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阻擋不了音樂的力量
呂嘉：今年是個悲傷的年份，因爲疫情，我遭遇了空寂的羅馬。2月，我應約到卡利亞里歌劇院指揮歌劇，爲了安全起見，我提前從北京出發，在羅馬的酒店裡自我隔離兩週後，才啓程去撒丁島，而原定八場的演出在僅上演五場後就不得不緊急取消。突如其來的疫情給全世界按下了暫停鍵，藝術活動被迫取消，人們忍受着社交距離帶來的疏離感。由於演出不斷取消，公共空間處於關閉狀態，藝術家們從舞臺隱退，復演和重回公共空間成爲一再延遲的不確定性。疫情也重創了經濟，人們對未來的信心前所未有的低落。
面對百年一遇的疫情，人類社會需要重振精神的力量，藝術的慰藉是整個社會和人的心理重獲平衡的渠道之一。音樂的確是人類精神的療愈工具，可以撫慰心靈，協助引導人們面對困境時的各種負面情緒，滋生戰勝困難的精神力量。當聽到世界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波切尼在米蘭大教堂獨自一人爲全世界演唱時，我感到他的天籟之音如此深情，觸及了人們內心深處的悲痛，慰藉着無處安放的內心創傷。
疫情期間，在意大利的一些社區，一些居民在家中的窗戶旁和陽臺上用樂器表演。那一刻，我們深深體會到音樂的喚醒力量，它幫助人們以更有尊嚴的方式來承受苦難，並引領人們穿過黑暗重新找回希望和力量。
卡斯蒂婭：今年二月中旬，有關公共衛生緊急情況的新聞不斷傳來，形勢逐漸惡化，令人擔憂苦惱，我們只能眼睜睜看着多年緊張工作的成果付諸東流。我們根據政府爲抗擊新冠肺炎疫情而採取的措施，不得不推遲已經做出的安排。儘管我們滿懷希望，也不斷嘗試重新規劃安排，但最終我們的劇院還是中斷了在菲拉莫尼克劇院的冬季演出，對第98屆維羅納歌劇節所有夢想的實現只能推遲到2021年。
塞西莉亞·卡斯蒂婭（Cecilia Gasdia）意大利維羅納圓形競技場音樂基金會總經理、藝術總監
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出乎所有人意料，對世界造成極大震動，也令人措手不及。音樂不僅僅是我的工作，不僅僅是我們的工作，也不僅僅是娛樂——音樂，作爲我們靈魂的一部分，是一種深層次需求。封城隔離期間，許多意大利人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需求，他們想在窗戶和陽臺演奏音樂，以實現自我表達與相互支持——這不是娛樂，而是爲應對陌生且困難的新事物而向衆人傳遞安慰、祈禱和聲音。
德龍：自疫情蔓延以來，很多線上演出傳遞出來的榜樣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它給了我們面對困境的勇氣。可以預見，信息時代的新發明在未來將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並且會有更加廣闊的平臺，能夠使更多的人共同享受現場音樂的魅力。從這個角度來說，投資這種技術是非常值得的。
喬治·德龍（Georges Delnon）德國漢堡歌劇院院長、藝術總監
演出可以走到線上，但現場的藝術體驗不能
呂嘉：嚴峻的疫情迫使音樂會從線下走到線上。全世界很多演藝機構在疫情期間都把珍貴的原創版權音樂會和劇目放到線上，免費供大家欣賞。中國國家大劇院推出的“線上大劇院”系列內容在線上免費播放版權作品，這也是藝術機構在疫情期間公益性的重要體現。與此同時，藝術家們也積極參與各種公益藝術活動，用音樂來安撫處於壓力下的人們，喚醒靈魂，解除痛苦，鼓舞士氣，他們在社會心理重建上做了很多工作。北京市疫情響應級別降級後，儘管中國國家大劇院遵循“審慎開放，逐步放開”的原則開始運行，但社會公共空間由於疫情仍然受到一定限制，未來會持續多久還有很多的不確定性。不受限制地重新回到公共空間將是我們共同期待的時刻。
等待期間也讓我們有更多的機會尋找創新方式來進行藝術創造，探索科技對發展藝術的可能性。8月初，國家大劇院5G網絡建成，進行全球首次舞臺藝術“8K+5G”直播，在探索藝術與科技融合方面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疫情打亂了人們的生活和工作節奏，音樂家的工作場所被迫從音樂廳轉到了線上。衆多線上公益音樂會被髮起，並通過新媒體平臺進行直播，這是非常難得和有勇氣的嘗試。不過，衆所周知，線上演出無法替代公共空間帶來的藝術體驗，喜愛現場感的觀衆還是會選擇走進劇院，更加真切地感受藝術的魅力。
卡斯蒂婭：藝術不僅僅是一種娛樂，也不僅僅是一份慰藉。作爲世界性語言，藝術在歷史長河中變得錯綜複雜，但究其根源是一種原始的表達，一種親密的需要。緊急情況下，我們可以嘗試通過流媒體、在線音樂會等方式來創作藝術。但歌劇和戲劇是一種神聖的現場演出儀式，只能存在於此時此地，只能爲現場觀衆表演，其“現場性”要高於其他任何一種藝術。如果創新有助於我們進一步欣賞藝術，那麼我們當然樂於擁抱創新，但現場感受的獨特性不可撼動，創新無法取而代之。
德龍：公衆對線上的反應很積極，令人鼓舞。我們的在線節目有大約20萬的點擊量。我們覺得觀衆對現場的期待也很大，現在12月份的演出票都賣光了。
我認爲最重要的是不要放棄，特別是不要放棄那些已經制定的宏偉計劃。爲此，我們要有心理準備，現在這些計劃可能要花更多的時間才能實現。音樂一直都是永恆的，是在日常生活中讓人能夠生存下去的重要力量。我們的努力要永不止歇，如水滴石穿。
音樂將繼續給我們帶來希望和力量
呂嘉：超越自我十分重要。人們的眼界和胸懷應當越來越寬廣，人不僅要在職業上實現自我超越，還要在公民行爲上實現自我超越。過去，作爲藝術家我感到很忙，要參加很多演出，幾乎每週都要飛來飛去，沒有時間關注音樂以外的問題。疫情期間，居家幾個月，我有空來了解其他事情，疫情、氣候變化、環境、可持續發展等都成爲我關心的話題。在後疫情時代，每個人都要承擔公民的社會責任，很多問題都需要人類共同面對。爲此，各國之間、人與人之間不能深陷失聯，重建社會的互聯互通顯得尤其重要。從飲譽全球的俄羅斯著名小提琴家莫洛娃在疫情期間致我的郵件中，可以體察音樂家們在等待時的不同心情，她寫道：“在這幾個月的大多數時間裡，能安然無恙地待在家裡令我很高興。很多人陷入困境中，與這些人相比，我實在太幸運了。今年7月，我錄製了一張貝多芬作品專輯，現在正在進行剪輯工作。”我認爲音樂和藝術是重新連接世界的紐帶，音樂將繼續給我們帶來希望和力量。大家應當共同爭取時間來尋找更有效、更有力的創新方式來應對疫情挑戰。
疫情期間，全球的音樂舞臺都經歷了冷清和孤獨，人們的文化生活突然被迫停滯，我們懷念舞臺上的音樂、舞臺下的觀衆。在沒有了舞臺和現場觀衆之後，音樂家們嘗試各種線上表現形式，雲數字化的新型音樂娛樂模式層出不窮。不可否認，這正是大家在艱難時刻樂觀精神的體現，藝術的創造力是無窮的。我相信每個特殊的契機和嘗試都會催生新的業態模式，但我也相信傳統的形式不會就此消失，堅守高品質、不媚俗是藝術家的定力和精神。值得注意的是，只從經濟效益出發的藝術行爲是會毀滅藝術家理想中的藝術的。
現階段正值藉助科技力量、探索科技對藝術發展的可能性之時。人們已經看到，疫情加速了科技創新，社會正在向科技和數字化轉型，在線辦公、在線教育、在線生活的趨勢已經顯現，這一趨勢將成爲後疫情時代的顯著特徵。由此可見，科技+藝術的力量不可忽視，跨界合作是藝術家和科學家共同探討的過程，絕不是曇花一現的實驗藝術。我希望有更多的音樂家們堅守自己的藝術陣地，期待社會各界更加關注藝術對於提振人類精神的作用。
6月28日，人們在德國波恩舉辦的音樂會上欣賞波恩貝多芬交響樂團帶來的表演。新華社發
卡斯蒂婭：疫情期間，戲劇業和演藝業總體上是最早關停的行業，恐怕也將最晚恢復開放。幸運的是，我們的政府很快就對每個交響樂基金會，包括維羅納競技場交響樂基金會作出承諾，讓我們能夠規劃未來，而不必擔心破產倒閉。考慮到我們劇院對門票收入的依賴程度要高於公共資金，對破產倒閉的恐懼就顯得十分現實。劇院依賴門票收入的情況在其他國家很正常，但在意大利並非如此，我們屬於獨一無二的特例。我們都希望目前的情況不會演變成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的常態，我們將盡一切努力在現場而非在網上表演音樂和歌劇，遵循各類健康措施，同時也從中獲得勇氣。
在經歷了疫情初期的沉默後，我們踏上了重新開業的征途：一開始我們還不知道開業的形式和時間，但我們一直在努力爭取，以期讓觀衆欣賞我們的演出。再次創作音樂是一種道德要求，是我們對所有工作人員、藝術家和觀衆作出的承諾。作爲一座能容納13500名觀衆的劇院，維羅納競技場基本上展示出了其最受歡迎的職業天分。我們的音樂和作品必須儘量擴大受衆面。歌劇包括音樂和戲劇，像任何形式的藝術一樣，都是人類和社會發展的動力，而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文化進步方式。對我們來說，歌劇演出不像開辦博物館，歌劇讓人有機會在完整體驗一次令人震撼而感動的人類經歷之時，還可以進一步形成對自己和人類的深刻認識。
音樂即爲美，而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寫，美將拯救世界。
德龍：時下，我們開始恢復演出。漢堡國家歌劇院有1700個席位，目前只賣出500個。因此，我們的收入嚴重不足。在舞臺上和維修區，我們有間隔規則。我們最多隻有35個人在舞臺上，合唱是小團體合唱，彼此之間相隔6米。其他大型歌劇院也是如此。
我認爲人們會更好地瞭解自己錯過了什麼、需要什麼。我們都將意識到文化，尤其是音樂對我們來說多麼重要。我相信，作爲音樂史上最具革命性的作曲家，貝多芬在2021年會很有影響力。作爲羣體，我們至少可以在音樂中獲得安慰。我本人覺得，在音樂中我獲得了更多的能量，並且有動力去與任何一種形式的痛苦做鬥爭。
音樂總是將不同文化和時代聯繫在一起
呂嘉：音樂藝術是人類文明的重要載體。一個民族藝術的精華凝聚着這個民族的精神所在，體現了這個民族的意志、力量和追求。只有熱愛和傳承自己民族的文化，纔有機會了解世界文明。文化的自信體現了民族尊嚴，表達了這個民族對生命的珍視，對愛與和平的追求。中華文明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園。中國人民在面臨疫情的時候展現出的堅忍不屈、樂觀向上的精神，就是中國文化自信力量的體現。這些可歌可泣的抗擊疫情的故事，一定會被譜寫爲我們這個時代的讚歌，記載在中華民族的歷史篇章上。
26歲那年，我擔任了意大利國家歌劇院的藝術總監，在歐洲度過了20多年的時光。由於在歷史和文化方面受到了很好的中國文化教育，我深感自己民族文化的偉大，這對我在異國他鄉的藝術工作起到了支撐作用，也爲我帶來了文明互鑑的美好體驗。當時我作爲一個年輕人對歐洲的文明沒有那麼深刻的瞭解，要擔當他們最引以爲傲的歌劇院的藝術總監，對我來說是個巨大的挑戰。意大利人民對我的厚愛使我獲得了很多榮譽。對家鄉的思念、親情的惦記與愛和青春的夢想，讓我感到文化交融的力量，我把這種體驗融入音樂的表達裡。音樂是無國界的，將心與心的距離拉得更近，音樂是表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最好的語言。2015年，我組建了全球華人樂團，秉承“人文交流、文化交融、文明交響”的理念，促進中國音樂跨區域、跨文化、跨年代，更契合地融入世界，擴大中華音樂在世界範圍的影響力，譜寫中華音樂新篇章。我今年原計劃參加國際演出，但因爲疫情不得不取消。
音樂是聽覺的享受，是無形的精神食糧。對我來講，音樂是永遠取之不盡的生命源！
卡斯蒂婭：文明交流互鑑十分重要。此次疫情還影響到世界各地藝術家的活動。由於旅行具有不確定性且出國可能被檢疫隔離，許多藝術家不得不取消合同和承諾。這一限制促使我們加強了與意大利藝術家的聯繫，包括那些經常在國外參與世界最重要舞臺演出的藝術家。我們重新開幕的音樂會邀請了25位意大利歌唱家和指揮家，他們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齊聚一堂，對他們來說，這也是一場非同尋常的盛事。我們還希望探索更多的可能性，開始聯繫世界各地其他偉大歌唱家，確保他們能參與未來的演出。音樂是一種世界性語言，因此總是將不同的文化和時代聯繫在一起：奧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用意大利語寫下了世界傑作，意大利語現在仍然是很多音樂創作者和研究者的語言代碼；羅西尼、貝里尼、多尼采蒂、威爾第等意大利作曲家曾受邀攜其法語歌劇新作奔赴巴黎；德國作曲家瓦格納對我們參與戲劇和音樂表演的方式進行了革新；普契尼跨越大西洋，創作了頗受西方影響的歌劇《西部女郎》，而其在創作最後一部童話劇《圖蘭朵》時則吸收了中國音樂的元素。我們不能忘記音樂在取得個人成就和實現社會拯救中所發揮的作用，例如，南美洲國家委內瑞拉的青少年樂團是國家級基金會，通過實施教授音樂的教育項目拯救了來自貧困家庭的兒童。
6月5日，維也納愛樂樂團在維也納金色大廳舉行新冠肺炎疫情解封后的首場音樂會。根據防疫規定，現場觀衆人數被限定在100名。新華社發
德龍：我完全認同文化作爲一個整體會影響人的自我認知。比如，任何一首婚禮頌歌對人們來說都有着非同尋常的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這是毫無疑問的。音樂真的可以把人融合在一起；另一方面，音樂對於人來說也是一扇窗戶，使得人們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去觀察世界。這使我看到文化的重要意義所在，文化發揮着某種系統性的作用，就是因爲它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去理解我們自己。道理很簡單，它包含的不僅僅是話語，還使我們帶着情感相互靠近。文化凝聚着無價之寶，在文化和人之間創造一條便捷的道路，是加深瞭解的關鍵。因此溝通是非常必要的。
呂嘉：在隔離期間，世界各地的藝術家線上聯繫更密切了，我們通過互聯網交換關於藝術和生命的各種看法，彼此鼓勵，籌劃未來的合作。我還參與了中意兩國歌劇藝術家聯合發起的隔空演繹音樂電視節目，主題是“在一起，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爲鄰”。今年經歷了疫情，我們共同期待“在一起”。我們全球華人樂團的“全球華人音樂會”今年9月奏響，全球華人音樂家們在世界各地一起用音樂架起“愛的橋樑”，聯結世界，奏響恢宏的命運共同體交響曲，撫慰心靈，帶給人們精神力量。
卡斯蒂婭：明年，我們決心像往常一樣返回圓形競技場劇場。當然，我們準備面對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現在，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希望以一種我們最瞭解的方式來強烈地展示創造力、激情和希望。
德龍：2018年，我們曾經在上海演出過《魔笛》。2020年，按照安排，我們受中方邀請來華演出《費加羅的婚禮》。由於新冠肺炎疫情，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成行，真是很遺憾。不過我們不用過分在意這種變動以及時間上的推遲，要儘量用這些時間去打造其他的宏偉計劃。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不要放棄通過藝術的途徑拉近人們之間的距離。
我將音樂視爲不同文化之間的極端聯繫元素。最好的方法當然是給孩子和年輕人一個接觸外國音樂和外國音樂家的機會。因此，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後的第一步，我們應該鞏固我們在專業和學生層面的機構之間的關係，第二步是交流藝術和藝術家，第三步是共同製作作品。
呂嘉：德龍先生提到德國音樂家貝多芬，今年是他誕辰250週年，前不久，我指揮了中國國家大劇院紀念貝多芬的交響樂線上演出。我指揮演奏貝多芬的作品很多次，每次的感覺都不一樣，這次的感觸尤爲強烈。在疫情下，紀念德國音樂家貝多芬誕辰250週年有現實意義。可以說，喜歡音樂的人都知道貝多芬，全世界的交響樂團都演奏他的作品，人們從他的作品中能夠充分感受到剛強、柔美兩種力量和對命運、時代的訴說。在疫情下，指揮貝多芬作品演奏讓我感到可以用他的旋律和中國國家大劇院交響樂團音樂家的演奏爲社會抗擊疫情賦能。在中國，喜歡貝多芬作品的人很多，這充分表明中國對外來優秀文化的接受。在後疫情時代，加強文明交流互鑑更加重要。歡迎德龍先生、卡斯蒂婭女士帶着你們的音樂家、歌唱家到中國來演出。新冠肺炎疫情阻擋不了音樂的力量。
（光明日報國際交流合作與傳播中心王培堯、中國傳媒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周冰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