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建保護能從巴黎聖母院火災中得到怎樣警示

福斯特建築事務所提出用玻璃和鋼鐵設計一個替代方塔的方案

來自泰晤士報的概念渲染圖

法國設計師Mathieu?Lehanneur的設計捕捉大火一刻,將災難化爲美麗。

意大利建築師MassAimiliano和Doriana?Fuksas的設計包含水晶製成的現代屋頂尖頂

俄羅斯建築師Alexader?Nerovnya的設計將全玻璃屋頂與更傳統的尖頂結構相結合。

AJ6工作室設計了主要由彩繪玻璃製成的屋頂及塔尖,讓其成爲巴黎新的夜景標誌。

斯洛伐克的建築師Vizumatelier的輕質塔頂加光束設計。

塞浦路斯Kiss The Architect工作室建議混合拱門和球體的造型重建尖頂。

安德魯·塔隆教授團隊製作的巴黎聖母院超高清結構數據

“時間和人使這些卓絕的藝術遭受了什麼樣的摧殘,關於這一切,關於古老的高盧歷史,關於整個哥特式藝術,現在還有什麼存留給我們?”雨果在《巴黎聖母院》中這句充滿哀慟的發問,從19世紀一直迴響到了今天。4月15日黃昏,巴黎聖母院在熊熊烈火中,塔尖轟然倒下,法國民衆在塞納河岸駐足觀望,目睹這悲傷的一幕,他們或站或跪,有的人表情凝重,有的人吟唱祈禱。

巴黎聖母院,這座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哥特式教堂的代表作,因爲雨果著作,建築與時空文脈的聯繫深深植入每一個讀者的記憶裡,早已是全世界人心目中無法替代的文化象徵。如今火災已經過去半個多月,隨着法國總統馬克龍表示將在五年內完成巴黎聖母院的重建工作,向全世界建築師開放方案競賽,古建築重建的話題再次回到公衆視野中。在遺憾和期盼中,世人也不禁反問,巴黎聖母院未來將何去何從?它將走上一條怎樣的重建道路?南都記者朱蓉婷

數字資料助力重建

在痛心的同時,值得慶幸的是,科技的力量正在“重塑”因災難消失的建築。就在幾個月前,遠在南半球的巴西國家博物館在大火中,近九成藏品毀於一旦,隨後,巴西國博就和中國騰訊達成合作,建立巴西國博線上數字博物館,以及根據數字資料重新制作文物的複製品等工作。

同樣,數字化資料也將在未來重建巴黎聖母院中發揮重要作用。2015年,由安德魯·塔隆教授(A ndrew T allon,1969- 2018)和他的團隊使用安裝在三腳架上的Leica ScanStationC10激光器,記錄了巴黎聖母院超過10億點的結構數據,他留下的高分辨率數據將大大縮短重建時間,是復原塔尖的關鍵依據。

大火中倒塌的塔尖,被視爲巴黎聖母院的點睛之筆,是教徒們心目中離上帝最近的地方。但是,始建於1163年的巴黎聖母院最初並沒有高聳的塔尖,後來法國建築師維奧萊·勒·杜克領導的修復工程才新添加了塔尖,用了近500噸橡木和250噸鉛做成,大部分來自一棵12世紀的橡樹。此次法國政府打算翻新屋頂,其中最關鍵的工程就是重建這座塔尖。

建築修繕的不同視角

儘管如此,法國保守派人士仍然爲可能出現的創新風格而爭論不休,右翼政客喬丹·巴德拉說:“讓我們停止這種瘋狂的行爲,我們需要完全尊重法國的傳統。”“現代的藝術讓我懷念過去的藝術”。另外,對階層矛盾敏感的黃背心運動的遊行者,則提出:“窮人比聖母院更需要錢”。

在過去,傳統建築增添現代風格引發爭議也並非第一次,盧浮宮門前的玻璃金字塔也許是最著名的例子。而在首都巴黎以南400多公里的里昂市,由法國建築師讓·努韋勒設計的里昂歌劇院,以古典主義和現代主義結合的建築風格,在今天已成爲里昂市的文化地標。歌劇院始建於文藝復興時期,經過多次的改建整修,頂部的玻璃半球屋頂則在1993年建成,像這樣的創造性重建總是存在爭議。

每當此時,人們就會想起那個著名的“忒修斯之船”的悖論———如果船上的木頭被一條條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假如用玻璃和鋼鐵,取代12世紀的橡樹木材去建造新的塔尖,聖母院還會是原來的聖母院嗎?

討論的分歧在於我們對文物核心價值的判定。建築史上,與之相關的爭論從未停止,以維奧萊·勒·杜克爲代表的法國派,支持風格化修復,不必刻板遵循原貌;與之相對,約翰·拉斯金爲代表的英國派,則提出了最小介入概念,甚至反對修復,認爲儘量延長古建築的壽命纔是最好的保護。他們都對後世的修繕理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中國,文物修繕理念也受《威尼斯憲章》(又名《保護和恢復古蹟和遺址國際憲章》)的影響,其中的“最小干預、保存文物建築原有部分”等內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認爲是文物保護的基本原則。

“但是,關鍵是找不到材料,很多材料真的就是用一次少一次。”古建築民間學者譚利勝畢業於中山大學,他六年來爲尋訪古建築走南闖北,四處旅行,走遍國內十幾個省份的文保單位,也近距離接觸過不少復建案例,一次敦煌之旅開啓了他更深的研究和思考。

在他看來,敦煌莫高窟是世界文物保護的典範,不僅是因爲這裡集合了文保所需要解決的問題類型,更在數字化等理念探索上走在世界前沿。比如,敦煌的加固工程在設計思路上,採用的是“可逆性加固”,即在不動原材料的情況下,減少外部影響,加固牆即使拆了,原材料也完全不被改變。而中國木構古建界的第一大國寶,南禪寺,就是被“不可逆地”破壞性修復過了。在那個文物修復理念落後的年代裡,不少文物建築都逃避不了被“破壞性修復”的命運。

而另一方面,2015年6月,歷時8年的全國石質文物保護一號工程———大足石刻千手觀音造像搶救性保護工程竣工,這是個在技術上非常成功的復建工程,在古建圈和文保界卻飽受爭議。這讓他開始思考,文物修繕中“原真性”的困擾。

“今天我們以現代科學技術,探知古代建築的色彩組成和原料,實際上沒有任何問題。但是,有沒有可能把文物迴歸到原來的色彩呢?顯而易見,不可能。即使現在科學技術手段再先進,文物終究不會是真正歷史上的那件東西。”

因此,在一些人看來重建是另一種保護,否則,歷經數百年風雨飄搖,這些古建築終將荒廢、破敗,例如日本,古建每隔20年就要全拆重建一次。與之相反,不修不建也是一種方式,圓明園、古羅馬廢墟都以建築殘狀存留。可見,不同的文物建築承載着不同的核心價值,也就誕生了關於文物建築修繕的不同視角,難以用一個模式簡單套用。

“不管是何種方式,都很難說好還是不好,蘊含了人類歷史記憶的東西,人類還是願意讓它一直存在下去的,不論這種存在是以重建的方式,或者修復的方式。”譚利勝對記者說,“目前我們這方面的觀點還不可能完全放開。像日本那樣20年推倒重建一次,我們中國也有技術做到,但在很多人的觀念裡,不可能同意。以佛光寺來說,不是我們不作爲,也不是我們沒這個能力去修,而是我們實在是太想讓它多一天,保留它作爲唐代建築應有的姿態,和它活在這世間的最後一絲尊嚴,哪怕這種維持是生命越來越衰弱爲代價的。”

今天,擺在巴黎聖母院面前的同樣是這三種可能,一是不修,保留殘缺部分;二是恢復原貌,即修復;三是創新性修復,甚至重建。選擇何種方案,對於建築系、藝術系、普通人來說,答案可能不盡相同。

浴火之後,方能新生。更何況,在巴黎聖母院近900年的修修補補之中,她早已不是最初的樣貌。在三島由紀夫的小說虛構中,溝口毀滅了堅固的金閣寺,使金閣虛幻的美得以永存。這一把火,既是毀滅之火,也是再生之火。小說實現了物的毀滅與美的留存,而在現實中,人類的任何努力都不能改變,物質存在有壽終而盡的一天。

今天,法國將對聖母院的修復採用什麼態度和方案,未來的巴黎聖母院何去何從,不僅對建築師、文化學者來說是一個考驗,更重要的是,它涉及到今天我們如何面對歷史。“最偉大的建築大多是社會的產物而不是個人的產物,它們是一種岩層,每個時代的浪潮都給它們增添沖積土,每一代人都在這座紀念性建築上鋪上他們自己的一層土。”雨果在他的小說裡已經爲我們作出解答。

訪談

呂舟:“重建”要慎提

南都:你如何看待創造性重建?

呂舟:首先,重建這個詞要謹慎使用,如果重建以後這個建築完全沒有老的構件,這個對象和以前那個已經沒有物質上的聯繫,這種情況已經沒有文物價值了,只是一個仿造品,但是,我們保留下原材料的文物修復是有文物價值的,比如說,一個火災燒壞後,還剩下老的構件和材料,那麼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把這些老構件,老材料保存下來,通過技術手段恢復到火災前的面貌,這個和重建完全是兩個事情。我們一定要把幾個概念講明白,不然談不清楚。

南都:3D掃描等技術運用,將在此次巴黎聖母院重建中起到重要作用,國內的文物建築這方面的數字化程度如何?

呂舟:我們國內在這方面運用得很充分,大部分重要建築都做了不止一次這樣的工作,我們有很豐富的數據,但是問題也存在,比如說,是不是可以有一個國家的統一的數據平臺,能夠讓所有的數字技術成果有一個開放的,兼容性很好的數據,目前來看是沒有的,基本還是四散在不同的單位和機構當中,沒有形成一個很好的平臺。

其他的難點還包括比如工藝技術不理想,修繕理念不同,對保護對象的不同理解,最大的問題也許是隻看到文物價值的一方面,追求片面的東西。

南都:近年來,文保的最新趨勢是什麼?未來會朝什麼樣的方向發展?

呂舟:現在這兩年整個社會對文保的關注度不斷地在提高,保護工作也不光是原來的專業機構在做,社會各個層面,普通民衆大家都在關心,從國家高層的角度這些年一直在強調對文化的傳承和保護,讓遺產能夠活起來,社會關注度提高了,那麼怎樣把社會的力量更好地用在保護當中,真正讓這一些相對來說比較冷門,沒有那麼高關注度的文保對象,也得到保護,可能是我們未來一段時期要考慮的。可能這些建築,在一個特定鄉村環境中,構成了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或是一個地方文化的象徵,如何讓這些建築真正地在未來的城鄉建設發展過程當中,幫助我們改變現在大家都在批評的城市趨同化、地方文化逐漸淡化的問題,值得我們去思考。通過文化遺產保護,我們希望解決的問題是保留一種有地方特色、文化多樣性和中國文化特徵的文化傳承發展。

(呂舟,清華大學國家遺產中心主任及建築學院教授、中國古蹟遺址保護協會副主席)

中國古建更“怕火” 保護意識不能鬆

在我們爲巴黎聖母院和巴西國博感到惋惜的同時,不免讓人想到脆弱的中國衆多文物古建,它們多爲木式建築,因此更易招致火災。這些年,因火災消失的古建築並不在少數,根據國家文物局統計,2009年至2014年間,全國文物古建築就發生火災1343起,僅2017年就發生文物火災事故17起,其中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6起。

歷史上,廣州古建築和歷史街區也經歷過無數火災。1822年11月1日晚,位於十三行街區附近的一家餅店着火,蔓延到整個十三行夷館,火災持續七晝夜之久,商館燒燬殆盡,損失財物巨大,見證中國一關通商的“十三行”自此漸漸消亡;廣州城內19世紀世界首富伍秉鑑的伍家花園,更在民國初期因遭遇火災,現在僅剩下一個小姐樓和古井,令人唏噓。

廣州長堤先施公司是一棟雄偉壯觀的近代建築,也於1976年6月因一場大火毀於一旦,僅剩下兩幢附樓,靜立於珠江邊上;位於海珠區的百年茶樓成珠樓,它的雞仔餅曾經名揚天下,但在1985年卻毀於一場大火,成珠樓從此不存。

近年來,隨着文化保護意識的逐漸覺醒,民間力量越來越多地介入到古建築保護中。廣州民間文物保護協會會長劉偉倫,多年來穿街走巷,爲廣州老建築做了詳細的圖片、視頻、口述史資料收集。他對記者說,廣州不少老建築都是磚木結構,最能代表廣州特色的東山洋樓、西關趟櫳屋、騎樓屋尤甚。

老宅的電線質量、負荷能力和用火情況,有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電業部門有沒有對老宅做定期安全普查?廟宇等燒香場地有沒有工作人員指引監督?”每當提起古建消失的憾事,劉偉倫都十分心痛。

當文物建築經火災破壞後,該如何修復、重建?廣州大學建築系教授湯國華,同時也是嶺南古建築研究專家,他介紹了自己經歷過的兩個失火建築修復案例。

上世紀90年代末,沙面一棟原基督教傳教士住宅,因居民除夕晚上在牀上吸菸燒着蚊帳引起火災。撲滅後經勘測,木構件全毀,磚牆被高溫火燒後強度下降,已不能再用,最後決定正立面和西立面牆體保留原物展示但不再承重,其他全拆卸按原貌重建,從原磚木結構改爲鋼筋混疑土結構。這棟建築從此從沙面文物建築名單消失,變成了今天的星巴克咖啡店。

去年,花都八角廟在廟內燒紙錢後沒有徹底熄滅火星,晚上死灰復燃引起火災,因發現較早,及時撲滅,只燒了前右角的屋頂,樑架沒有過火,幸好角柱爲耐燃硬木,只傷表皮,可繼續使用,被燒桁桷換新,修復瓦面,這處文物就保存了下來。

兩個案例的區別就在於原結構的損傷程度。湯國華表示,文物建築經火災破壞後,一定要仔細勘查,確定原結構能否再用,然後再來論證是否重建,如何重建。

在中國的古建築修復重建過程中,數字化的科技手段同樣扮演了重要角色。湯國華表示,文物建築修復或局部重建都必須有依據,確保文物的真實性,現代的三維數字掃描技術可以充當詳細準確測繪的角色。但是,建築的某些細部還需要像樑思成先生開創的這種人工精準測繪。至於勘察損壞狀況和病因分析,目前主要還靠專門的經驗,如中醫治病,要望聞問切,必要時也要藉助現代科技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