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會嗑糖的城市,兩個字

說到蘇州,很多人第一反應都是——爲什麼這麼甜?!

網絡上隨便一搜,都能發現不少“被糖淹沒,不知所措”的問號:

“爲什麼吃個湘菜都是甜的???”

涼皮酸辣粉爲什麼也是甜的?”

“榨菜肉絲放糖我也認了,蔥油麪底下鋪着一層糖也就算了,但到底是爲什麼炸豬排也是甜的?”

還有一些網友,給出了靈魂拷問:

“你們這邊的糖尿病,是不是都被活活餓死了?”

除了糕點,蘇州的滷味其實也很有名,當然,是甜口

當然,口味這東西本來就因人而異。比如有人感到絕望,不懂爲什麼生煎都可以是甜的;也有的人覺得:“你這個肉包子都在蘇州了,怎麼不甜啊?!”

蘇州嗜甜成了共識,但爲什麼蘇州人吃什麼都要加糖?吃糖這件事,真的自古以來便融入了蘇州人的基因嗎?

吃糖,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蘇州人有多愛吃甜?讓我們先來看一段話:

“蘇州人愛吃甜食習慣不應該再繼續下去了,糖果點心也不應該再做廣告宣傳了,因爲這對蘇州人的健康有害無益[1]。”

這段話並不是來自某個微信公衆號的健康科普推文,而是六十多年前沈從文給家裡寫的信。

當然,這裡做了一點修改,原文要更文縐縐一點。

1956年,沈從文到蘇州,給妻子寫信抱怨,蘇州到處都是小吃店和糖果鋪,但蘇州人還是瘦瘦的,飲食不足,“很怪”。

蘇州雙塔菜市場的美食,看起來就甜度爆表

在那個物質還遠不豐裕的年代,蘇州人愛吃甜食,給沈從文留下了深刻印象。

從沈從文的描述中也可以發現,蘇州人吃甜食之多樣,從來就不是加糖這麼簡單。

一種甜味,在蘇州有千萬種打開方式。

棗泥拉糕濃甜沙軟,香而不膩;豆沙青團香糯襲人,甜味完美中和青團的苦澀。

青團

各種香甜氣息,如果要選最有代表性,那或許是醃桂花

桂花本來就是種風雅的花卉。李漁在《閒情偶寄》中曾評價:

“秋花之香莫能如桂,樹乃月中之樹,香亦天上之香也。”

如果說詩中桂是天上散仙人,那醃桂花就是人間富貴花

蘇州本來就是桂花的主產地之一。趁着清晨,桂花半開,上面還掛着露水,此刻採摘最好。

古代沒有冷藏條件,糖醃成了保存花果美味的重要方式。用梅滷“定”住香氣和色澤,放在玻璃瓶裡,一層桂花一層糖,天堂香氣與人間煙火在此交融,形成極盡奢侈的馥郁甜香。

用桂花做成的桂花糕,甜糯細軟,是誰都拒絕不了的溫柔

它可以做糕點的主角,也可以做點睛之筆。糖藕、糖粥、糖芋艿糖芋苗,灑上幾滴醃桂花,爲主食自帶的軟糯加入了不一樣的層次。

桂花糯米藕,來自:舌尖上的中國

搭配雞頭米,水生食物特有的清爽氣息,被桂花一點綴,初戀般清新的甜蜜。

蘇州特產太湖雞頭米,成爲了中國傳統風味美食

生活再多苦澀艱難,也能融化在這樣溫和的甜美中。

蘇州人,可鹽可甜

蘇州人嗜甜不假,但準確地說,應該是他們會吃甜、懂得吃甜。

畢竟甜,在很多時候都是鮮美的食材中,那一筆關鍵的輔助。

菜餚加甜,能夠吊起鹹味,從而增加回味。甜也能和酸、苦搭配,起到緩和作用,產生多樣的效果。

這一做法的典型,就是蘇式面。燜肉面、兩面黃,五月的楓鎮大肉、六月的三蝦紅湯白湯,糖搭配上不同的原料,從清甜到鮮甜,每種味道都不一樣。

電視劇《都挺好》中,蘇大強鬧離家出走,還要去東吳麪館吃碗麪 / 都挺好

拿蘇州崑山的奧竈面來說,加糖一是爲了鹹甜配合,增加層次,二是爲了去除湯原料中魚的苦味。

奧竈面的湯底,過去是淡水魚的下腳料熬製,不是什麼精貴食材。這樣的原料,配上一點回甘,便襯出別樣的鹹鮮

苦日子也要過得精緻,這或許是一種蘇式生活哲學。

再比如聞名天下的食蟹文化用糖歷史則更爲複雜。

蘇州坐擁豐富的水資源,自古便有食用水產的習慣。

秋風起,又到了蘇州人餐桌上必有大閘蟹的季節

螃蟹雖好,但吃起來極爲不便,很少直接上宴席。人們想出了種種辦法,於是誕生了最極致的吃蟹方式——那一碗鮮美絕倫的禿黃油

“禿”在蘇州話裡中是“獨有”的意思,“禿黃油”,就是說只用蟹黃蟹膏熬製,而不用蟹肉

拆好的蟹黃蟹膏,再加入少許紹酒、鹽、糖等調味。濃厚油脂封住蟹黃和蟹膏的鮮美滋味,一口下去,蟹的精華極致醇厚,毫不收斂地刺激着味蕾。

來自:風味人間

整個秋冬的奢侈都在舌尖這一刻,若隱若現的回甘是點睛之筆。

來自:風味人間

有意思的是,最開始的時候,蘇州人並不以嗜甜聞名,而是吃鹹。

吃螃蟹加糖這件事,是北方人先動的手。北方人隋煬帝十分喜歡吃螃蟹,不僅愛吃,還要加糖[6]。

宋朝的《夢溪筆談》也有記載,南方人喜歡吃鹹的,北方人才喜歡吃甜,“魚蟹加糖蜜”,大概就是北方的習慣[7]。

蘇州名菜松鼠鱖魚,最後一步就是澆上糖醋

當時,吃蟹加糖或許是因爲古代沒有長期冷藏的條件。南方的蟹要到北方,只好糖醃保存。

那麼,蘇州人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在菜餚中也放糖的呢?

有一種觀點認爲,宋元時期,蘇州人還是吃鹹的爲主。比如元末蘇州人寫的菜譜中,近七成菜餚明確提到用鹽,但用糖的只有15%不到;鹽的用量遠遠大於糖[3]。

海棠糕或者梅花糕,因糕形似海棠或梅花而得名,是上海、蘇州一帶常見的美食

因此有猜想,宋元年間北方居民大批南遷中原,才讓江浙的口味由鹹轉甜。不過這種說法很難得到具體驗證[8]。

不論怎樣,蘇州人嗜甜名聲在外,他們也從未放棄鹹味。

鮮肉生煎、鮮肉月餅、鮮肉糉子,乃至豆花,都是鹹鮮的味道——雖然也的確少不了糖的點綴。

在蘇州隨處可見的生煎包店

其實,對甜味的追求,幾乎是人類的共性。

美國曆史學家西敏司曾指出:“一旦人們有幸嚐到糖的甜美,他們便肯定開始嚮往起糖來[9]。”甜味,總是令人自動想到快樂、健康、令人愉悅的氣氛和事物。

這麼說來,或許蘇州人只是更幸運一點,能夠更早、更方便地吃到糖,這一吃,就難以戒掉了。

生活再難,也要吃糖

甜食大規模走進蘇州普通人家,大概在明清時期。明末開始,製糖技術和甘蔗種植技術在民間逐漸推廣,糖才變成常見品[4]。

不過,蘇州人有糖吃、愛吃糖,主要原因並不是本地產糖,而是其商業、貿易中心的地位。

當時主要的產糖基地,在福建和廣東,但生產出來的糖大多都運到了江南

江南一帶是當時全國最大的糖類商品集散地之一,蘇州作爲全國首屈一指的商業城市,也是粵糖、閩糖的主要消費基地。

乾隆年間廣東潮陽縣令就曾寫詩記載:

“到冬裝向蘇州賣,定有冰糖一百船。”[4]

城內縱橫的河湖水道,帶來了繁榮一時的水運

蘇州人不僅習慣了吃糖,還越吃越精細。《清稗類鈔》有記載:

“蘇州以講求飲食聞於時,凡中流社會以上之人家,正餐小食無不力求精美。”

今天蘇州人“什麼菜都要加點糖”的習慣,某種意義上也是過去輝煌歷史的遺留。

對於現代人來說,添加糖(如白糖、綿白糖、紅糖等)已經被證明是純能量食物,並不含其它營養成分。

可不管是現在還是過去,蘇州人都沒能抵抗甜味的誘惑。

根據歷史學家彭慕蘭的估計,17-20世紀初,在嶺南、東南沿海和長江下游等主要的糖消費區,人均糖消費可能到了8斤多。即使這個數據偏高,30年代江南居民的糖消費量也不會低於3斤[11]。

要知道,直到1952年,國內糖產量人均還不到1公斤,這樣的消費量,已經非常大了[12]。

今天琳琅滿目的甜食,曾經也是一種奢侈品

作家周作人曾經從北京到蘇州,“糕餅點心,到口便吞”。在他看來,甜品糕點,也是生活的折射:

我常這樣想,一國的歷史與文化傳得久遠了,在生活上總會留下一點痕跡,或是華麗,或是清淡,卻無不是精煉的,這並不想要誇耀什麼,卻是自然應有的表現。[...] 物事不必珍貴,但也很是精煉的,這儘夠使我滿意而且佩服,即此亦可見蘇州生活文化之一斑了。

然後他打包了許多點心,特意帶回,都是“在北京所不曾遇見過的”[13]。

即使是民國戰亂年代,也沒有妨礙蘇州人堅持享受這份甜蜜。大概是因爲再艱難的生活中,都需要一些慰藉。

參考文獻:

[1] 沈從文. (2005). 沈從文家書. 江蘇教育出版社.

[2] 李先保(編). (2015). 食品工藝學. 中國紡織出版社.

[3] 程宇錚. (2012). “南人嗜鹹, 北人嗜甘” 辨析. 四川烹飪高等專科學校學報, (3), 11-12.

[4] 周正慶. (2006). 中國糖業的發展與社會生活研究: 16世紀中葉至20世紀30年代. 上海古籍出版社.

[5] 丁雲. (2015). 蘇式湯麪演繹記. 現代蘇州, (14).

[6] 見《大業雜記》:“吳郡又獻蜜蟹三千頭,蜜擁劍四甕,作如糖蟹法”;又見《清異錄》載:“煬帝幸江都,吳中貢糟蟹、糖蟹。每進御,則上旋潔拭殼面,以金鏤龍鳳花雲貼其上。”

[7] (宋)沈括. (2013). 夢溪筆談全本精譯.  中華書局.

[8] 劉樸兵. (2007). 唐宋飲食文化比較研究. 華中師範大學博士論文.

[9] 西敏司. (2010). 甜與權力: 糖在近代歷史上的地位.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0] 翟鳳英.《 中國居民膳食指南(2016)》修訂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國疾控中心營養所 教授專家解讀|新版膳食指南(五)少鹽少油,控糖限酒 Retrieved from http://dg.cnsoc.org/article/04/8a2389fd575f695101577a31ca7602d5.html

[11] 黃敬斌. (2006). 十八世紀以降江南居民的消費. 復旦大學博士論文.

[12] 國家統計局工業交通物資統計司(編). (1985). 中國工業經濟統計資料:1949-1984. 中國統計出版社.

[13] 周作人, 鮑風 等(編). (2003). 周作人作品精選. 長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