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訪鹽分地帶,曲譜青鯤鯓

臺南市將軍青鯤鯓呈現小漁村風情。(本報資料照片)

青鯤鯓的人們誠懇生活,展現鹽分子弟的性情。(顏艾琳攝)

「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青鯤鯓是位於臺南舊縣北方的小漁村,緊鄰馬沙溝海水浴場,近年辦過沙雕展、音樂節,因爲地大,也適宜燈展和煙火秀。

這個海風獵獵的所在,連里名都很可愛,如「鯤鯓裡」、「鯤溟裡」,都跟神話中的大鯨魚有關。近期,我很喜歡從臺南佳里的住家騎腳踏車,經過田野,一路向西至青鯤鯓。其實也沒特別目的,但平原的風總能吹乾胸中的潮溼,途經沼澤地帶,農村逐漸切換成漁村,心中的天空是深藍的,地平線遙遠而廣闊。在盆地城市與山爲伍後,回來濱海地帶,總是思念而感動,撫摸木麻黃的軀幹如惜別多時的愛人。

我喜歡看可可椰子樹和棕櫚散落,在風中搖曳,如北門七子的詩句,牽牛花滿地爬,從池塘到路邊墳墓,粉紫地綻放,大膽活潑。而鷺鷥和網路上因外型被戲稱「南崁企鵝」的夜鷺,在沼與海間覓食和生活,像是濱海的野靈。我常在這些羊腸小徑,與許多廟宇不期而遇,鄉下廟地大,所以感受是開闊的,氛圍清淨高遠,我只是一介旅人,珍惜獻上一炷問候的香。

不可思議的是,不久前我在旅遊書上見到埃及照片,心中震撼,如受召喚,後來更用網路的街景服務,僞裝出國,走馬看花,那些閃耀的棕櫚科植物和平整的大地,對我而言,好像嘉南平原的某些所在,古老平整且靠海。

平原的極西一隅,我抵達濱海的青鯤鯓。

漁村的海堤沿岸,總有釣客。我從佳里小鎮的田園而來,進漁村前有一段大路,路面有時會見到釣客拋棄的小吳郭魚、螃蟹。海風颳得強烈,肌膚會感到鹽分沾黏,大路兩側天海相連,紅樹林一叢一叢,白鷺鷥擡着細長瘦腿,目光銳利,認真捕魚,偶有大魚會跳躍出水面。如電影神隱少女,女主角千尋搭海上電車的風景。不過最近增設光電區,部份鹽田覆蓋上太陽能板,景緻逐漸改變。

入漁村後,我偶會買點蚵仔酥,新鮮又肥美,分量多,可以和親友分享,若只有自己一人,我會簡單買分蚵嗲,獨佔鮮美。

青鯤鯓的大廟是朝天宮,供奉媽祖。廟後有個小園,內有假山和花圃,有一座石制的媽祖雕像靜靜佇立,它的美好不透過彩色張揚,溫潤的石雕慈眉善目,沉默地守護這個所在,低調而令人心安。在旁有另座陳天賜先生的雕像,訴說青鯤鯓的歷史,青鯤鯓在日治時期前都是孤島,遠看如鯨魚的青色背身,過往要到外地都只能透過竹筏。陳天賜先生結合故鄉民衆的力量,每日在海水退潮時,努力造路,生活品質才逐漸好轉,民心也因此更加凝聚。

胼手胝足的踏實態度,多麼一個美好的故事。

朝天宮的廟埕廣闊,會有一些發財車等攤位聚集,兩側是住家和店舖。有一間雜貨店,外頭兼營「一加一螃蟹手搖飲店」,老闆娘是個老婆婆,他們的伯爵紅茶相當美味,尤其是婆婆的女兒,平日臺南市區上班,假日返家幫忙,沖泡的伯爵紅茶滋味,清甜解膩,有別於坊間野香,是最近喝過最好的,有海的大器。我總會一次買好幾杯,回家添鮮奶,可比高檔茶飲的口感。

青鯤鯓地處偏遠,宅院古舊,民心古樸,新建的鯤鯓國小以藍白色系構成,有希臘濱海建物的感受,常可見到在地孩童和青年馳騁球場,野狗慵懶地在欖仁樹下打盹,一新一舊,一靜一動,如潟湖往返的潮流。

或許,青鯤鯓有諸多面向,同時是痛苦的,是解放的,是美好的。如海浪上岸,侵略亦是再造。

過去有朋友來自青鯤鯓,我深知濱海生活不易,因此民風剽悍,有自己的生活態度。進入中部城市讀大學後,我發現自己厭煩正經八百的人羣分際,當法律的朋友在談「案例」的時候,習文的我往往想逃。人類的律法可以保證生活,卻無法保證生命,所以不能完全倚仗。

規矩是不管「感受」的,過分嚴苛的規章,若加上執法者沒智慧,就會如流刺網般纏死人,把關係弄僵成一段段蝨目魚浮屍。

比如某次我去買紅茶,聽見大廟以廣播放送,有人「偷」走別人家的農具,當場有監視器,請儘速歸還。雜貨店外喝酒聊天的老鄉親們笑道,這外行的,那邊哪有監視器,本來人家還可能歸還,這下一廣播,誰敢拿回去放。

鄉村地方,東借西還,都有自己的道理,非可簡單說清。

下午回程的時候,夕陽橘紅,潔白的鷺鷥站在沼澤的墳墓羣的樹,數量龐大,祖先在地下沉眠,鳥羣在墳上安睡,魔幻時刻,此園極樂。遂以元曲叨叨令填詞,訴說對這片古老漁村的想象:

「<海生人魚>風吹浪卷鱗身抱,欲尋深海珊瑚廟。思君刺網纏身嘯,鷺鷥展翅空中笑,脫了腿也麼哥,脫了尾也麼哥,謳歌淚盡鱗成泡。」

在這地帶,人們誠誠懇懇的生活,走自己想走的路,擁有平原寬廣的胸襟,一顆向海的心,「真誠」該是鹽分子弟的任性。

某日和作家陳榕笙老師相約在此,談文學,談朝夕之生活,身受千萬年海風,品嚐今日簡單的蝦酥,觀落日和漁船來歸,海天何其開闊,我等何其渺小,海角相會如此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