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勇一謀:四百年前的江戶,兩個女子這樣復仇

◎趙晨

一把劍,一位武士,一段江戶傳奇。

初登場,阿水便已是劍術精湛的武士。因此,故事要倒回去看。

女性之困

反抗的靈與肉

網飛的動畫劇集《藍眼武士》,將故事安放在1633年的日本。彼時德川幕府頒佈鎖國令,外族人士被斥爲異端,主人公阿水湛藍的眼睛給她帶來歧視和屈辱。身爲女性,又是外族,阿水成爲武士的過程,也是一路克服性別、國族身份障礙的過程。在復仇意志的指引下,她意欲斬殺自己的外籍生父,洗刷恥辱。

相比阿水的刀光劍影,另一位主角明美的故事則外柔內剛。身爲大名(日本古時封建制度對領主的稱呼)的女兒,明美被鎖在父權的牢籠中,在父親的眼中如同一隻“吃甜食的豬”,最大的價值就是與貴族聯姻。她掙脫父權的方式不是殺伐,而是婚姻——她心儀的伴侶是因超羣劍術聞名的平民泰弦,並不門當戶對。

一場阿水與泰弦的對決,沒有讓故事駛上純愛的軌道。泰弦戰敗,負氣出走。他想尋到阿水再次比武,贏回最強武士的尊嚴。在泰弦的推動下,阿水與明美各自的故事開始一點點匯合。阿水尋仇敵,泰弦尋阿水,明美尋泰弦。這並不是你追我趕的爛俗言情劇,而是三個人在探尋自己生命時產生的意外重疊。

阿水與明美的故事合看,會聯想到押井守《攻殼機動隊》的宇宙觀。這部賽博神作不僅貢獻了對冷戰後人類世界秩序的新想象,而且創造了兩項重要的科技想象:義體與電子腦。前者擴展了肉身的速度、力量、持久性;後者改造生物腦組織,使之成爲一個智能終端,由此拓寬思維的深度與廣度。阿水超凡的武力與明美超前於時代的思想,恰是這段江戶故事的肉與靈。在賽博世界觀與幕府歷史細節的加持下,《藍眼武士》不僅擺脫了歷史敘事的冗長乏味,還爲賽博式戲碼增添了一層文化面紗。

明美原本可以和青春戀人泰弦私奔,但她在逃離幕府後又轉身返回,靠近權力的中心,鋪展她統治這個國家的第一步。阿水破壞一切,將舊的江戶化爲灰燼;而明美將重建一個新的江戶——一個逐漸脫離父權宰制的城邦。

鳳凰涅槃,實在是一個過於爛俗的意象。可即便是經過了反覆的言說,灰燼中振翅的神鳥依然是重生與昇華的最佳象徵。阿水以寫滿《心經》的肉身投入鑄劍事業;明美拼盡全力阻止叛軍衝出將軍府邸,鮮紅的火焰正合時宜地在她們身後燃起,展現着逾矩者堅韌的心智與毅力。

弒父之意

不是終點而是起點

“微風能使仙鶴偏離航線”,這是第一集裡阿水的擔憂,也詩意地預告了她的結局。正是生活中來自四面八方的微風使阿水從一個復仇工具逐漸成爲一個內心豐盈的人。若想更好地理解阿水這一角色,不妨回顧編劇邁克爾·格林的過往創作履歷:《銀翼殺手2049》《金剛狼》《異形:契約》皆是其代表作。《藍眼武士》中也閃爍着前作的基因,尤其是《銀翼殺手2049》。

如果說銀翼系列故事想要引導觀衆思考“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這一問題,那麼阿水的復仇故事則更具現實感——藍眼的異族女人能不能成爲一名武士?無論將故事嫁接在江戶幕府的烽煙中,還是安置在賽博朋克的迷幻光電中,殺手這一形象的底色未曾更改,他們勢必要在接連不斷的死亡中逐漸洞悉生之真相。

弒父,是讀解《藍眼武士》的關鍵詞之一。外族推翻幕府統治,阿水與明美在精神與實際行動上對“父親”的挑戰,都在強化“弒”這一行爲。

但《藍眼武士》中,弒父並不是針對某一性別發出的挑釁行爲,而是面對整體壓迫性制度發出的反抗。弒父並非劇集的意義終點,而是劇中人行動的起點。劇中的父形象也分爲兩類:其一是阿水與明美名義上的父——福勒與大名,借強權極盡壓迫;其二則是在她們生命中扮演着指引、關愛角色的父——劍父與關。劍父與阿水、關與明美這兩組關係很像《唐頓莊園》中的卡森與瑪麗小姐,雖無父之名卻有父之實,往往在她們墜入人生的黑暗深淵時點亮一盞燈。

劍父將鑄劍視爲生命的藝術。他雖然眼盲,但調動受想行識,感悟金屬與天地萬物的碰撞。劍父的存在成爲劇集形而上的精神引領,且不對人形成壓迫,而是憑其思想的精深引領衆人前行參道。劇中從鑄劍這門技藝引申出一些精妙的臺詞,例如“復仇就像黃金,不會生鏽”,例如“對於迷失在黑暗中的人來說,餘燼也足以照亮前路”。從這樣的意義上來說,《藍眼武士》面對“父”的複雜態度比絕大多數的女性主義向戲碼都顯得謹慎而深刻。

復仇之花

私仇輻射公義

近兩年,網飛的復仇故事從《黑暗榮耀》講到《藍眼武士》,女俠形象日益豐滿。文東恩與阿水,兩位復仇者的私仇都可輻射出廣闊的社會公義光譜。

爲何復仇俠女形象在文藝作品中具備強力的敘事能量?首先,俠女們憑藉性別差異,在男性英雄敘事中展現出她者的魅力,人物形象既女又男,既不女又不男,躍出既有的性別框架。其次,女性常被要求揹負“賢惠、溫順”等性格枷鎖,俠女展現出的偏執凌厲與侵略性,有力粉碎了傳統女性的刻板印象,具備突破權威的勢能。此外,俠女形象往往通過切割女性的母性特質進而強化其死亡本能,生與死兩種特質的比例失調,加強了劇集的黑色氣質。

《藍眼武士》故事背後,真實歷史上日本在1637年發生饑饉、瘟疫;與此同時,賦稅年貢壓力給民衆的勞苦生活帶來一層層悲慼愁雲。而且,劇情已經安排阿水踏上了前往倫敦尋索身份真相的旅程,這一時期正是英國風雲際會的時代。或許,第二季的故事可以從歷史中爲復仇之花汲取更多的養料。

奧德賽的故事,這一次由女人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