獐子島傳奇:從"遼寧版馬爾代夫"到落寞小鎮 年輕人選擇逃離

(原標題:獐子傳奇:從“遼寧版馬爾代夫”到落寞小鎮年輕人選擇逃離)

61歲漁民王隸蹲坐在海灘邊,對着夕陽發呆。一下午過去了,裝海貨的桶裡只有一條巴掌大小的魚。獐子島客運碼頭的汽笛響了起來,王隸摁亮手機看了看時間,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沙子,唸叨着:“日落了,回家吧。”

又是一無所獲的一天。

大連向東56海里,面積不足15平方公里,這裡是獐子島。入冬了,街上行人沒幾個,車更少。遠處浪花輕拍海岸,聽得分明。11月,獐子島迎來捕撈淡季。海水涼,風也大,一網下去,海貨裝不滿半桶。

當地村民說,這兩年島內原住民流失嚴重,最多時1萬餘人,現在僅餘4、5千人不到。獐子島社會事業辦說他們也不知道獐子島人口的具體數量,“大概1.2萬吧”。

來訪遊客同樣稀少,島上耗資百萬打造的度假村早已被雜草覆蓋。今年7月,大連港與皮口港的直通航班停止運營,每天只留一班客船進出內陸,小島愈發落寞。

獐子島風光過。頂着“海上大寨”“鮑魚之鄉”的名號,島上物資極其豐饒,傳說中鮑魚海蔘隨手一撈,就能裝滿一麻袋。更有一時無兩的上市公司獐子島(002069,SZ),市值一度突破200億,被譽爲“中國水產第一股”。

後來的故事,全國人都知道了。2014年,獐子島集團連續上演扇貝跑路、餓死、凍死等系列奇觀;2016年、2017年,該集團連續兩年財報造假;今年9月,公司高層造假牟利、相關涉事人員被移送公安機關

10月28日,獐子島集團發佈第三季度財報顯示,除去變賣資產所得、政府補助等非經常性收益,公司前三季度的“扣非淨利潤”實則虧損約1.09億元,實現歸屬於上市公司股東的淨利潤爲-1646萬元。

“以前我們出門,一說是獐子島來的,別人都豎大拇指哥兒。現在提起來,只能說自己是長海縣的。再問下去,就呵呵陪笑,太丟人了!”冬天的風吹過,島民一臉悵然。

造富神話幻滅,空留一地雞毛。但扇貝跑得了,獐子島跑不了,這顆昔日的黃海遺珠逐漸失去了光彩,而生活在此的島民們正在經歷正反兩面的人生:逃離或留下。

海底銀行”

聊起獐子島的輝煌過往,王隸有說不完的話。

1958年,獐子人民公社成立。第二年,公社通過淘金剛沙、海帶養殖等最原始的資金積,購買、建造機帆船,開始漁業試點。

靠海吃海。《獐子島鎮志》記載,上世紀70年代,獐子島公社創下單船捕撈和總捕撈量的全國紀錄。1971年,時任獐子公社革委會主任杜中本出席全國水產工作會議。會上,獐子島被冠以“海上大寨”的稱號。同年9月,人民日報發表《海上大寨——獐子島》,公社接連涌現多位全國人大代表和全國勞模,並四次受到國務院嘉獎。

1973年,獐子島擁有鋼殼漁船44艘,每船捕撈量破百斤,年收入突破千萬元。1973年的千萬元是什麼概念?那時的豬肉,8毛錢一斤。

1982年,獐子島迎來發展關鍵期。公社從日本引進優質蝦、魚、扇貝苗,經培育投入海中,多年後再行捕撈。正是這種被稱爲“底播”的養殖方式,令日後的獐子島成爲名副其實的“海底銀行”。

當時老百姓不樂意,怒罵公社領導是“一羣敗家子”。在他們看來,這種從日本引進的扇貝一個苗5分錢,播種到海底生死不明,無異於“往海里撒錢”。公社仍然下令開幹。1986年,全鎮底播蝦夷扇貝1萬多畝。兩年後收穫,收入與產出比接近1∶3。所有獐子島人都樂壞了。

自此,獐子島從最初的捕撈業一統天下,變爲捕撈、養殖、加工三業齊頭並進。也就是這一年,原本在馬來西亞當船工的王隸回到了家鄉。“海上作業太苦了,聽說靠着養殖就能掙錢,可不得回來了嗎?”

曾經的吳厚剛:年輕有爲

獐子島鎮隸屬長海縣,由獐子島、大耗島、小耗島、褡褳島四個島嶼組成。

1983年,獐子鄉人民政府成立的同時,成立長海縣獐子漁工商聯合公司。1985年3月,該公司撤銷,成立獐子島漁業總公司,1992年,再改爲獐子島漁業集團公司。

同一時期,獐子島遠洋捕撈隊聲名遠播,開了國內集體漁業跨出國門、從事遠洋捕撈生產的先河。

王隸加入獐子島遠洋捕撈隊後,最遠到過非洲海域。每趟出海,收入至少上萬塊。王隸賺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並承包了一艘鋼殼漁船。王隸說,在當時,這是一件倍兒面子的事,“轟動程度不亞於現在你們在一線大城市買房”。

獐子島漁業集團公司是集體制企業。1998年,該公司從政府中剝離出來,改製爲獐子島漁業集團有限公司。獐子島鎮及其下轄的褡褳村、大耗村、小耗村爲公司股東,時任鎮黨委書記吳厚剛兼任董事長

“那時候,吳厚剛在我們印象中,還是個年輕有爲的小夥子。”王隸稱。跟大多數獐子島民一樣,吳厚剛在島上唯一一所中學畢業後,便進入鎮上的船廠工作,一路從鉚工做到獐子島鎮長。當上鎮長時,吳厚剛32歲。

2001年,吳厚剛將獐子島漁業集團有限公司改制成獐子島集團股份有限公司,鎮委和村委成立投資中心,承接股東身份。股份公司即將上市,按照“政企必須分開,官商不能兼任”的規定,吳厚剛面臨從政還是下海的選擇。最終,他放棄經營了20多年的仕途。

據《證券市場週刊》報道,爲了讓吳厚剛無後顧之憂,長海縣政府決定給他5%的股份獎勵,並要求吳厚剛自己投入5%,有困難可無息借貸。最終,吳厚剛揣着借來的530萬元,順利拿下獐子島10%的股份,成爲第三大股東。

獐子島走上了一條充滿未知的道路。

2001年4月,獐子島公司完成股份制改革,2006年登陸A股市場上市交易,外界將其評爲“中國水產業第一股”;2008年,獐子島以每股151.23元的紀錄登頂滬深股王,董事長吳厚剛風光無限。

吳厚剛(右一)向日本專家介紹海洋牧場情況。圖源:水產養殖網。

剛上市那幾年,獐子島島民的日子過得着實紅火。島上,電影院、風力發電、水力供暖等現代化基礎設施一應俱全。爲了發展旅遊業,獐子島甚至增設了兩條環保公交車線路,以及5臺價值200萬元的環保公交車。繁華留痕。至今,獐子島上隨處可見各種歐式建築,一座座小洋樓隨山就勢拔地而起,頗具異國情調,獐子島因此得名:遼寧版馬爾代夫。

國民1987年入島,在獐子島當駐防兵。他清楚記得,2001年改制前後,島上一下子涌來很多人。“上到黑龍江,下到四川、廣東,全國各地的人都千里迢迢來到這打工。稍微能幹的主力勞力,一個月就能有萬把塊收入。”

2006年,島上開辦第六屆漁民節。海邊搭起巨大的露天舞臺,請來明星登臺演出。“那時,跑一天車就能賺個400、500塊。”宋國民記得清楚。張羽那年14歲,只記得“吃剩下的鮑魚海鮮,一筐筐拿去餵豬。”外界戲稱,獐子島集團上市前後,島民們個個走路帶風。

據《中國經營報》給出的一組數據,2000年,獐子島鎮總收入6.79億元,純利潤2.1億元,人均收入超萬元。同一年,全國城鎮居民人均收入6208元,農村人均收入2229元。在獐子島人的印象裡,“只要是外地來的,都窮”。

從種田、握槍再到趕海,1992年,退役後的宋國民選擇留在獐子島,並辦理戶口遷移,成爲獐子島的正式島民。宋國民當時的感受,和當年擁有一艘鋼殼漁船的王隸一模一樣:倍兒有面子。

上世紀90年代末,獐子島戶口十分金貴。除了對大專以上文憑、技術和科技人員、投資業主開通綠色通道外,其他申請落戶的,每人均要交納6000元所謂“增容費”。

那時候,當一個獐子島人太幸福了。年底,每家都能領到少則幾千多則一萬的生活補貼,持續到2014年;孩子們從幼兒園到初中,學費均免。升入高中後還有補助......無數人擠破了頭想落戶這座海上小鎮。

“一個幾平米的小炕上都能擠近十個人,島上煙火氣旺啊。”宋國民感慨。

“只要你姓吳”

夕陽餘暉下,海鷗在歸港的漁船四周盤旋,看似平靜的海面,實則暗潮洶涌。

2012年3月,獐子島內部人士舉報,稱有員工在蝦夷扇貝苗種收購過程中收受賄賂。被舉報對象是吳厚剛的弟弟吳厚記。隨後,吳厚記被公司內部處理,其手下工作人員被判入獄。中國裁判文書網顯示,該工作人員因犯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六個月,後被減刑半年。

此事在集團內部引發軒然大波。有島民說,吳厚記是給他哥吳厚剛頂了鍋;也有知情人士稱,吳家老爹護兒,“每次吳厚剛想把他弟弟送去法辦,吳爹就大喊,‘敢動你弟弟一下,就死在你面前’。”

富民34歲,獐子島集團前員工。他說,從2011年到現在,普通打漁員工的薪資就沒怎麼漲過,年薪一直在6-8萬之間。“這幾年,我們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豬晚,錢卻被上頭貪了。”林富民正在系粗繩固定船隻,手指的疼痛讓他有些吃力。由於常年吹風下水,漁民普遍身患風溼類疾病。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島民抱怨則說,集團上市後就成了吳厚剛的家族企業,“只要你姓吳,進了公司就吃香”。

吳厚剛的哥哥吳厚敬原本是個體工商戶,先後進入獐子島股份擔任護海隊長、榮成分公司經理,執掌一方並握有一定財權。弟弟吳厚記初中畢業,原來沒有正當工作,後任物資採購部門經理;外甥劉強則是獐子島集團(榮成)食品有限公司總經理。

獐子島集團一路下滑。

當地村民介紹,獐子島集團自2006年上市以來,獐子島居民每人每年能分到2000元,60歲以上的老人可分得3000元,80歲老人則可分得4000元。2014年“扇貝跑路事件”被曝後,隨着集團收益下降,除2016年減半發放了一次補助外,島民們再也沒有收到任何補助。

三年前,王隸就曾因分紅問題,聯合數位漁民向集團索賠,結果當然吃了閉門羹。“原本每個月還有分紅,2015年左右就徹底沒了。第二年,我們才從新聞上知道公司出了事情。”王隸說,還有漁民買了公司的股票,至今賠得血本無歸。

何止漁民。據《每日經濟新聞》報道,盈科(上海)律師事務所周亞珠律師透露,目前他們登記到的、向獐子島索賠的投資者已超過100個,其中最大金額已經超過2000萬元。

“沒一件幹得成的事兒

成敗轉眼空。猶記當年“海鮮餵豬”的少年張羽,今年已經28歲了。

10月14日上午,東獐子碼頭,張羽正在爲明天的出海檢修發動機,他是島上剩下爲數不多的年輕人之一。

張家世代從事海上作業,張羽兩三歲時便被父母帶上了船。漁船、浪花、海風,成了他兒時生活的全部。小學沒讀完,張羽被父母送去大連生活。他第一次見到了外面的世界:洋快餐、遊樂園以及五光十色的特色商業街,但這些在張羽看來,都“挺沒勁的”。

每逢寒暑假,他還會回獐子島,回到那艘漁船上。

2012年,高中輟學的張羽在大連製造廠做了幾個月的學徒,“一個月一千來塊的工資,乾的不是人事兒”。張羽選擇辭職,被父親批評爲急功近利。他越發地想家,終於不顧父母勸阻,花三十多萬置辦了漁船和採捕證。張羽走上了父輩們的老路。

海還是那片海,但張羽發現,獐子島變了。

自2014年起,6年間,獐子島集團的扇貝怪事不斷:遭災三次、逃跑二次、被餓死一次。爲查明真相,證監會甚至出動北斗衛星追查扇貝行蹤,最終認定獐子島集團利用漁業存貨難以覈查的特點,造成“紙面虧損”或“紙面盈利”的假象。其中,獐子島集團2016年和2017年財報中的盈利和虧損,均爲財務造假。

最終,董事長吳厚剛等4名主要責任人被罰款60萬,並終身禁止進入市場。今年9月,證監會又以涉嫌證券犯罪,將獐子島及相關人員依法移送公安機關,追究刑事責任。

幾番折騰,獐子島上市公司的市值,從巔峰時期的200多億元,一路跌到現在的27.24億元。“扇貝跑路事件”成爲資本市場上的奇聞談資,任誰提起,都會引起一串意味深長的笑聲。

“這兩年下來,就沒有一件幹得成的事兒。”宋國民指着早已長滿雜草的度假別墅和遠處的廢棄客運港,這兩處都是吳厚剛時期留下的輝煌“政績”。

島上依附獐子島集團的兩家扇貝育苗廠、一家鮑魚育苗廠相繼關停;貝類加工廠大幅縮減員工,工作機會越來越少。“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年輕人少了。”張羽說,和自己在港口一起幹活的獐子島集團員工,年齡大多在40歲以上,“每月就那兩三千塊工資,幹起來也沒那麼賣力”。

獐子島和外界逐漸脫節。稍微得點重病,島民們就得乘一個小時的快船往長海縣跑;中學每個年級只有兩個班,孩子們初中畢業的那天,也就是離開故鄉的時刻。

逃離獐子島,成了大多數年輕人的選擇,但留下的,還需依靠維生。

誰的海?

每天清晨5、6點,天灰濛濛,漁民們騎車前往港口,婦女們揹着昨天收穫的海產去趕早集。這是獐子島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獐子島集團三季報中還有一項數據:靠着上半年出讓的部分海域使用權相關資產及轉讓子公司股權,連年虧損的獐子島終於實現了賬面上的盈利。王隸看到了,說自己心裡不是滋味。“我不關心集團收益如何,但那是獐子島人的海,他憑什麼拿去賣。”

《獐子島鎮志》記載,1956年,獐子島159戶船網戶和884名社員,累計繳納公有化股金16.7萬元。這筆股金,被許多獐子島人看作父輩創業的原始投資,直至孕育出今天的上市公司獐子島集團。吳厚剛也曾公開表示,“獐子島這片海屬於全部獐子島人,屬於獐子島的子孫萬代”。

事實並非如此。

2010年,獐子島集團以每艘幾十、上百萬的價格收編了全島的漁船,接受招聘的漁民成爲集團員工,可領取一份“安穩的收益”。王隸就在其中,當年那艘讓他“倍兒有面子”的船,100萬賣了。拿着這錢,王隸翻修了島上的老房子,還擺宴席請了一衆親友:“那時候誰不想要個鐵飯碗?我們老百姓不太懂,都以爲能過上安穩日子。”

誰也沒想到,這份承諾後來成了泥沼,將無數島民拖進深淵。

去年,林富民辭職,自己買了條船,重新辦了採捕證,下海單幹。但此時,這樣的捕撈已經算“違章”作業。“現在在獐子島海域,只能用本地編號的船隻進行捕撈。其他漁民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冒險出遠海捕撈、要麼買外地的船違章作業。”林富民說。

兩者都需承擔巨大的風險。

2007年—2017年間,獐子島集團承包的海域面積不斷擴大。從最開始的70多萬畝到234萬畝,10年翻了3倍多,個體漁民的生存空間隨之被壓縮。漁民想要自己捕撈,就得找管控死角,或者晚上偷摸着去。這些行爲都被獐子島集團定性爲“違章”作業,輕則籠具被沒收,重則被拘留,被處以幾千上萬的罰款,有漁民的船還被吊走。

“說白了,我們現在出海都是偷。”林富民低聲嘟囔。每次出海,他都身穿印有獐子島集團logo的藍色制服。這是他出海時的護身符,而非對老東家心存留戀。

一度,漁民與集團之間矛盾激烈。林富民等人在出海時,曾遭集團船隻驅逐,被收走了捕撈工具和辛苦打來的海魚海螺。“他們還派了兩輛麪包車,就在岸上堵着我們。”

就算不出海,漁民們在集團所屬海域的沙灘邊趕海,都會被處以罰款警告;集團的捕撈船每天篩選品相不好的扇貝堆積在碼頭,但爲了防止漁民拾撿,甚至不惜往扇貝上澆柴油。

張羽不認同“偷”這個說法。在他的認知裡,獐子島的資源屬於全體島民。“獐子島漁業是投放了扇貝苗,可野生的海螺、魚、海蔘總不該也是他們的吧?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打漁,在沒有獐子島集團之前,我們幹了上百年啊!”“那些取之於民的,反過來又與民爭利。這是獐子島集團犯下最大的錯誤,他們太過霸道了。”張羽說。

獐子島的海,究竟是誰的?

獐子島鎮2015年的財政預算中,曾清楚列明過一筆海域使用金收入,金額爲10832萬元。按遼寧省制定的“對開放式養殖用海每公頃不少於0.045萬元的海域使用金”的徵收標準這10832萬元意味着,獐子島鎮共徵收了約合330餘萬畝海域的使用金。這一面積,基本等同於此前獐子島集團在其年報中所披露的捕撈海域數目。

相關訴訟案中,獐子島集團甚至曾就“違章捕撈”一事,起訴了幾位船主,要求船主支付違約金。該訴求最終遭到一、二級法院的駁回。法院認爲,獐子島集團未能提供證據,證明島民另購同類型漁船在案涉海域進行捕撈的行爲,給獐子島集團造成了合同履行上的實際損失,如此就沒有計算違約金的基礎,獐子島集團支付違約金的主張不應得到支持。

華中師範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教授鄧大才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指出,獐子島整個集體資產的權益過於模糊。“它由大集體所有,但是卻並沒有與集體的每位成員掛鉤,所以導致當農民要求實現集體的權益時,公司又沒有給予清晰迴應。”

近兩年,在不越界打撈的情況下,獐子島集團已基本默許本島漁民捕撈作業。相安無事已是最好結果,只是平白磨掉了許多人的時光。張羽說,在眼下的捕撈淡季,漁民們的每日收入有時不到百元,“但還是得幹,弄到一兩條海魚,就自己吃”。

沉船破財

早上7點,張羽接到堂哥電話,因爲昨天的風浪,同港漁民的木船出現破損,半沉進了海里。

張羽和幾個漁民匆匆聚在一起,花了800塊錢請潛水員幫忙撈船。晌午時分,下沉的漁船被拖回岸邊,但甲板上原本放着的200多個養殖籠子落入海底,不見蹤影。

船老大很無奈。兩三千塊捕撈器具的損失暫且不提,排除休漁期和天氣原因,捕撈作業滿打滿算,一年只能幹個100來天。如今,船沉了得再撈,設備和發動機需要重新購買,船體維修也需要較長時間。錯過了今年的捕撈期,他只能靠搭夥過日子。

“沉船破財,這些都算小事。在海上,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落難的會不會是自己。”張羽抽了口煙。剛出海時,張羽曾眼睜睜看着同行的船員被巨網纏住,拖下了海,“就那一瞬間,人沒了”。

當年父輩們打漁,人沒了,往往一包面、一袋米、一壺油,就算賠償了。“大海養育了我們獐子島,同時也要吃人的。”張羽說。隨着近年獐子島海底資源銳減、漁民捕撈海域受限,爲了生計,他們不得不冒險前往更遠的海域捕魚。“‘海底銀行’曾經是真的,但你不去投苗養海,資源總有一天會枯竭。”

船撈上來了,林富民坐在一旁,用細繩修補破舊的海圈子,這是他從拾荒者手中淘來的,比市場價低了5塊錢。自打出來單幹,他得時刻控制出海的成本。

大多數島民沒有五險一金。林富民離開獐子島集團後,養老成了問題。他早已不再關注獐子島集團的相關新聞,他決定捂起耳朵,埋頭幹活。“走一步算一步吧,我們什麼都改變不了。”張羽的顧慮卻越來越多。當年隻身一人回島當漁民,雖然父母強烈反對,但好歹了無牽掛。幾年間,張羽娶妻成家,辦起事來明顯多了幾分猶豫。聊起未來,臉上的愁容更是掛不住。

前年,張羽從銀行貸款幾十萬,在島上開了一家客棧。按他的話說,只是爲了能讓家人安心些。妻子喜歡小動物,就再養上兩隻貓。不出海的日子裡,能約上三五好友到棋牌室搓搓麻將,張羽知足了。

上個月,張羽看中了一雙800塊的名牌球鞋,盯了兩週,還是下不去手。“以前總是追潮牌、趕新款。現在想想,鞋子能穿就好。”更多時候,張羽穿的是下海用的水靴。

對於未來,張羽不敢細想。

守望大海

國慶期間,王隸遠在黑龍江工作的兒子好不容易回了趟家。老人特地上市場買了幾隻大螃蟹接風,卻被告知夫妻倆要把10歲的孫子帶去哈爾濱上學。

“說帶走就帶走,這孩子從小就愛跟着我,就不能等上完初中再帶過去?!”王隸氣不過,說這話時漲紅了臉,而後又轉頭喃喃道:“出去,出去也好。”

在王隸看來,獐子島的年輕人們早已丟掉了原有的“魂”,他們拋棄了故鄉、也放棄了屬於島民的驕傲。“之前條件比這還艱苦,我們都幹起來了。現在稍微有點困難就走了,島還怎麼好?”

有人執念頗深,也有人選擇放下。

劉靜芳在島上經營一家海蔘店,規模不大,但小日子過得滋潤。這天,劉靜芳起了個大早,去採辦一天的伙食和乾貨。過幾天,她要到大連去看望正在讀小學的兒子。“日子是自己打拼出來的。集團內部發生的事情雖然很氣憤,但也不能總陷在裡面,影響情緒吧。”82年出生的劉靜芳,天性樂觀,常自嘲爲“留在島上的年輕人”。

在她看來,很多島民希望把集團的海域要回來,再平分給個人,這很不切實際。

之前因爲跨領域捕撈產生摩擦和矛盾時,集團還會表面客氣地給一些警告。劉靜芳想得長遠,萬一海域變成個人的,免不了打架鬥毆、傷人鬧事。“人心都是自私的”劉靜芳說,“也不一定非要打漁,出路還有很多。”

她仍對獐子島抱有希望,“你看這兒的水多清,環境多好。雖然這兩年海產少了,但個頭是越來越大。”平常沒事,劉靜芳還會開直播給顧客介紹當地特產,科普海蔘的功效妙用。

今年6月,長海縣人民政府發佈獐子島建設規劃,將在基於原有的旅遊業基礎上,打造國際海釣小鎮,培育發展海釣及相關衍生產業。隨後,獐子島迎來一波旅遊旺季,進店的遊客來來往往,劉靜芳感覺回到了從前。“我們其實也不想離開,如果有一天獐子島好了,希望孩子能自己選擇回來。”

從前,獐子島漁民把汗水、時光甚至生命都留在了海上。如今,守着大海的人仍有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