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學方式講述中國故事

作者敬文東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

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朝氣蓬勃、星光璀璨的文學時代。中國涌現出一大批優秀的作家,他們滿懷激情,滿腹才華,不僅創作出優秀的文學作品,還爲中國文學注入新的生氣,使中國文學邁入新的境界。在這片創作的羣山中,莫言是一座高峰。莫言的創作開始於新時期,他從司馬遷、蒲松齡等人身上繼承併發揚了中國的優秀文化精神,從魯迅手中接過鄉土文學的傳統並且進行創新。在由中國走向世界的過程中,莫言成爲中國經驗、中國故事的傑出講述者。德國文壇巨匠馬丁·瓦爾澤有言:“今天誰要想談論中國,應該先去拜讀莫言的作品,他在我心中的排名與福克納不相上下。”莫言的文學成就,也是新時期文學和百年中國鄉土文學的成就。研究莫言的作品,不僅有助於弘揚百年中國的鄉土文學經驗,還有利於總結其中所蘊含的“中國特色中國經驗”。張雪飛的《個體生命視角下的莫言小說研究》一書,從新的視閾對莫言作品進行深入細緻的解讀,其價值意義是多方面的。

該書從個體生命的視角觀照莫言作品人物命運,確切體會且把握到了莫言對中國傳統生命觀的用心思考。因此,該書更樂於發現和稱讚的,是一種生命的堅韌、生命的強力以及生命的野性。比如該書這樣談論《豐乳肥臀》中母親的形象:母親生於清朝末年,一生經歷了中國的滄桑鉅變。她不僅是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的見證者,還是備受命運捉弄的苦難的承受者。八國聯軍入侵時,母親失去了摯愛雙親嫁人後,母親受盡丈夫和婆婆的刁難與凌辱;在連年混戰的歲月裡,母親飽受飢餓、疾病的折磨,被迫賣掉女兒、目睹骨肉相殘、親人接連離世……母親經歷了常人無法承受的痛苦與磨難,但她依舊堅強地活着,教導兒子活出該有的樣子,以95歲的高齡終老。這樣活着,不免讓人想起中國傳統生命觀所強調的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必須堅韌地活着,唯有活着,才談得上意義和價值。韋伯對這個問題頗有見地:“中國人對一切事物的‘評價’都具有一種普遍的傾向,即重視自然生命本身,故而重視長壽,以及相信死是一種罪惡。”儒家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思想,“天地之性,人爲貴”的觀念在中國人心中根深蒂固。儒家對生命這一天道運行飽含着敬畏之情。《論語》中亦說:“不知命,無以爲君子”,想要成爲一個品德高尚的君子,必須首先認識到生命的價值。張雪飛對此有深入的體會,所以他在《個體生命視角下的莫言小說研究》一書中細緻發掘了莫言作品中的生命表達:比如《人與獸》對人類生命強力的彰顯,《天堂蒜薹之歌》對生命尊嚴的言說,《十三步》對生命的錯位感的書寫,《蛙》對生命唯一性的思考等等,此書深入闡發了莫言作品中蘊含的中國傳統的生命觀與價值觀。

同時,該書將莫言的作品置於一個有關人類動物性的中西文化座標系中進行考察,從動物性的完整意義出發,來理解莫言作品中的生命。這也意味着,作者將人類生命與動物生命放在同一個平臺打量,更強調生命的整體性與關聯性,更傾心於一種大生命觀。中國人歷來重視自然,尊重自然,強調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共生。莊子將“道”視爲生命生成的形上根源,將“氣”視爲生命構成的形下質料,他深刻認識到,人類只是整體的、動態的、聯繫的生命系統中的一部分,人與自然一體相通,休慼與共。道遍存於自然萬物之中,這賦予了萬物平等的本質,萬物皆具有內在的價值,理應受到平等的對待。從道的角度評判萬物,物無高低貴賤之分,這體現了莊子對自然萬物的尊重,蘊藏着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哲思。除了對人物的生命狀態、生命觀念進行闡釋,該書也對莫言作品中的動物生命進行系統、細緻的整理和分析。無論是千里復仇的狼、與人鬥爭的狗,還是幻化爲人類的馬駒,在莫言的作品中,萬物皆有靈。不僅人的動物性得以發揚,動物的人性神性也得以不同程度的表現,人與動物可以相互轉化,動物可以和人一樣作爲主體看察世界萬物、芸芸衆生。中國人最基本的思維方式,並非主客體對立,而是天地人合一。錢穆先生把這種“天人合一觀”視爲中國傳統文化的總歸宿,視爲中國文化對世界人類之未來發展的最大貢獻:“我以爲此下世界文化之歸趨,恐必將以中國傳統文化爲宗主。”該書對莫言作品中人性與動物性的多維發掘、對中國傳統思維方式與文化經驗的詳細闡發,無疑是有趣且頗有意義的。

該書以個體生命的角度進入莫言筆下的人與動物的世界,指出了莫言作品中蘊含的中國的傳統價值觀念,也道出了莫言對人類命運問題的思索與擔憂。鐵凝讚歎莫言:“他講述的中國故事,洋溢着渾厚、悲憫的人類情懷。”莫言主張,作家應該站在人類的立場上進行寫作。他說:“我的文學表現了中國人民的生活,表現了中國獨特的文化和民族的東西,同時我的小說也描寫了廣泛意義上的人,我一直是站在人的角度上,立足於寫人,我想這樣的東西超越了地區和種族。”此書對莫言作品中人與動物的分析恰好印證了這一主張,莫言不僅講述中國故事,還向世界傳達了中國的傳統觀念和價值理想。不應忘記,中國作爲持續發展歷史最爲悠久的國家,其豐富的文化對世界有着深遠的意義和特殊的價值。中國文化所強調的對生命的敬畏,對情感與倫理的注重,在人與自然愈來愈遠,甚至人與人也愈來愈遠的當下,更顯出珍貴的特質。講述中國故事,需要植入具有當代意義的中國傳統精神。此書對莫言小說的研究,實際上也提供了一個用文學方式講好中國故事的範本,指明瞭一條可供借鑑與學習的路徑。

光明日報》( 2021年04月19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