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歷史學家、北大歷史學系教授祝總斌逝世,享年92歲

7月8日晚,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發佈訃告: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著名歷史學家、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祝總斌先生,因病於2022年7月8日凌晨2點17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2歲。尊重家屬意願,喪事從簡,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公開信息顯示,祝總斌先生出生於1930年1月,江蘇蘇州人,少時隨家人居於湖北武漢,後移居北平。其於1949年入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後留校任教;1953年調中央政法幹部學校任教;1954年7月調入北京大學法律系任教,1972年轉入歷史學系任教。歷任講師(1959年) 、副教授(1979年)、教授(1986年),曾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主任、歷史學系副系主任,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1998年離休。

祝總斌先生著有《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材不材齋文集: 中國古代史研究》《材不材齋文集: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研究》《材不材齋史學叢稿》 等多部著作,發表論文數十篇,在秦漢魏晉南北朝史、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和法制史領域,都取得了重要成就。祝先生研究問題始終堅持論從史出,從史料解讀考證入手,先在史實層面有所發現和突破,然後分析歸納,故常能提出新穎獨到的見解。他的研究成果,全面、紮實、深入,受到學界的普遍重視。特別是對宰相制度、門閥制度和法律制度的論述,代表了史學界相關研究領域的最高水平,深受好評,屢被徵引。

訃告稱,祝總斌先生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中國古代史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在長達60餘年的教學生涯中,他將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課堂教學與學生培養中,開設的多門課程深受學生歡迎。祝先生注重擇人而教、因材施教,對於每一個真心熱愛歷史的學生,他都給予全力幫助。如今,祝總斌先生的許多學生都已成爲當今中國古代史領域的重量級學者,活躍在中國古代史教學與研究的第一線。

祝總斌曾發表《我與中國古代史》文章,全文如下:

祝總斌:我與中國古代史

編按:今世之俗,重學歷,講師承。祝總斌先生則說,他主要靠自學。在這篇經驗談中,祝先生回顧自己的學思經歷,告訴我們:治學應從目錄學文獻學入手,求得門徑;要積累語言文字學和職官、地理等多方面知識,建立廣博厚實的基礎;研究要精細讀書,融貫理論,大處着眼,小處着手;要追求新意,論從史出,沒有創見不寫文章。他也回顧了前輩學者的影響與點撥,說明自學並非無師,而是轉益多師。

本文原載張世林主編《學林春秋(二編)》下冊,後收入《材不材齋史學叢稿》中華書局2009年版,今由李屹軒據後者校訂。

我從事中國古代史的教學與研究工作,純屬偶然。

在中學讀書時,我數學學得不錯,原打算畢業後考理工科。不幸因爲家庭發生變故,1946年高中二年級結業後不得不輟學。一年以後再以同等學力報考大學時,沒有學過高三數學、物理等課程的我,只得選擇了因愛看小說而比較感興趣的中國文學系。同等學力的錄取比例據說是百分之五,我自然對報考名牌大學特別是北京大學,想也不敢想。大學考上了,自己並不滿意。1948年春來到北平,由於特殊原因,先是在華北文法學院借讀,秋後又轉爲正式生。1949年北平解放,不久我便走上了工作崗位,到過農村,下過部隊。到這時爲止,我對中國古代史還是很陌生的,有關知識也極淺薄(僅在大學裡學過一點點)。用“一窮二白”去形容,決不過分。然而命運卻註定要把我與中國古代史拴在一起,拴一輩子。1954年,由於某種機遇,我被調到北大,先在法律系輔導、講授中國政治、法律制度史,開始部分涉及中國古代史;後轉歷史系,從此便專門從事中國古代史的教學、研究工作,直到今天。

四十多年來,原本“一窮二白”,後來一直也沒有得到機會脫產學習、進修的我,其所以在中國古代史工作崗位上未遭淘汰,還能基本上完成任務,靠的便是北大學術氣氛的薰陶,而主要以通過自學的形式來實現。在這一方面,我有以下幾點體會

厚積薄發

在燕園裡很早就流行一個比喻:如果將講課內容比作一杯水,那麼教師本人的學識便應相當於一桶水,方能應付裕如。每當我在輔導、答疑中被同學問得瞠目結舌、背上冒汗之時,便自然而然想起這個比喻。這也就是要求教師厚積薄發。有一次我在圖書館借書,將王鳴盛《蛾術編》之“蛾”念é,一位老館員委婉地指出我念了別字,當念yǐ,義同蟻。這“一字師”也再次提醒我學海無涯,自己知識太淺薄了,必須儘快地積累,再積累。

在摸索中,我不斷積累目錄學、文獻學知識。這得力於藏書豐富的北大圖書館者綦多。50年代的館員個個業務嫺熟,工作認真負責,知無不答;而且教員可以自由出入書庫,十分方便。當我逐漸懂得《書目答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等,以及今人有關論著的價值之後,便以之爲指導,將其中所載重要的或我感興趣的書借回閱讀,做卡片、索引,或徑直在書庫中瀏覽序跋等,廣泛增加感性知識。同時也購置一些書,每月總要跑琉璃廠等地一趟,並把它視爲極大樂趣。由於有了一些目錄學、文獻學知識,便懂得哪些書該買,哪些書可暫不買。如《漢書》、《後漢書》便買王先謙《補註》、《集解》本;學術筆記首先買《廿二史考異》、《廿二史札記》、《十七史商榷》;《周禮》買孫詒讓《正義》本;《儀禮》買胡培��《正義》本;《禮記》買孫希旦《集解》本;諸子則主要買世界書局的《諸子集成》本等。這些書都對豐富我的知識起了重要作用。不過,坦白地說,改革開放以前,和許多教師一樣,對一些大部頭的書籍如二十四史、四書五經等,是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包括“白專”帽子的威脅)像前輩學者當年那樣系統閱讀、鑽研,打下深厚功底的(如呂思勉先生曾將二十四史系統讀過三遍,見《蒿廬問學記》,三聯書店,1996年,第3頁);就我來說,充其量只不過是通過一般瀏覽,有個大體印象而已。我的學力只能做到:藉助於這個大體印象,加上直接間接利用各種各樣的工具書(如“引得”)、辨僞書、類書,以至內容豐富的學術筆記(如《日知錄》、《陔餘叢考》)、論文等,一般能夠儘快瞭解一部古書的真僞、價值、存亡,到哪裡去查找佚文;或比較迅速地蒐集到某一問題的有關資料。舉一例:70年代初有一位鄰居是北京林學院的老師,他認定我教中國古代史便該懂得查找唐宋時期牡丹栽植的歷史資料,於是便把一外地來信請教他的這個問題,轉託於我。雖然我從未接觸,甚至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但還是答應了。因爲我立即想到《古今圖書集成》中有《草木典》可以利用。後來果然以之爲線索找到、整理了一份資料給他,據說回信後對方表示滿意。不容置疑,我的答覆肯定是膚淺的獺祭之作,因爲我毫無研究基礎。我舉此例,只是想說明,作爲一名中國古代史教師,即使基礎較差,但如果能掌握一定的目錄學、文獻學知識,一旦研究一個課題,需要有關資料,大體上便知道通過什麼方法,到什麼地方去查,這對教學、科研都是頗爲有用的(如我上課講皇權制度,涉及朝會、常朝,首先去翻秦蕙田的《五禮通考》,以之爲線索,擴大資料範圍,便事半功倍)。雖然在這一方面我還遠不能與前輩學者相比,但我堅信必須向這一方向努力。

爲了厚積薄發,除了史學知識、基本功外,還需懂得一些與之時有聯繫,比較專門的知識。如閱讀先秦兩漢若干文獻和有關論文,音韻學便是一個重要攔路虎。很早我便對它感到頭疼。後來下決心反覆學習王力先生和其他先生的一些通俗著作,學會查閱《韻鏡》、《七音略》,並懂得了一點基本知識,回過頭再讀有關歷史文獻和論文,涉及某些術語,便不感到那麼神秘莫測了,有時還可以利用它。有一次寫一篇有關門閥制度的論文,爲了證明中古“庶族”這個詞可能演化爲“素族”,作爲證據之一,便從音韻學上考證出審母三等字“庶”,和心母一等字“素”,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有時可以相通,從而加強了論點的說服力。

官制和歷史地理知識更爲重要。錢大昕曾說:“予嘗論史家先通官制,次精輿地,次辨氏族,否則涉筆便誤。”他還批評《南史》、《北史》作者李延壽“似未通南北朝官制,故諸傳刪省(按:指刪略《宋書》、《魏書》等八書爲南北史),多未得其要領”(分見《廿二史考異》卷四��、卷三六)。關於官制和氏族,因爲篇幅關係,茲從略,此處只想談一下我是如何積累歷史地理知識的。如所周知,歷史地理變化多端,難度很大。爲了對它多少能有所掌握,有所利用,除了閱讀當代權威論著(如譚其驤、侯仁之、史念海諸先生的文章)外,我還大體瀏覽了《尚書・禹貢》(參考胡渭《禹貢錐指》)、《漢書・地理志》(用王先謙補註本)、《水經注》(用楊守敬等《水經注疏》本,參考趙一清《水經注釋》,對照楊守敬《水經注圖》)三大經典。特別是《水經注疏》,1988年以前只有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年的影印本,共三大函,很笨重,從圖書館借閱需定期歸還,用起來很不方便。於是我便將疏文某些重要部分,轉抄在我的國學基本叢書本《水經注》的相關注文下。因爲後者是小32開本,每頁天地有限,爲了多抄些,只得寫成蠅頭小字,再不夠便貼上小紙條。每頁看上去小字密密麻麻,紙條錯錯落落。如今有了段熙仲點校本,已經不用它了,但偶爾翻閱,一方面驚詫自己當年怎麼會下這笨工夫;另一面心中也有一種欣慰感:在不斷“階級鬥爭”的縫隙中,我沒有浪費自己的青春。有了一點歷史地理知識,在教學、科研中便主動多了。如在一篇文章中我肯定晉武帝的民族政策,於是便不得不探討當時西北地方綿延十年的鮮卑樹機能反晉活動,其性質究竟是什麼。很長時期以來,人們都把它看成是少數民族起義,而我主要藉助歷史地理知識、《水經注》知識,經過反覆考證,得出的結論是:樹機能的反晉活動是叛亂而不是起義,是非正義的,從而使我的基本論點站住了。很清楚,評價晉武帝民族政策本是政治史論文,但如果沒有歷史地理知識,說服力便會大打折扣,甚至論點根本無法成立。

此外,我的體會是,文字學、訓詁學、考古學、天文曆法、科學技術、中外交通、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等知識,也都需要不同程度地儘可能多懂一些;或一旦教學、科研中涉及這些問題,出了麻煩,立刻會到有關書中去查找答案。爲此,又必須學習、掌握外文,增大信息量。我在60年代學的日文,儘管只能勉強看業務書,也在擴大知識面上派上用場。當然,前面強調要學習的各種知識,或許其中有些在中國古代史教學、科研中始終直接用不上,但多少懂得一些卻可使我們對直接用上的知識掌握得更紮實,運用起來更有信心。

莊子・外物》:莊子對惠子說,“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但人所“容足”之處只是一小塊,是不是其他地方都“無用”呢?不是。他說:如果把除“容足”以外的土地全都挖去,其深“至於黃泉”,則“人(所容足之地)尚有用乎?”惠子答曰無用。莊子說“然則無用之爲用也明矣!”用在知識上也可以說是這樣。看來,未能直接用上的知識與直接用上的知識往往是互相關連的,就像“容足”之地與其外相毗連土地是一個整體一樣。不能因爲直接用不上便不去學它,成爲目光短淺的實用主義。沒有直接用上,從總體上看,應該說,也是用上了。清代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一中說:“餘每作詠古詠物詩,必將此題之書籍,無所不搜。及詩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常言人有典而不用,猶之有權勢而不逞也。”這正是“無用之爲用”的好例。袁枚雖然沒有直接用上這些“典”,但有了這些“典”,心中有恃無恐(“猶之有權勢”當即此意),作起詩來自然便得心應手,運用自如了。

精細讀書

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我國古籍浩如煙海,個人精力有限,自然不可能讀任何一本書都精細,而應像彈鋼琴一樣,有重有輕,有疾有徐。有的很快地大致瀏覽一下序跋目錄,記入卡片備查就可以了;有的,特別是和自己專業或科研課題緊密相關的重要書籍或篇章,則必須精讀細讀,遇到疑點難點,還必須聯繫上下文,甚至查找有關資料,反覆琢磨。這樣讀書的好處甚多。

有時可以透過字面,擴大、加深對問題的理解:

如《後漢書》的《百官志》,這是研究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者必讀的一篇。此志寫得比較簡略,王先謙《集解》本有助於對某些問題的理解,但如果讀時不精細,仍會把重要內容忽略過去。如在九卿“少府”屬官太醫令、太官令、守宮令、上林苑令之後,緊接着列有侍中、中常侍、尚書令僕射、御史中丞等,最後說:“右屬少府。本注曰:職屬少府者,自太醫、上林凡四官;自侍中至御史,皆以文屬焉。”

開始我馬馬虎虎地讀,便以爲這些官員全歸少府統率、指揮。後來讀書一深入,便發現其中存在一些矛盾難以解釋。如尚書各官至東漢權力日益擴大,以至形成將取代三公爲宰相的態勢,怎麼可能聽命於少府呢!再如查劉昭注引蔡質《漢儀》,三公列卿等“行復道中,遇尚書僕射、左右丞郎、御史中丞、侍御史,皆避車,預相迴避。衛士傳:不得忤臺官。(臺官)過後乃得去”。按列卿中自然包括少府,如此則長官要回避屬官,豈不違背禮制了嗎?這些矛盾只有在仔細琢磨“以文屬焉”四字,正確理解其涵義後方可得到解釋。原來“以文屬焉”就是“文屬少府”(《通典》卷二一《職官三》),它與“職屬少府”不同。“職屬少府”是真正聽命於少府;而“文屬少府”之“文”,是指法令條文之“文”(參《兩漢刺史制度考》,載《勞�o學術論文集甲編》,臺北:藝文出版社,1976年)。“文屬少府”是指僅在條文規定上,亦即形式上(包括朝會班次上)、名義上屬少府,實際職務與少府無干。這一制度,西漢很長一個時期似不存在,諸尚書應該和太醫令等同樣“職屬”少府,但後來尚書權力逐漸發生重大變化,其任務已經遠遠超出少府指揮範圍,往往由君主直接過問,而積習難改,尚書品秩一時尚未能提高(如尚書令僅千石之官),不足以撐起獨立機構,於是“文屬”的辦法便出臺了(侍中、中常侍、御史演變情況與尚書不同,但“文屬”性質則一。其他官府如光祿勳屬官也有“職屬”、“文屬”之別)。這樣,通過仔細琢磨,分清職屬、文屬,對漢代政治制度這一特色,也就加深了理解。

精讀細讀有時還可以正確掌握原文精神

如《史記》卷一二四《遊俠列傳》有這麼一段話:“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

這一段話常被今人引用,作爲司馬遷否定儒家仁義思想之強證。過去我也同意這一看法。可是後來我反覆閱讀上下文之後,發現司馬遷並非此意。因爲在這段話之前他明明說:“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並舉虞舜、伊尹等“有道仁人”有時也難免陷於困境爲例,證明如能幫助他們,體現仁義思想,具有極大社會意義。所以說:“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爲(謂)有德。’”司馬遷是肯定這“鄙人”之言的。因而在“由此觀之”那段話之後及全文中,雖不否認遊俠某些行爲“時�I當世之文網”,但基本精神仍是肯定遊俠“救人於厄,賑人不瞻”等(隱隱包含可能“救”、“賑”像虞舜、伊尹這類“有道仁人”之意),合乎仁義之道,並說“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這樣,聯繫上下文便可斷定,司馬遷絕無否定仁義思想之意,相反,是在通過這段話肯定遊俠,宣揚仁義之行的必要性。然則又如何理解“由此觀之”一段話呢?經過進一步琢磨,我發現原來司馬遷對仁義的理解很樸素,和後來發展了的儒學有所不同,他僅只認爲,肯於幫助他人,使之擺脫困境,得到各種利益,這種行爲就合乎仁義之道。“竊國者”(如周武王)因爲涉及面寬,從其舉事中得到利益的人極多,稱讚這一行動合乎仁義,故被擁爲諸侯;而“竊鉤者”因他人沒有得到利益,沒人稱讚他仁義,擁護他,所以一犯法就被殺。“侯之門仁義存”的真正涵義便在於此。這樣理解,和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肯定“人富而仁義附焉”(如陶朱公)、“富者得勢益彰”(如子貢),其精神也是完全一致的。固然,“竊鉤者誅”等三句話,司馬遷轉引自《莊子・�l�D》,原意確是諷刺、反對儒家仁義之道的,但先秦兩漢學者在發表議論時,常有引前人的話反其意而用之的風氣,甚至還有捏造史實以證明自己觀點的,司馬遷不能免俗,是毫不奇怪的。這樣,“由此觀之”一段話的精神,本來易被誤解,經過反覆閱讀,也就不難正確掌握了(以上看法詳參拙作《有關〈史記〉崇儒的幾個問題》,載《國學研究》第2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

精細讀書有時還可以發現原書及其註疏中的錯誤:

《資治通鑑》卷一三九;南齊鬱林王即帝位,與大臣蕭鸞矛盾尖銳。支持鬱林王的杜文謙敦勸鬱林王的寵臣綦毋珍之,趕快聯絡掌兵權的人先下手爲強,“勒兵入尚書,斬蕭令”,“若遲疑不斷,復少日,錄君稱敕賜死(胡三省注:鸞錄尚書事,故稱錄君),父母爲殉,在眼中矣”(以上依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1957年第二次印刷,今人標點)。

然而據《南齊書》,齊武帝臨死遺詔僅以蕭鸞爲“尚書令”。蕭鸞“錄尚書事”是在發動政變殺掉鬱林王,擁立海陵王爲帝后自封的,則在此之前與鬱林王鬥爭時,何來“錄君”(錄尚書事)頭銜?何況《資治通鑑》正文杜文謙明明白白說的是“斬蕭令(尚書令)”!胡三省此處讀書不細,註釋出錯,今人標點又受其誤導,將“錄君”作爲名詞下屬。其實,正確標點應該是:“若遲疑不斷,復少日錄君,稱敕賜死”云云。這裡“錄”是逮捕之義。綦毋珍之極受寵幸,如蕭鸞奪鬱林王位,必定殺珍之,故杜文謙才以“復少日錄君”這一利害關係打動他,要他先下手。

我就是這樣在可能條件下通過精細讀書不斷受益的。有時還可以在此基礎上“由此及彼”,發展成科研論文。如上述《史記》卷一二四《遊俠列傳》之例,便觸發了我進一步研究的興趣,併成爲我後來發表的有關司馬遷崇儒論文的一個重要支撐點。

論從史出 追求新意

從50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有很長一段時期,史學界十分強調“以論帶史”,甚至“論”也強調“以階級鬥爭爲綱”。那時我在法律系講授中國政治、法律制度史,曾撰寫、不斷修改了幾十萬字的講義,全都體現這一精神。雖然我對史料還是注意蒐集的,但僅只爲了反覆證明權威之“論”的正確。具體說,就中國古代部分言,就是不管歷史上任何時期政治、法律制度發生任何變化,結論都是預定的;其指導思想全都被認定是爲了加強鎮壓奴隸、農民反抗的需要,即階級鬥爭的需要。爲此,有時還不得不曲解史料。記得有一次討論,我的發言出了格,強調統治集團內部矛盾,便遭到批評。從此,我便被“以論帶史”緊緊箍住。老實說,這樣做,倒也很省心,只要蒐羅一些足以說明統治階級殘酷剝削、鎮壓勞動人民的史料,塞入既定框架中就可以了。然而有時也會感到乏味和苦悶,難道科學研究就是這樣不斷重複已有現成的結論嗎?

60年代初,讀到翦伯贊先生幾篇論文,大受啓發。他反對“把史料硬塞進原則中去作爲理論的註腳”,反對“挑選材料只是作爲原理原則的註腳”,“用史料去遷就理論”(分見《對處理若干歷史問題的初步意見》、《目前史學研究中存在的幾個問題》,載《翦伯贊歷史論文選集》,人民出版社,1980年)。這正中我的弊病。他十分強調從具體歷史中概括出結論來。這也就是“論從史出”。如果真能做到這一步,也就必然會有創見,會有新意。改革開放以後,有條件了,我努力追求這一境界。

所謂“論從史出”,如果從廣義理解,也可以把“論”理解爲一種看法,則小至一個字、一件事、一項制度等的考證,只要史料確鑿,見解新穎,都應該是“論從史出”。這種“論從史出”,大體也就是清代乾嘉學派的考證,也可以說就是“微觀”。對於史學研究來說,它是決不可少,決不可忽視的。因爲古代史料脫漏、錯訛、長期誤解,在所難免。如果不加考證,去僞存真,而是囫圇使用,以之爲依據提出宏觀看法來,也許不知哪一天便會像建立在沙灘上的大樓一樣,倒塌下來的。50、60年代有些鴻篇鉅著,今已很少有人問津,原因之一即在於此。所以對於一些在關鍵問題上的精彩考證,必須給予高度評價,有些考證決不亞於一篇大論文或專著。我自己從來對這類“論從史出”、考證都是十分欣羨的,也曾在這方面做過一番努力,發表過《劉裕門第考》、《庶族、素族解》等文章。不過,總的來說,我的興趣還是偏重在探討一些分析性、帶有規律性的問題上。即將“論從史出”之“論”,多從宏觀方面着眼,而把一些微觀考證作爲“論從史出”中“史”的組成部分,爲宏觀看法服務,力圖大處着眼,小處着手,宏觀與微觀相結合,將宏觀建立在微觀基礎之上。

關於偏重宏觀,古代學者早有類似論述:清初學者劉獻廷在其名著《廣陽雜記》卷四中說:“歷代史冊,浩繁極矣!苟不提挈其綱領,便如一屋散錢,無從着手。”所謂“提挈其綱領”,他指的便是要用史料說明一些“關係重大”的問題,以達到“識古今之成敗是非”的目的。這是很有見地的。我寫專著《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便是通過對大量“散錢”即史料的蒐集與考證,力圖“提挈其綱領”,探討這一段時期內,在不同客觀條件下,宰相和秘書諮詢官員出現、發展的原因與規律,以及相互之間,並與皇帝三者之間的複雜關係,而不僅限於具體制度的羅列及其變化的介紹。

關於究竟如何大處着眼,將宏觀與微觀相結合,我的體會如下:

第一,需要提高理論水準、理論概括能力。我自己在50年代是十分認真地、自覺地學過一點理論的,如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政治經濟學等。原著如《共產黨宣言》、《反杜林論》、《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可以說都是一個字一個字讀下來的。儘管它們的具體內容,後來逐漸模糊了,但它們分析歷史與現實建立在原則基礎上的靈活性,毫無教條氣息,以及高度抽象概括的方法,卻在我頭腦中不同程度地留下痕跡。使得我對一些辯證、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觀念,如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個人與人民羣衆、必然性與偶然性等的相互辯證關係,能有一個大體的瞭解與掌握,這便有利於宏觀地把握史料,提高“論從史出”的理論性。

例如我的《陶淵明田園詩產生的歷史、文化背景》一文,聯繫儒家正統文學觀、玄學、門閥制度、江州農業生產狀況、陶淵明宦途失意親自參加一些勞動等因素展開論述,便是以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相互辯證關係,必然性通過偶然性體現這一理論觀點爲指導來進行的。又如《有關〈史記〉歌頌漢王朝的幾個問題》一文,關於《史記》不可能以批判、反對漢王朝爲指導思想的看法,則是以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一理論觀點爲指導,分析司馬遷的家世、教育、仕宦經歷之後得出的。

第二,需要具有比較寬廣的我國古代社會、經濟、政治、思想文化各方面的知識;或一旦涉及這些問題,懂得如何很快查到、瞭解。其實這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厚積”,而且是其中的主體部分――系統的中國通史基礎知識。過去我寫過《略論晉律的儒家化》一文,初稿送週一良先生請教,他便指出:研究晉律和禮、法關係,不能侷限於晉代,要“上掛下連,非於通史精熟者不辦”。這對我啓發很大。通過後來教學、科研實踐,我深深感到,如果沒有系統的通史知識,縱使有着很高理論水準,宏觀思維,面對有關課題,也只能是望洋興嘆,無從下手;或雖然下手,也不能不是捉襟見肘,主觀地概括出幾句乾巴巴的教條,“以論代史”而已。相反,通史知識越豐富,掌握得越深入細緻,有關史料越嫺熟,進行教學、科研,分析問題,也就越能左右逢源,得心應手。

最近我寫了《〈四書〉傳播、流行的社會、歷史背景》一文,其所以能宏觀地認定主要是《四書》適合宋代以後各王朝力圖以之教育官員及其後備力量一般士人“明天理,滅人慾”的需要,而不是爲了毒害廣大勞動人民,正是以具有唐宋之際社會、經濟、政治思想文化發生重大變化的一些通史知識,以及經學、理學的一點比較專門的知識爲前提的。沒有這些知識,便不會了解宋代的新特點,也就不會考慮宋代以後官員、士人思想意識、道德品質的教育,和完備法令制度相比,在鞏固王朝統治上的重要性,已上升到新的高度問題,也就寫不出這篇文章了。當然,我這篇文章的論點是否站得住,是另一個問題。我舉此例,只想說明,各方面知識包括通史知識多一些,必然有利於教學、科研中大處着眼,將宏觀與微觀相結合。

順便一說,上面提到理學知識,我還要特別感謝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它對我學習哲學史知識幫助極大。這書從30年代版本,到60年代《新編》,再到80年代《新編》修訂本,我全都一一購買、拜讀,有的篇章是反覆拜讀若干遍。這是把極難讀懂的哲學史史料,一個字一個字真正讀懂、理解、消化後,概括出來的具有精闢見解,而又深入淺出的一部鉅著,是一部高水準的“論從史出”之作。從中國哲學史專家學者的角度,或許對馮先生的某些觀點持有異議,但從我們這一些一般古代史學工作者積累哲學史知識言,則已感到非常滿足。某些囫圇引用史料之作,是絕對無法與之比擬的。所以我還要求我的研究生根據情況有選擇地閱讀這部書。

以上三方面,只是我的體會,即經過摸索,懂得要朝哪個方向去做,實際上我自己做得還很不夠。這也不難理解。如前所述,我原來史學基礎極差,起步也晚。開始一段時間,可以說是不得其門而入;逐漸摸索出一點門徑的過程中,大量旺盛精力又被迫消耗在無謂的“運動”、“文革”之中。改革開放,好日子到來時,已垂垂老矣,勉力起追,成就畢竟有限。對這個問題,我很想得開,所以把自己的蝸居顏曰“材不材齋”,但與《莊子・山木》的圓滑態度,以及辛棄疾的消極態度不同(辛棄疾詞《鷓鴣天》:“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見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註》卷二“帶湖之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我是現實的、積極的。從我的經歷看,應該說直到80年代五十歲時,才真正進入中國古代史“角色”,發表反映自己觀點的文章,的確是“去日苦多”,已太晚了。和功成名就的前輩學者比,成“材”已不可能,要正視這一現實,不怨天,不尤人,要“知命”(“五十而知天命”);但另一面我又不甘心陷於“不材”境地,畢竟“天生我材”,總要發揮一些光和熱,所以要奮鬥,要以“材”爲目標,儘可能地多出一些成果,不過要心中有數,如果精力不濟,成果有限,也就算了,不必勉強。面對來日方長的中青年學者碩果累累,還有可能著作等身,要爲他們高興,爲史學興旺發達高興,可能時予以扶掖。要心平氣和,決不要嫉妒、壓制,也不必暗自嗟傷,空耗心力。與其如此,還不如將心力用在學術上,多增加一點成果。這便是我的材不材觀,並以之顏蝸居以自勉。

最後,談一下一些前輩學者對我直接間接的影響與點撥。只舉兩例。

記得1948年在華北文法學院兼課的黎錦熙先生,給我們上“中國聲韻學”,第一堂課便宣佈:聽完課,要動腦筋,提問題,有自己的看法。期末考試,“如果完全照我講課的筆記背,一字不錯,別人給你一百分,我給零分!”對慣於死記硬背的我來說,這話無異於一聲霹靂,振聾發聵,以至五十年後黎先生當年說話時的姿勢、神態,記憶猶新。那年期末考試,我才得65分,懊惱之餘,更進一步加深了對這話的印象。我這一生,教學、科研在內容、觀點上總力爭有點新意,不願落人窠臼,不能說完全是受黎先生的影響,但他的話對我啓發極大,卻是可以肯定的。

另一位直接給我很多幫助的是週一良先生。我認識周先生是在1972年調到歷史系以後,但早聞大名,1964年已購買、拜讀他的大作《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在與周先生交往,有幸親聆教誨的近三十年中,深感他的最大美德就是真誠:真誠地進行學術研究,真誠地指導研究生、中青年教師(包括我這類由中轉老的教師),真誠地與同事相處,真誠地獎掖後進,而毫無利己意圖。“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他的名著《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初稿寫就,徵求意見。我在先睹爲快,拼命學習,還抄下一些精彩內容之餘(因當時還不知何時能出版),也提了幾點小意見。如《陳書》卷一九《虞寄傳》“繫馬埋輪”一詞,我以爲既非漢代俗語,亦不出於《孫子》,而是源於楚辭《九歌・國殤》“霾兩輪兮縶四馬”。周先生不但表示讚許,而且後來《札記》定稿出版,他還在這一條目下轉述了我的看法,以爲“似與虞寄原意較近”。這既反映周先生的謙虛美德,更是對我的激勵、獎掖!十多年前一位已經畢業了的北大同學來信問我“茶”字的梵文讀音與寫法。我哪裡懂?便帶上此信當面請教周先生。他說:多年沒摸梵文,要查一查。過了幾天他給我寫信,做了解答;但又說,爲了慎重,還要再去請教季羨林先生(似乎有一段時間季先生正好有事外出)。不久,周先生又來信,並附上季先生給他的信,明確地答覆了這個問題。我便將這些信一併寄給了那位同學,雖然涉及的只是一個“茶”字,對方還是一位從未謀面的青年,周先生仍然分出自己極其寶貴的時間,如此認真負責處理,這一件事,更主要的是體現了周先生一貫平等待人、一片真誠待人的美德。這種美德給我的教育意義更大。當然,我得到周先生學術上的點撥也很多,同樣終生難忘。前面所舉關於重視中國通史掌握的問題,即其一。下面再舉一例作爲本文的結束。80年代初我的《劉裕門第考》一文初稿,本來只提到陳寅恪先生將魏晉南北朝士族分爲三等,自己並無定見。周先生看後認爲三等說“陳先生似未伸論”,建議說:“我看士族大致分爲高下兩階層較妥。”據此,我又收集資料作了點考證,補充到初稿中去;並且後來一直堅持士族高低兩級之分,追根溯源,實得力於周先生的點撥。

(文章來源於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