上半部恰巧銜接;有些若非聲音輔助,還真無法辨別。線上教室中,師生皆變作一格一格,脫離講臺帶來的位階、距離感,我的好奇心放肆蔓長,除了臉孔,也想看看老師家裡的模樣。多數師長卻將背景設爲模糊,抑或清一色書櫃特效,螢幕里人人藏書滿架,虛實交錯紛陳。

像大疫與人類的相生相剋、彼此推進,網路和真實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當大部分時間投注於網路,經歷過的事變成圖像、文字,記憶分子上傳雲端,那些看不見、摸不到的紀錄,聚沙成塔變作另一個我。窗外,夕陽隱匿山後,成爲另一半球的曙色,我關掉電腦,期待拿下口罩的那天,虛實兩邊都變得更加透明。

(本文爲武陵文教基金會第二屆全國高中生文學獎比賽散文組第三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