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駕拘役三個月後 他等來3歲肺癌兒子生命中最後3天

(原標題:醉駕拘役三個月後,他等來三歲肺癌兒子生命中最後三天)

兒子死了。

就在他父親出獄的第三天。

事情來得突然,連去醫院搶救的時間都沒有。吃晚餐時,小傢伙亮亮看起來還沒什麼異常。自從幾個月前,三歲的他被確診肺癌後,他一直吃得不多,每次得哄十幾分鍾,他才能勉強吃點。他喜歡牛奶、豆漿、甜味的小饅頭,不愛吃肉,粥裡的肉末都要吐出來。

11月27日夜裡,他突然開始急促喘氣,沒多久,就停止了呼吸。媽媽尹玉抱着兒子痛哭,誰來都不肯撒手。

父親計盟陪着兒子度過了短暫生命中的最後三天。他從未這樣親近過兒子,也從來沒有距離孩子這麼遠。他在自責,他因爲一場普通酒局,錯過了兒子患病的最後三個月。

01

一天過去了,計盟夫妻兩個看起來已經平靜了很多。

按照當地的風俗,不能爲去世的孩子大辦葬禮。家裡看不出白事的氛圍,只准備了飯菜,招待來往的親友。

他們的家在柳州市區以西30公里外的村莊,被山地環繞,平緩的耕地上突起幾座陡峭的山崗,植被下多是石塊,土壤稀少,難以開墾。一條巴士線經過附近,這是他們進城的便捷通道。

大門的外牆上貼了黃色壁磚,三樓像是後來加蓋的,沒貼壁磚,水泥的顏色也比樓下更淺。門口還有一堆磚塊瓦礫沒有收拾,倚靠着這棟小樓的還有幾處土坯房

在他中考失利後,母親問他應該繼續讀書,還是蓋房。計盟選擇了房子。厚重的樓板和磚頭看起來更實在一些。他延遲了一年讀技校,又借了7萬塊錢,才蓋起這棟小房子。

和大多數的農民一樣,他們過的都是清貧的日子。4個人的餐桌上通常只有一道菜,多是自己種的青菜,豬身上的值錢的那幾塊肉通常是買不起的。

冬天的柳州不算冷,在十一月底的這兩天也穿上了大衣。孩子的死爲這個冬天增添了寒意。大家都心照不宣,對亮亮隻字不提,直到計盟的姐夫臨走前,隨口說了一句,“家裡還有兩個孩子,明天還要上學呢”。

尹玉在一旁低着頭繼續剝柚子。過了一會兒,她起身走到門口,用手臂擋着眼睛,低聲對丈夫說,“好冷啊”。

計盟脫下自己的外套,尹玉接了過來,轉身去了衛生間。直到姐姐一家人開車離去,她都沒有出來。

孩子病重的徵兆出現在三個月前,那時他有點發燒。大家都以爲只是輕微的感冒。亮亮被帶去醫院打了幾天吊針,一直不見好。

他的父親沒有好好陪他,他忙着要去服刑。他在四月因爲醉駕,被法院判了三個月拘役,正趕上疫情,對他的懲罰延遲到八月開始執行。孩子恰恰在這個時候發了燒。

“本來以爲等我出獄,他就治好了。”計盟說。

02

計盟是大多數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普通學生,是大多數城市生活裡的背景板和路人甲,是農村裡那個外出打工多年、兜兜轉轉也沒攢下錢的別人。

他初中畢業一年後找了一家技校去學電器,一個學期都沒讀完,就退了學;19歲那年,他去廣東投奔同鄉,待了2年又去了浙江,在各個工廠流水線上混飯吃,天天對着家電、耳機之類的零件。

流水線上的生活單調無聊。從早上8點到晚上10點,除了吃飯,他一直做着重複的動作,一週休息一天。工廠外面大都市的燈紅酒綠和他是沒關係的,他也沒時間認識同事之外的朋友。娛樂方式也很單調,就是整天和同鄉去大排檔,喝酒、打牌、唱歌、打檯球

即使大多工廠包吃住,計盟還是存不到錢。等到2013年春節回家後,他就再沒出去。

他把搬磚的地方,從廣東、浙江搬到了柳州,在工地上出賣體力維持生計。他拉過電纜,搭過腳手架,也給裝修公司送過貨,搬運建築材料,一箱地磚100斤,沒電梯的時候就全靠人力。兩個人搬一箱,每上一層樓就多掙一塊錢。

他也看不到什麼希望,無論是在流水線還是工地,都沒有什麼升職空間,也不值得奮鬥。這時,他已經23歲了,似乎到了一個該要談婚論嫁的年齡。絕大多數人的生活就是這樣,在“適當的年齡”做應該做的事。

他通過搜索“附近的人”,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尹玉。他戀愛了,工作愈發不上心。他頻繁辭職,大把大把的時間花在聚會、喝酒上,酒量練到了一次兩斤白酒。他不喝甚至就會失眠。

戀愛3年後,他結了婚,第二年就做了父親。兒子的出生給了計盟很大的希望,他決心以後要好好工作。

偏偏這個時候,他又遭逢變故。兒子出生半個月,他的父親在家門口的路上摔倒,檢查發現是腦出血,醫藥費花了11萬。

這個家還沒來得及喘息,半年多後,計盟在一個晚上突然中了風。他在去廁所時,左側身體突然失去知覺,一下子跌倒在地,躺了二十多分鐘,才慢慢恢復。凌晨四點多起牀時,他又一次摔倒在臥室。他拿拖鞋敲房門,四十多分鐘沒有人迴應,他挪到牀頭,拿起手機給姐姐打電話,“我摔倒了,起不來了”,這時他的嘴巴已經向左歪斜。

他被診斷爲急性期腦梗死,在醫院住了19天,期間一度陷入昏迷,被送進重症監護室。之後的一個多月裡,他下牀都困難,動彈不得的時候,他開始覺得害怕,不斷地想怎麼樣才能好起來,以後該怎麼辦。

醫生給了兩個選擇:手術,在血管裡放支架,效果更好,但花費和風險也更大;保守治療,長期服藥。

計盟選擇了後者。

03

即使已經過去了3年,他的手臂仍然不像從前那樣靈活。他盛飯多用右手,左手即使端着空碗都會有些顫抖,甚至會拿不穩摔在地上。工作時也不順手,使不上勁,重物搬不動,即使是輕鬆的活兒,效率也很低。

他考慮過回老家中養牛、養豬,“在工廠裡最勤快的一年也就能賺五六萬,在家做養殖也能賺到這麼多,還輕鬆不少”。問題在於,他沒有養牛的成本。

同村的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只有兩三個留在家養羊、務農。這個村莊被山地環繞,可作耕地的平緩土地並不多。計盟全家有1.5畝田,用來種玉米、稻穀、桑葉。今年他們的收成不好,蠶絲價低,一年的收入還不到1萬。

沒工作、沒錢、也買不起房,他甚至連在工地上出賣體力的資格都沒有了。他越來越自暴自棄了,不願意出門工作,閒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多。

他又開始借酒消愁。出院時,醫生曾叮囑過要少喝,他給自己找了個好理由,說喝酒能通經活絡,讓自己更舒服。

把他送進看守所的還是酒。去年9月,他終於在一家汽車加工廠上班,這是他無數工作中的一個,也是他最近一年多以來的新工作。

入職不到一個月,車間的領導請所有員工吃飯,算是過中秋,“我本來是不想在那裡吃,打算直接回家的,但是領導說做了狗肉,又做了羊肉,非讓我留下來”。

這一場酒喝到了夜裡11點多,五十多度的白酒他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覺得還算清醒。同事勸他不要回去了,他覺得自己還行,堅持要騎摩托車走。

從工廠到家,騎摩托車要半個小時,他走到永前路的一個路口時,兩個交警攔住了他。一個站在車前拔出了車鑰匙,另一個堵在車尾。酒精檢測儀顯示,他的酒精含量達到了245mg/100ml,遠超醉駕標準(80mg/100ml)。

今年4月,他被送上法庭。法官以危險駕駛罪判他3個月拘役。在判決之前,他對實施快十年的醉駕入刑毫無所知,以爲“罰點錢就沒事了”。

他隨後就丟了工作。這時,他的兒子亮亮有兩歲多了,開始能跑能跳了。他已經不記得兒子出生時,他在產房外面的狂喜和決心。那時,他還決定要做一個好父親。

疫情遲遲沒有結束,他服刑的日子一拖再拖,直到今年8月,他才收到去看守所報到的通知。妻兒把他送到村口的巴士站臺,他伸手想抱抱兒子,亮亮說“不要”。

一進看守所,他那副600度的金屬框眼鏡就被沒收,“模模糊糊像個盲人一樣過了3個月”。

04

他的兒子在這個時候被確診爲雙肺小圓細胞惡性腫瘤,已經進入了肺癌晚期。按照當下的醫術,孩子的時日無多。

孩子的母親尹玉整日愁眉不展,孩子不爭氣的父親還在看守所服刑。尹玉覺得,得讓孩子再見一面父親。她擔心兒子的病情熬不到11月25日計盟出獄。她向看守所提出了請求。

11月8日早上,計盟突然收到獄警的通知,讓他準備家屬會面,“獄警說小孩病了,我問嚴不嚴重,獄警也不告訴我,讓我見面了自己看,我一下子變得特別不安”。

家裡還來了不少親戚,大家只說亮亮的肺部“有些毛病”。一開始,亮亮沒有認出全身穿着防護服的父親,搖着頭不肯讓他抱,計盟的姐夫舉起亮亮,送到他的懷裡

計盟抱着兒子坐下,把護目鏡推到頭頂,問他,“是不是想爸爸?”亮亮點了點頭。

他又問,“舒不舒服,頭昏不昏”,亮亮還是不說話,只用點頭和搖頭回應。

見兒子看起來沒什麼精神,計盟叮囑說,“好好吃藥,乖乖聽話”。

這時,他還沒有意識到,導致他入獄的這場酒的代價到底有多高。他剛滿三十歲,有過無數推杯換盞、流連酒肆的時光,也有過數不清的醉酒的場面,但從沒有一場酒的代價如此之高——即使他曾因此中風

兒子熬到了11月25日。那天早上,氣溫不高,還飄着細雨,亮亮一家人都去迎接出獄的爸爸。小傢伙沒有馬上要見到爸爸的興奮,他昏昏沉沉地倚靠在媽媽懷裡,頭上貼着退燒貼,一直念着“回家”。

計盟出獄時,穿着一套紫色格紋的厚棉睡衣、一雙涼拖鞋,右手帶動着身體前後擺動,左小臂平舉,握拳向內勾。這是3年前中風留下的後遺症,他的身體左側雖未癱瘓,也已不像正常人那樣靈活。

因爲高度近視,計盟走近了也沒看見車上的妻兒,還以爲他們沒來。換上新衣後,他回到車旁,想抱抱兒子。他的手一架在兒子的腋下,兒子就開始喊“不要”。他剛入獄時,亮亮還會常鬧着找爸爸,11月初在看守所會面之後,就鬧得少了,現在大約是因爲沒什麼精神,亮亮對誰都不搭理。

出獄後去理髮的時候,計盟得知孩子得了肺癌,晚期。

出獄後的三天,是他完完整整陪兒子一起度過的最後時光。他哪裡也沒去,整天坐在兒子身邊。他似乎還沒有學會做一個父親,給兒子喂藥也不會。

直到三天後的夜裡,孩子在一陣急促喘氣之後,離開了父親。

計盟又想起了2017年的那個新年,當時他焦躁不安地在產房外等候,醫生來恭喜他,說他老婆生了,是個兒子。他激動地給所有親近的人報喜,通訊錄幾乎打了個遍。那時他覺得未來充滿希望,心想,一定要做個好父親,努力賺錢,供孩子上高中、大學,好好看着他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