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熱帶雨林深處 躺在牀上也能觀鳥

熱帶雨林氣候的變化就像蜂鳥的飛行速度一樣讓人難以捉摸,剛還在抱怨暴曬,一會功夫狂風大雨就來了。我被搞得猝不及防,手忙腳亂地一邊保護裝備別被淋,一邊找地方躲雨。好在雨持續不久,不大一會就雲散天晴,溫度也比剛纔低了些。此時,周圍地上到處是剛被風吹落的樹葉,有些被鑽過樹林縫隙的陽光照到,上面的水滴反射出金光。

我正掏出相機,把望遠鏡重新掛在脖子上,突然聽到旁邊的胡裡安(Julian Baigorria)開始發出奇怪的動靜。他蹲在地下,頭45度擡起朝着一排大樹方向,雙手在嘴前撐出一個喇叭狀,咕嚕咕嚕發出有節奏聲音。他正在模仿穴鴞(burrowing owl)的鳴叫。

粗壯的藤類植物經年累月生長,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迷宮般的溝壑,它們沿着粗大的樹幹層層盤繞。此時叢林中一片聒噪,地上的昆蟲嗡嗡聲、池畔蛙鳴和高處的鳥叫混雜一起。

胡裡安是我這幾天的觀鳥嚮導,同時也是阿根廷第一家觀鳥酒店主人,還是一位生物學博士,儘管研究方向是利用蜘蛛來控制蟲害、提高馬黛茶的種植產量,但他把大量業餘時間用在觀鳥和保護鳥類生存環境上。多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環保部的工作實踐和從5歲開始與鳥打交道的豐富經驗,讓他成爲觀鳥和保護鳥類生存環境領域的專家。

扛着望遠鏡,專心觀鳥的胡裡安 本文圖均爲 劉華 攝

“多數鳥對貓頭鷹又恨又怕。晚上它像幽靈一樣制霸一方,但白天攻擊力大減,特別是個頭不大的穴鴞,一旦其他鳥類聽到它們的叫聲,就會湊過來,放出警告的叫聲,驅逐甚至圍攻它。”胡裡安小聲告訴我他模仿的用意,並說這是百試不爽的招鳥方法。在雨後它們忙着出來喝水覓食時尤其湊效。

我剛要質疑這辦法是否靠譜,就聽到了遠遠的前方高處傳來一陣尖利鳴叫。事實證明方法有效,那就先把關於用“作弊”矇騙鳥類是否違背生物學家職業操守這個問題放在一邊,抓起望遠鏡找鳥吧。

最早出現的是兩隻金冠鶯(Golden-crowned warbler),他們快速飛到陡峭的河牀邊,用剛下過雨的河水和岸上的泥土顏色僞裝,讓自己很難被發現。緊接着是三四隻個頭不小的絨冠藍鴉(Plush-crested jay)。在這一地區,它們算比較常見的鳥種,喜歡羣居,嗓門巨大,幾乎不怕人。跟着到來的是紅冠蠟嘴雀(Red-crested cardinal),雖然和它們的近親,通體紅色的網紅北美紅雀(《憤怒的小鳥》中主角的原型)比起來模樣稍有遜色,但它整個腦袋火紅的顏色也足夠扎眼。

隨着各種鳥的陸續到來,胡裡安學得也越發起勁,聲音更大更連貫,似乎比剛纔模仿得也更像。而眼下的情況開始“不可收拾”,鳥越聚越多,像是趕來開趴梯。各種叫聲有的悠長、有的短促,有的焦急、有些舒緩。我也忙不過來了,順着聲音或按胡裡安的指點方向找鳥、做筆記、拍攝……手忙腳亂中,趕緊示意胡裡安別學了——一下看到太多新鳥種,我急需停下一陣子來消化吸收。

被吸引來的絨冠藍鴉

我們正在的地方是位於米西奧內斯省(Misiones)的烏拉圭國家公園(Urugua-I provincial)。這裡地處阿根廷最東北,西面和東北分別與巴拉圭和巴西接壤。17世紀,西班牙耶穌會在米西奧內斯省建了天主教傳教點,沿用至今的“Misiones”名字也因此而得。

如今,這裡是阿根廷最負盛名的旅遊目的地,每年接待超過百萬遊客,在去年阿根廷金融危機導致的大幅貨幣貶值後,遊客量又猛增了超過百分之十。不過,多數遊客是來欣賞大瀑布的,作爲世界三大瀑布之一,三公里寬的伊瓜蘇瀑布橫跨阿根廷和巴西。多數人一天遊覽阿根廷一側、一天遊覽巴西一側,在欣賞了不同角度的瀑布風景後,就匆匆離開了。

其實除了聞名遐邇的伊瓜蘇瀑布,米西奧內斯省還是阿根廷,乃至整個美洲的觀鳥天堂。11000平方公里的自然保護區像一條綠色通道,從北部的伊瓜蘇國家公園,一直綿延到中部山地。如果運氣好,在設施完備的伊瓜蘇國家公園看瀑布的棧道上,偶爾也能看到大嘴鳥或蜂鳥,但多數時候它們不喜歡被遊客的喧譁和小火車的噪音打擾,更愛躲到眼下這片樹木高大茂密又少人光臨的地方。

我在前天的大雨中抵達伊瓜蘇港,原本要下榻的觀鳥酒店因爲被氾濫的河水阻斷了去路,只好臨時改住靠近伊瓜蘇鎮的另一家酒店。這些年,隨着觀鳥愛好者來此增多,那種坐落在荒郊野外、主打環保概念的小型自然主題酒店越來越多。住在鎮上的好處是吃飯逛街(如果只有一條街也算的話)和看大瀑布更方便,壞處是離觀鳥的地點很遠,要在天亮前出發。

從機場通往鎮上的公路兩旁,全是深綠色的熱帶大樹,草和樹飽滿的翠綠襯托像鐵鏽一樣深紅色的土壤。據說因爲富含鐵質,大地纔會呈現這樣的顏色。

隨着臨近市區,眼前的景色越來越像東南亞,成片的低矮民宅和一間挨一間的度假酒店、高爾夫球場分列路兩邊。摩托車和款式老舊的皮卡飛速閃過,時常看到皮膚黝黑的當地人聚在簡陋的路邊攤上,女子穿得花花綠綠,男人赤膊或者穿着背心短褲,他們坐在板凳上吃烤肉、喝啤酒,很悠閒享受的樣子。當車拐下主路,就開上沒鋪柏油、搓板一樣顛簸的石板路,我瞬間感覺像是坐在了按摩椅上,被顛得有點思路混亂,實在鬧不明白,爲什麼同樣的阿根廷,首都1908年就修通了地鐵,而這裡到現在還有這樣的路。

公路通向霧中的叢林

經過看到的路牌除了拐彎、讓行等司空見慣的標誌,還總能看到畫着各種動物的:浣熊(Coati)、美洲獅、美洲豹、狸貓……司機不僅被提醒留意路邊和減速,並且禁止鳴笛。“以前,很多人超速,偶爾會撞到橫穿馬路的動物。後來國家公園投資裝了不少警告路牌、交警也經常在這裡測速開罰單。現在我們在這裡開車都小心翼翼,很少發現有動物遭遇交通事故了。”司機說近年越來越多的大型動物出現,是因爲人們對它們更友善親切。

“大型動物偶爾會鑽出叢林過馬路,但不會來我這裡,因爲離市區太近了。浣熊(Coati)倒是總是跑來翻垃圾,趕都趕不走。不過看鳥就容易多了,這裡有五百多種鳥,比全歐洲鳥的種類加在一起還要多。”酒店主人艾米麗女士在帶我走過滿是果樹的庭院到我房間路上,告訴我說。

夜裡的大雨把房間屋頂打得山響,但我依然睡得不錯,再次醒來天已大亮,雨也停了。我在院子裡樹下的木頭長桌上吃早餐,除了烤得焦香的手工麪包,其他食物都是從庭院中可以隨手而得的。個頭飽滿的牛油果、外表翠綠切開後雪白帶着粉色的番石榴,還有散發着異香、糖分極高熟透了的釋迦,它們都掛在滿院子的樹上

食物的大豐收當然也是鳥類喜歡的。一位酒店幫工跑到我跟前說了一通西班牙語,像在陳述一件很緊急的事,見我聽不懂,改用單詞:“Toucan,toucan……”然後指着庭院的另一個方向。我一下明白了,她說的是大嘴鳥,一種模樣特別,只在南美熱帶地區才能看到的鳥。我趕緊抄起望遠鏡快步跟着她。順其手指方向看去,我在一處不高的牛油果樹枝上發現一隻紅胸大嘴鳥(Red-brested toucan),掃一下週圍的樹冠,又在一個隱蔽的粗枝上看到了另一隻雄鳥。等了一會後,雄鳥蹦了兩下,在一個沒遮擋的樹枝上一轉身,露出了正臉,眼睛和我的望遠鏡對視,胸部鮮豔的一條紅色也被一覽無餘。它似乎並不怕人,張開嘴發出低沉的叫聲,露出可愛的天然呆表情,神態讓我想起《孤獨美食家》裡五郎大叔每次餓了的樣子。

“不是經常可以看到的。”總是忙個不停的艾米麗不知什麼時候也湊了過來,要我趕緊用相機拍下大嘴鳥,然後分享給她。“我想放在酒店的網站和Instagram上,那樣或許能招來更多你們這樣喜歡拿着望遠鏡看鳥的怪人。”她說。

許多人都熟悉的紅胸大嘴鳥

和胡裡安觀鳥的第三天,他說河水退了些,他經過改裝的四驅皮卡勉強可以通過進入他的觀鳥酒店。今天終於可以住在那裡了。

從伊瓜蘇港到今天的目的地有兩個多小時車程,我們沒有選擇直達的捷徑,而是先沿12號公路向南,再經過19號公路向東,這樣一路有更多的時間停下觀鳥。走了半個多小時第一次停車,我就發現了新品種,遠遠看到一隻小?雀(Lesser woodcreeper),它用長嘴在樹幹上頗有耐心地敲打試探,邊尋找食物邊往上走。很長時間沒離開這棵樹,因爲太遠看不清捕食細節,我們只能通過猜測判斷它的收穫不錯。這邊小?雀還沒有離開的意思,身後一片嘰嘰喳喳聲由遠而近。那是另一邊高壓線塔上幾隻大食蠅霸鶲(Great kiskadee)發出來的,這種鳥體型不大,但卻是葷素不忌、兇悍捕食的小猛禽。這種鳥在阿根廷很常見,幾乎從南到北一路看到,我們沒花什麼時間在它們身上,又走一陣,找到一處開闊地方再次停下,打算在這裡多停留一陣子。

剛支好單筒望遠鏡,一隻雄性紅寶石唐納雀(Ruby Tanager)就出現在目鏡裡,它站在一個高高的樹梢上,紅寶石色頭冠讓它顯得氣質高貴,這隻唐納雀舉止優雅地小幅跳躍、變換身體姿態,用音量高昂的叫聲宣佈領地,進而開始用複雜的聲調鳴唱,那是求偶的信號。儘管他很賣力,但許久也不見有雌性飛來或者用叫聲相應。胡裡安認爲,他可能需要漫長的堅持與等待。

停停走走中,我們先後經過一個叫萬達(Wanda)的小鎮,一片綿延數百米的馬黛茶園和一個紅磚的馬黛茶加工廠,連人類痕跡更多的這些地方,都不妨礙我們看到鳥。以礦業聞名的萬達鎮入口,三隻穴鴞站在路中央環島的草坪上,這種身高只有10釐米的傢伙是少數白天活動出沒的貓頭鷹,它們像個球一樣體態渾圓,和那些身形巨大體態威武的同類比,它們看起來渾圓可愛。

馬黛茶田中,三隻棕褐色的松鼠布穀鳥(Squirrel Cuckoo)正拖着長尾巴在矮樹的枝頭上竄來跳去,因爲極少飛行,多數時間都在樹枝間跳躍的習性,它們有了這個形象的名字。“這種布穀鳥是自己築巢孵蛋,而不是把蛋生在別的鳥窩裡一走了之。”見我有所誤解,胡裡安馬上爲這種本地布穀鳥“平反”。馬黛茶工廠的紅磚牆上,三隻通體雪白的啄木鳥(White Woodpecker)迅速落下,又很快飛走。我們都沒能看清楚它們的細節,更沒有拍到,耗了半天也不見它們回來,只能表示遺憾。

草坪上的穴鴞

在一個五金店林立的小鎮主街上吃完午餐,拐上101公路,沿着坑坑窪窪鐵鏽色的紅土路又走上一陣子,經過幾個窄到幾乎不能通過的拐彎和兩端被水淹的路段,最終到達了物語密林深處的觀鳥木屋酒店Karadya Birding Lodge。

如果不是一直往裡走直到看見房子,恐怕沒人會想到這裡可以住下。11年前,從五歲就開始拿起望遠鏡觀鳥的胡裡安買下了這片佔地一百多公頃,有山有河的茂密叢林。並花了近十年的時間建造。

“我小時,經常看到有人捕捉一籠子一籠子的鳥,然後把它們在集市上賣給人當寵物。每見到這情形,我就感到很難過,然後拿有限的零花錢買上幾隻,再把它們放掉。”胡裡安說兒時的經歷是他日後從事環保工作的重要原因。動物走私偷獵在巴西與阿根廷與巴西交界的伊瓜蘇港地區一度猖獗。好在隨着國家公園的建立和法律的完善,這種違法活動越來越少、“珍惜鳥類和動物的數量每年都有回升。”他說起這個,一臉欣慰的樣子。

我們一邊聊,一邊緩慢前行。路中央,一隻一米多長的蜥蜴搖晃着身子出現,胡裡安停下車,耐心等着它走過時,指指右邊的湖告訴我說,那個引來的水源部分解決了動物的喝水問題,偶爾會有水鳥來捕食,美洲獅也經常在夜裡到那兒喝水。

等待蜥蜴路過

胡裡安在他觀鳥旅行的官網上驕傲地宣稱,Karadya Birding Lodge是阿根廷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環保概念觀鳥酒店,這同樣也是始於兒時的心願——可以與鳥生活在一起,並且完全不打擾他們的生活。用回收木材造房子、回收沼氣發電、淨化雨水飲用、垃圾循環處理,讓所有的廢物都能被循環再利用……一切能想到的環保舉措都在這裡得到應用。“雖然蓋了三棟房子,但我們的碳排放量,和之前這裡空無一物時候幾乎一樣。”胡裡安給我列舉了一大串枯燥的數字,科學家的嚴謹勁頭一上來,完全攔不住。

三棟建築中,位於中間位置的是胡裡安的家,他和同爲生物學家的太太及兩個女兒住在那裡,另外兩棟,一個是附帶6間客房和客廳、小型圖書館、影音室等公共設施(這裡時常會有一些觀鳥主題的交流活動)的主體建築,另一棟是三層樓高、像碉堡一樣拔地而起的獨棟觀鳥木屋——我今晚就在那兒下榻。

叢林中的紅色木屋

在種滿瓜多竹和美人蕉花園中,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到蜂鳥。金紅嘴蜂鳥(Gilded hummingbird)高速扇着有青銅光澤的翅膀懸停在不到兩米高的空中,鮮紅的長嘴探入一朵吊鐘海棠花中吸食花蜜。這次邂逅着實讓我激動,在此之前雖然看到過幾次,但蜂鳥像快進一樣的運動速度和遙遠的距離讓我從來沒看清過它的樣子。如今近在咫尺,我一動不動、甚至要誇張地屏住呼吸減少動靜,生怕眼前這只不到五釐米的袖珍小鳥受到驚嚇而逃跑。還好,它一直在,隨着不停運動和位移,羽毛的顏色也在不斷變換。“”耐心往裡走走,可能有機會看到黑胸蜂鳥(Black-breasted hummingbird),這種頂着紫色頭冠的蜂鳥纔是不輕易露面的明星,“

我們沿着叢林又走了好一陣子,遺憾地沒有找到黑胸蜂鳥,但看到了幾隻有着亮麗羽毛的長尾侏儒鳥(Long-tailed manakin)。其中一隻雄性頂着玫瑰紅色頭冠,通體寶石藍色。醞釀了一會兒,像是在熱身,它開始活躍起來,旋轉着翩翩起舞,我們意識到,這是即將開始複雜而誇張的求偶儀式,只見它一邊起勁地跳,一邊賣力地單腳旋轉。不過那隻背部綠色的雌鳥心不在焉地目光遊移,絲毫不爲眼前的求偶行爲所動。看上去,這次求偶行動將以徒勞無功的失敗而收場。

傍晚前,我住進了那棟獨立的三層木屋,順着一樓起居室內側的狹窄樓梯上樓,躺在二樓的大牀上翻身朝窗外看,視線正好與樹冠層齊平,一隻巨隼(Caracara)飛過,落在臨近窗戶的樹上,朝着窗口張望了一陣又飛走,更遠的地方,成羣的美洲黑鷲(Black vulture)不停在空中盤旋。我打了一個盹,連夢中出現的都是今天新認識的各種鳥,直到被胡裡安的敲門聲叫醒。

路上遇見的巨隼

我跟着它一起上到臥室上層的開放平臺。這個不大的方形空間居高臨下,是整片叢林裡視野最好的地方,周圍的樹冠層、遠處的山一覽無餘。我們上來時,兩隻紅色頭冠黑色身子,腹部分佈黑白條紋的斑紋啄木鳥(Lineated woodpecker)已經在不遠的樹枝上有一陣子了。

斑紋啄木鳥在忙碌

個頭小但羽毛顏色更鮮豔的雄鳥以每秒超過兩下的高頻率奮力啄樹。此時是我們全程觀鳥最悠閒的時候,胡裡安和我坐在露臺的椅子上,一邊喝啤酒,一邊看着啄木鳥夫婦在樹上忙叨。他們就像是胡裡安的家庭成員,已經在這裡生活了超過一年。“起初我還要模仿他們的叫聲才能叫他們出來,後來就不用了,我一上來,他們也就出來。真的像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一樣,很有默契。” 胡裡安喝了一口啤酒,得以地說。樹上,啄木鳥繼續敲擊樹幹,“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的聲音,在高處的空中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