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想艋舺,莫嫌萬華

疫情警戒升至第三級,剝皮寮歷史街區顯得冷冷清清,當社區篩檢站進駐後,流動着無以名狀的溫暖。(張蒼松攝)

萬華是這波瘟疫的受害者──祈願鳳凰浴火重生展翅,映顯世間靜好與美善,再現往日的毅猛與活力!(張蒼松攝)

桂林路底的水門內外風貌迥異,門內的淡水水岸規畫河濱公園,門外柳鄉里一帶有多家老店。(張蒼松攝影)

疫情的關係,龍山寺拜殿關閉了,信徒只有在山門前頂禮膜拜,教人想起,二戰空襲時,居民紛紛跑到中殿觀音菩薩佛像前避難,安然度過多少個砲擊的黑夜。(張蒼松攝)

老艋舺人心目中的「料館媽祖廟」,即當前的天啓宮。柳鄉里西側堤防外的水岸,昔日稱作「料館口」,曾是樟木和福州杉的集散地,「撩材.鋸木」業者應時而生,因「撩與料」同音,「料館口」於焉得其名。(張蒼松攝)

龍山寺東側的西昌街,日治初期稱作「新街」,是艋舺昔時最繁華的街道。(吳祚明提供)

歡慈市街和粟倉口街即現今的寶鬥裡(已併入青山裡)及華西街北端一帶,昔日區畫出特定的範圍稱作「遊廓」,這裡是廣義的花街,涵括了只賣藝的藝妓。(攝於1930年‧吳祚明提供)

施幹創設愛愛院」是推行慈善志業的先軀,他與清水照子結縭十年後,英年早逝,由清水女士繼承遺志,一生奉獻給弱勢人羣。(攝於1939年‧愛愛院提供)

河運時代,艋舺因河流而生,這個古城的發展,與淡水河榮枯與共,誠如東京的母河隅田川、以及巴黎的母河塞納河,咱們的淡水河孕育了臺北文化的發祥地──艋舺,住民語「Moungar」的音譯是莽葛或艋舺,意指獨木舟聚集的地方。

直到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泉州人墾戶「陳賴章」拔得頭籌帶着「墾照」,渡海前來開墾臺北盆地,約莫十五年後,艋舺已初具街莊形態,來自泉州和漳州移民逐年增多,爲了祈祝平安和心靈的慰藉,源自1738年,陸續興建了龍山寺、新興宮和祖師廟構成「艋舺三大廟門」,從閩南到艋舺落地生根的住民,博命橫渡黑水溝、開荒、衛蕃、保境,諸事信靠天地神明保佑,因此開埠以來,建立的寺廟和祠堂比其他城鎮多出許多,宗教信仰是移民錨定的基點。

日治中期實施各項市街改正,「萬華」這日本語與「艋舺.Manka」的臺語發音相似,1920年才以萬華取代使用了220多年的舊稱,這年代也是陸運取代河運的轉換期

墾戶及移民社會的精神寄託

梭巡河岸舊社區,環河南路循着淡水河畔東側構築,雖說受疫情影響顯得人車稀疏,數十年了,卻因着未畫設妥適的行人步道,硬生生地切割了人們親水的去向,爲了防洪百年大計把堤防加高至九米六,更攔阻了後世一探母河的願念,儘管如此,我仍懷着「路上觀察」的心境,尋找幾番改造過後的城市變遷紋理。

以南北向的環河南路和康定路、東西向的廣州街和桂林路四條街廓所圍塑的區域,方圓兩百多公尺的範疇內,儼然一座開放式歷史博物館──三王府、黃氏大宗祠、高氏大宗祖祠、先鋒宮、金玉殿、三清宮、順天宮河乃莊遺蹟、百年堤防遺址、以及啓天宮分佈於彈丸之地,寺廟就有六座之多,具體地凸顯出艋舺系臺北寺廟密度次高的特質。

隱逸廣州街巷衖間的啓天宮,舊稱料館媽祖廟,「料館」這地名源自「撩柴.鋸木」之意──從萬華火車站前沿着和平西路到龍山國小一帶的「料館裡」,龍山國小背對淡水河岸,彼昔循着水道運來大陸的福州杉,匯聚成木材的集散地,爲祈求航行平安,約一百六十年前,在岸邊初建料館媽祖廟。

艋舺沿岸的大溪口闢有三個碼頭,擁壁圍堤設置了三個水門,平日開啓的巨幅大門,遇上臺風來襲關閉後就是防洪水門,而第一、第二、第三水門分別屬於「黃、吳、林」艋舺三大姓的勢力範圍,外性不可介入。

防洪治河的遺緒

地緣關係自成材料供應紐帶,木材上岸後,帶動蒸籠及木桶產業的興起,爲了尋覓殘留的古老堤防遺址,先是在柳鄉里桂林路上發現一家百年蒸籠老店,我自忖店內的耆老會是探詢的對象,迎面而來的、原來是第三代經營者蕭文清,他還記得從前暴雨成災時,雖然這裡地勢最高,但是大水往往淹到店門口,最遠淹到製糖會社尾(今大理街一帶)。蒸籠老店對面街屋的轉角處,我找到了一截黑色斷壁

這截遺留了不到30米長的堤防,是第一代的防洪工事,日治初期由臺灣總督府土木技師十川嘉太郎打造的,曾幾何時它已變身民宅的圍牆,形同「另類紀念碑」,根據蕭文清的記憶,規畫第二代防洪工事時,新建的土堤與這截黑色堤防銜接後往二號水門延伸。光復後,歷任市長實踐都市更新的過程,因拓寬馬路把土堤及露天歌廳創始店河乃莊拆個精光,而第三代堤防挨近淡水河流域築起冰冷的九米六高牆,從此,母河的文明及史話漸次被淡忘了罷!

老一輩艋舺人忘不了洪水入侵的往事,家園淹水的受災戶,不得不攜家帶眷、甚至牽着豬或牛,一起遷徙至地勢較高的龍山國小和東園國小避難,而未受災的鄉親趕忙打理食物賑濟災民,住民間心手相連的情誼十分感人。

萬華慈善志業的濫觴與承續

尚未建造雙園堤防前,一遇到颱風季,愛愛寮屢次慘遭洪水圍困,使得胼手胝足創立起來的志業倍感艱困。坐落綠町大理街的「愛愛寮」,創辦人施幹(1899~1944),經常拉着二輪手推車四處收容乞丐、鴉片中毒者和痲瘋病友,竭盡心力地帶回露宿街頭的遊民,親自爲無家可歸的人們清理身體、安頓食宿。爲喚起民衆共同解決社會問題,施幹書寫了《乞丐社會的生活》、《乞丐撲滅論》等三本著作,1929年,獲頒「御下賜金」,他把日本天皇的賞金悉數用於擴建愛愛寮。

1934年,施幹違逆準岳父招贅女婿的期盼,在京都賀茂神社與清水照子(1909~2001)完婚後,聯袂返回艋舺,接續爲愛愛寮奉獻。十年後,施幹積勞成疾,撒手歸西,清水女士歸化了,冠上夫姓,承繼先夫遺志照護遊民和老殘孤苦的二百多位院民。

二十七年前,在萬華田野調查的機緣,我拜訪了施照子,縱使步履蹣跚、染患眼疾及耳疾,仍舊保有一口京都口音,我請教她,究竟甚麼力量支撐她濟弱扶貧一甲子不改其志?施照子很堅定地說出──「愛情」兩字!

不論稱作遊民、街友、抑或無家者,萬華與社會最底層的弱勢者淵源深遠,自是無處安身者的依止港灣,「愛愛院」與艋舺三大商行創設於一百五十年前的老牌公義機構「同仁院」傳承民胞物與的香火。

當新冠病毒的宿主,無心地把感染源帶進后街里巷,萬華古城一夕間淪爲疫區,在這非常時期,「臺灣芒草心慈善協會」及NGO組織一羣熱血社工,迅速聚結了萬華鄉親及在地店家,同心協力地強化社會福祉網脈,大家出錢出力、募集物資、找尋愛心房東等等,年輕志工們處理大小事務的思慮周致,顧及降低接觸感染而撙節了志工人數,一人承擔多人的工作量,夜以繼日地關照無家者的身心和社會適應上的情況。

「在宅編務」的想像與實現

不要分山城/港都或是都會/離島,更無需分母語的異同,大家風雨同舟,齊心抵禦疫情,平日閉門在家,藉由線上教學、視訊會議、遠距醫療,促使求學、工作、就醫都能如常運行,宅在家裡還能做些甚麼?家家戶戶幾乎都有照相簿子,何不找出老照片翻拍後,善用三C通訊軟體,串連家族長輩或是地方耆老加入「羣組」,一起解讀並記載影像背後的故事、以及文史脈絡。

長期齊力琢磨、仔細地互相激盪,很可能拼貼出阿公阿嬤的羅曼史、家族變遷的軌跡、乃至於省視鄰里社區的人情世故。上網着手「在宅編務」是爬梳家族史、村史及地誌的起點,抑或只是整理老照片的時光,都是探索家鄉往日風采的重要媒介,溶入萬華、板橋、宜蘭、彰化、苗栗、高屏……編輯立說的沉靜時空中,疫情引發的鬱結和憂傷因而被療愈了,這必然是公民社會在自主封城的日子裡別具意義的生活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