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黃秋生:就算死也要是體面的、站着的

圖爲港星秋生。(圖/郭涵羚攝)

12月初的臺南依舊燠熱,明明不是假日,但火車站旁的臺南文化創意園區卻排了超過500人的人龍,人們耐心等着餐車上的異鄉人黃秋生,煮出臺南美食蝨目魚粥。

這是港星黃秋生今年第二次來臺灣了。今年5月他受邀拍攝公視劇集《四樓的天堂》時,在臉書透露有意入籍臺灣,許多臺灣網友驚喜支持。後來他回香港、搬離住了20年的居所,再到臺灣主持行腳節目《開着餐車交朋友》,在臺北、臺南、臺中,所到之處皆有人「捕獲野生秋生」,還登上了Ptt熱搜。

「搬家是因爲我在香港零工作,要節省開支。」這個得過5次香港金像獎、3次臺灣金馬獎的香港演員,2014年雨傘運動時公開譴責港警暴力,昔日好友翻臉不認,被香港主流電影圈封殺足足6年。

混血臉孔從小就是異端

唯一靠三級片拿獎的影帝

就在黃秋生在臺灣二度隔離完畢不久,前香港衆志秘書長黃之鋒、主席林朗彥、「學民女神」周庭、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等人被警方收押。異議分子不是離港,就是收押,東方之珠逐漸黯淡。「心會痛,那個養育我的香港已經不在了。這樣的路要走到什麼時候,走到黑嗎?」

BBC報導,對香港藝人而言,表達政治立場意味着沉重代價。雖然歌手何韻詩表示在雨傘運動之後她獨立製作專輯、開演唱會比從前賺得多,但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助理教授劉慧嬋表示,她的例子比較獨特。相較於歌手,電影需要動員的人力更多,被封殺之後的代價,也就更大。

問黃秋生這是否是人生低潮,「什麼低潮?我現在是人生中最高潮的時候啦。那麼高一堵牆擋在你前面,人生只好如浪花往上衝,越衝越高。」他乾笑:「人生所建立的一夕崩塌,但命就是這樣,願意的就給命運帶着走,不願意的就給命運拖着走。」

他爲什麼可以這麼「敢」?

命運的逼迫、被排擠的孤獨,黃秋生是嘗慣了的。他的生父是英國人,在他四歲時拋棄母子回國。因爲窮、又有着一張混血臉孔,他從小在「鬼佬」、「雜種」的稱呼裡艱難長大,被同學欺負,他習慣用拳頭解決問題,被當成問題少年。

母親只能靠幫傭爲生,曾經從凌晨3點上工到深夜12點,工作不到一週腳就腫了。少年黃秋生陪着母親去辭工,在樓梯間等了2小時,門縫打開扔出一包行李,沒有工錢、沒有一句招呼,就像打發乞丐。

長大後他當過裝修工人、修車學徒、辦公室跑腿美髮助理,因爲學歷不高,工作也不長久,生活困窘、居無定所,甚至差點偷竊失風被逮。爲了謀生,他進了亞視演員訓練班,在許多電視劇裡演出當配角餬口。

今日可能當紅的混血容顏,當年卻是難以定位的異類,只能演出豔情片、黑社會、變態殺手,然而1993年的《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裡的滅門殺人犯,竟讓他拿下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帝,他也是至今唯一靠限制級影片(當時香港稱三級片)拿獎的影帝。

狂接爛片沒演過爛角色

嗤笑獎盃無用只愛書成癡

黃秋生卻從此陷入了事業低谷。「影帝又怎麼樣?人家以爲你要收很多錢,反而不會找你演戲。」有次他在家裡看到獎盃竟氣得把它扔掉,母親將它撿回來,放在廁所旁邊。

他窮怕了,只好開始狂接大家所說的爛片,自稱是「全香港演過最多爛片的人」。影帝光環下的陰影裡,他逼着自己接戲賺錢,1997年得了甲狀腺亢進,每天吃藥、整個人發胖變形,他形容當時的自己「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就瞇着眼繼續拍」,卻以《野獸刑警》里正義與邪惡交織的中年發福刑警再拿下一座影帝獎。

他說自己早練成了「化屎大法」。「劇本好角色對,如果還演不好,那演員真該以死謝罪;可是劇本爛角色壞,演員也該一分都不放過。就算是一坨屎,你也得在上面種出漂亮的花。」

戲如人生。命不好、拿到的劇本爛,就註定只能演壞了嗎?黃秋生從不束手就擒,拿了一手爛牌也要打出名堂,有人說他演了一堆爛片,卻從沒演出爛角色。也有人形容他是「爛片起家的影帝,配角鑄就的戲精」。

黃秋生說話常有一種老香港人毫不掩飾的直白。有次記者問他在影帝跟片酬中選哪個,他回答:「當然是片酬。」

記者說:「可是影帝有獎盃啊。」

「獎盃?」他說:「拿來喝水嗎?」

這次搬出香港住家,他毫不留戀把許多獎盃都扔了,卻對着逾萬本的書跌足嘆息。認識他20餘年的臺灣友人說,黃秋生特別愛看書,從前來臺灣,不買華服名錶,愛逛的卻是書店,每次回香港總因爲書搞到行李超重。

「小時候不讀書,長大了有機會還是要讀的。只要讀了歷史書,你就會知道現實只是歷史的重複。」他說得心平氣和:「那年我公開說警察不可以這樣暴力,講的時候我就知道會被封殺。從古到今中國的異議分子是怎麼樣的,我不會裝着無辜說我不知道。」

他早早便認清自己無法做一個從衆的人。「凡存在必是合理的,不需要與之對抗,但也不用改變自己。」他說:「我就是我,比方我就是灰色的,怎麼努力也不會變紅色的。我是混血兒從小家裡窮,我當然知道我爲什麼是灰色的,也不用特別去可憐自己。」

2019年他在《淪落人》飾演下半身癱瘓的主角昌榮,三度獲得香港金像獎影帝,戲裡有一句對白:「你無法選擇不坐輪椅,但你能選擇怎麼坐。」他受訪時自嘲在戲裡是明癱,但在現實裡是暗癱了。既然選擇了一條路,要知道它的對和錯,除了走到底,別無他法。

期許一生技能貢獻臺灣

爲人生抉擇也明白承擔代價

「你要對自己的每個選擇慎重、相信它、承擔它,做了就做了。」黃秋生說:「接下來就……多在臺灣待久一點吧。」今年9月他生日時,在網路上許了願,說希望能把一生的技能貢獻給臺灣。

「臺灣保留了很多的傳統道德,忠孝仁愛、禮義廉恥,年輕時聽臺灣人說這些覺得好老土啊,現在體會到非常重要。」他說:「我想在臺灣開個叉燒包店、或是開班教表演。很多人問我要不要入籍,如果長期能有工作,我就在這邊定居啊。」

香港,是回不去了。即使註定得在異鄉,他也要當個腰桿挺直的異鄉人。他說了一個故事:2018年他到英國去拍影集《陌生人》,飛行中飛機忽遭雷擊,機艙內一團混亂,氧氣面罩掉下來,乘客恐慌尖叫……唯有他靜靜拿起帽子戴上,把大衣領子拉好,把身體貼緊椅背。

「我心想我要真的死的話呢也要死得有尊嚴,我不要人家看到我,死的時候還衣衫不整、滿臉猙獰。」他說:「人都免不了一死。但你死的時候,要能很自豪對自己說:這一生,我起碼始終都是體面的、站着的。」

因爲,他爲人生做出清清楚楚的抉擇,而且也明明白白的承擔了。

《商業週刊17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