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麗君不爲自己哭 「與其流淚不如做更多事」

圖文 / 鏡週刊鄭麗君從政至今,給人的印象是理性冷靜,她說堅持理念的動力,來自於年輕時絕食抗議萬年老國代修憲的失敗經驗。

擔任文化部長3年來,她以立委期間學到的衝勁,在各種跨部會的會議上據理力爭、推動法案、張羅預算,讓弱勢又邊陲的文化部預算首度超過200億元。

強硬的個性,其實有一顆敏銳易感的心,她爲政治受難者掉淚、爲傳統布袋戲消逝掉淚,曾經也爲自己哭,但今年遭老藝人鄭惠中打一巴掌,她並未掉淚,只因內心早已決定,不爲自己哭。

最後一次爲自己哭,是45歲成爲高齡產婦生孩子,自然產花了2天,時值太陽花學運剛結束,那時鄭麗君是不分區立委,爲了《兩岸協議監督條例》,月子沒坐滿就開始工作。她與丈夫親自帶孩子,沒請保姆,工作壓力與孩子的哭聲勾動內心的情緒,「我就告訴自己,與其爲自己難過掉眼淚,我應該選擇爲別人多做一些事,這樣一想反而可以平衡。」

也因此,今年一月參加「關懷演藝人員春節餐會」,被老藝人鄭惠中打一巴掌的那天,「我沒有哭,媒體寫錯了,我沒有哭。」鄭麗君重複說了2次。那天她立刻傳訊,請家人不要開電視,免得孩子看到。之後在車上,她思索爲何有這一巴掌?「這個巴掌背後,代表對轉型正義很深的誤解,這個誤解的來源,是我們對於一個傷痛歷史的冷漠跟不瞭解。」

鄭麗君說自己從小就是一個心思不在生活裡的怪人,「每個人都有一個小王子住在心裡,《小王子》那本書很有趣,提醒我們,不要成爲我們不想要成爲的大人。」

50歲了,她已是大人,不管是年紀還是政壇身分。她30歲進入臺灣智庫;35歲擔任青輔會主委,成爲最年輕閣員;43歲當了2屆不分區立委;3年前擔任文化部長至今。

這天我們在部長辦公室採訪,部長室門口貼着二張歡送會時拍下的拍立得照片。九合一大選時民進黨大敗,內閣總辭,原本她也準備跟着走,還流着淚與部屬們告別。但文化界逾1千500人在網路連署慰留,鄭麗君最後決定留任。連署發起人吳國維認爲,鄭麗君推動票房透明化,讓未來電影產業投資有可依據的資訊,電影產業面對市場不再瞎子摸象

文化策進院董事長丁曉菁說:「她有立法委員的歷練,知道怎麼立法、爭取預算。更難得的是,她表裡一致,這件事情聽起來很簡單,但是很少在政治人物身上看到。」文化人是最難搞定的圈子,如何獲得支持?丁曉菁說:「例如《政府採購法》,一般人沒有感覺,但是文化界有感覺,她真的修掉了,這個講很多年,大家都知道問題,但是沒有人去做。」

鄭麗君在意媒體寫她被打巴掌而流淚,我們也就好奇她最近一次哭是何時?「昨天。」她說去了當代藝術館看《查無此人─小花計劃展》,黑暗的空間中,一盞小燈在建築模型上移動,舊樓梯、老旅社、窗玻璃、小學上課桌椅,音樂裡燈光明明暗暗,勾起許多回憶,不自覺就流淚了,「那個光點會引領你,看到你的家、你的土地、海洋,你生活的社區。」

她讀北一女時,常到重慶南路書街哲學書,愛看法國導演楚浮的電影。有一天下午,學校說有暴民暴動,宣佈停課,她想看暴民是什麼樣子,便走到龍山寺,目睹鄭南榕率衆要求解嚴,成爲她的政治啓蒙。

文藝少女上了大學,轉變爲叛逆青年。考上臺大土木系的她,第一天上課就決定轉哲學系,「因爲我三民主義考太低了,沒考上物理系,就知道自己應該轉回去念人文社會科學。」她喜歡物理與歷史,更喜歡讀科學史與哲學,高一時文理分組,因爲下不了決定,還回家大哭了一場。最後選理組,理由是:「科學一定需要有老師教授,不容易自學,歷史、地理我可以自己讀。」

大二時參與野百合學運,在決策小組之下的秘書處,「我會經手訂便當跟接受捐款,曾經一餐訂上萬個便當,訂到鄰近的區域沒有便當。」隔年大三,她更在臺大校門口絕食7天,抗議萬年老國代修憲,然而政壇上的大人們沒有任何迴應,身爲發起人的她,在決定宣佈活動結束的前一天,拉起睡袋,不願意讓人看見淚水,悶着頭哭了一夜。那次的失敗感成了她從政的動力。

消逝的人事物容易勾起她的情緒。一次,在國家電影中心看紀錄片《紅盒子》,傳統布袋戲的興衰沒落,以及布袋戲大師陳錫煌與父親李天祿的親情矛盾,讓她忍不住問導演楊力州爲何要拍這部電影?楊力州說,這部紀錄片其實是電影,「用最華麗的方式,向傳統布袋戲做告別。」聽到這樣的回答,鄭麗君當場哭到說不出話來。楊力州說:「她第二天自己去見陳錫煌師傅,請教關於布袋戲的政策,很低調,沒有發媒體。這2年改變蠻明顯,有一些法規短期間看不出效果,卻是重要的根基。」

再上一次哭,是政治受難者陳新吉的告別式。「他跟他的難友有一個諾言,活着的人要把故事傳出去。」陳新吉生前直到最後一刻,仍在爲其他受難者寫故事,也曾在鄭麗君被打巴掌後,在臉書上描寫人權博物館成立前後,鄭麗君2次在紀念碑前追思時,都掉下眼淚。鄭麗君說:「我那天才想到,其實我被打那一巴掌,更痛的應該是這些前輩吧,他們承受苦難的歲月很不容易,還要被誤解,我想到就覺得蠻心疼的。」

有些傷痛是淚水無法呈現的。陳新吉逝世的那一天,是5月17日,那天也是同婚專法通過的日子。採訪時,我問她可有想到邱妙津?邱妙津是鄭麗君留法時期的好友,邱妙津的小說《鱷魚手記》是女同志文學的經典,可惜她在1995年於巴黎自殺離世。

「我有想起她,她如果還在的話,應該會比較快樂。」她眼神變得溫柔,論述時不斷比劃的雙手,合了起來。她至今仍吃素,有一部分原因是爲了幫邱妙津祈禱。「我跟她有特別的感情,她常跟我分享她創作中的心情,和她怎麼面對理想中的世界跟現實生活中的落差。」她至今仍不敢翻閱《蒙馬特遺書》,「可能留到某個人生階段,我再來讀。」

好友離世,或許也讓人在異鄉的孤獨感更多,在法國攻讀哲學系博士時,臺灣的政治環境劇烈變動,讓她內心有着焦慮感,「我很渴望回家,很想回臺灣參加一些事情。」毅然決定放棄學位回臺,是因爲1999年的921大地震,「看到地震新聞,幾個小時,狂打電話都找不到家人,你也不知道多嚴重,那一刻我就覺得無論如何要趕快回臺灣,心中浮起4個字,就是『禍福與共』。」

她回臺灣後,先在東吳大學當講師,又在林佳龍的邀請下進入臺灣智庫,再成爲最年輕的青輔會主委。那時她曾經哭過。立委質詢不滿意她堅持認爲韓國大學生畢業起薪只比臺灣大學生高1.5倍,怒斥:「嘸採妳生水水又少年(枉費妳長得美又年輕)。」罵她不自重、丟臉、可恥,連髒話「他媽的」都說出口。她立刻強硬反擊,請對方不要就外表作評論。「那時候我會委屈,在現場我沒有哭,但是後來回辦公室,我有哭,因爲我覺得我是來做事的,尤其女性不應該受到這樣的羞辱。」

那之後她就不曾爲政治上的衝突軟弱過了,立委時期更像一頭眼神銳利的貓。「你據理力爭,別人也會對你大聲,也會羞辱你,所以更要去fighting,去辯駁,或是大聲爭取,那讓我體會政治的意義。」

她說,文化部長第一天上任,就拿出蔡英文競選總統時由她所擬定的《文化政策白皮書》,開始按圖施工。「我開玩笑說,我做一個文化部長,一開口就是錢。」她爲公視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張羅資金,開拍耗資4千300萬元來自於「前瞻基礎建設計劃」特別預算,這出引起大衆討論社會議題的夯劇,成了國家建設的一部分。接下來改編自吳明益小說的電視劇《天橋上的魔術師》,開拍資金更高達1億5千萬元。

談到文化部預算,不但首度超過200億元,今年加計前瞻預算更是達到260億元,「我們《文化基本法》在今年也過了,它會保證文化預算逐年成長。」她顯得很開心,像是一個導演拿到了終身成就獎。

「我更在意的是,我們這3年達成軟硬體預算結構的翻轉,其實文化預算硬體比例佔很高,也就是說我們這個國家,對於文化政策、建設,大多以硬體設施爲主。」她以劇場爲例,談過去文化政策以爲蓋了劇院,就是劇場。「其實藝術總監纔是劇場,總監帶領的團隊纔是劇場。他的藝術觀點是什麼?他要怎麼樣帶動觀衆縮短藝術跟民衆的距離,那個纔是劇場。」又說:「我們在今年的預算成功達成軟硬體預算的優化,軟體預算成長比較多,我們纔有辦法做一些文學藝術、文化教育,以及藝術機構的組織優化,做一些紮根的工作,這是更重要的。」

《天橋上的魔術師》 以中華商場爲背景,那也是鄭麗君的童年。父母是苗栗苑裡人,婚後到臺北工作。鄭麗君排行老三,「我們就住在中華商場附近的西寧南路,尾巴那裡,離鐵軌很近,所以我是聽火車的聲音長大的。」父母白手起家經營鐵工廠,經濟算不上富裕,沒太多時間陪伴,她因此早慧獨立,自己做玩具、找同伴玩,「或自己思考、編故事,小時候如果有書讀,會覺得是很大的享受。」

她曾經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麗君」二字很菜市場,國小時曾吵着爸媽想改名。名字是阿公在過世前取的,典故來自於章回小說《孟麗君》,描述才女孟麗君不屈從命運,女扮男裝成爲朝廷宰相。「他(阿公)會喜歡讀孟麗君,已經超越很多性別的觀點。那年代的人普遍會選擇栽培家中的男生,忽略女生,可是他期待他的孫女可以努力,他盡力支持女孩子的教育。這是一個傳承,所以我就開始珍惜(這個名字)。」

早慧的女孩內心敏銳易感。國小時常與外婆睡在一起,外婆夜半因車禍過世的舅舅流淚時,她會起身安慰外婆。「我是一個外表看起來理性,內心情感豐富的人,以前看電影會哭,看小說,看到別人受苦的時候也會哭。」

即便敏銳易感,這麼多年曆練下來,她也不爲自己哭了,與其流淚,不如做更多事。那孩子哭的時候,妳怎麼哄呢?鄭麗君嘟起嘴來:「就抱他呀,跟他說哭沒有用呦,要討論喔,你要講呀,這樣我聽不懂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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