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完美的夢:他身上最耀眼的東西,被我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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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都說人死後會在天上相遇,要是沒遇上呢?

前言

今天我們要講的是一位母親哀悼在泳池溺亡的兒子故事作者陳菁,一個想寫出樸素故事的人。

她經常看到兒童在泳池溺水身亡的新聞,出於一種無法說清的痛苦,她寫下這個故事。她在故事裡加上了自己的幻想——通過高科技手段保存一個最完美夢境,來幫助一個母親永遠保存自己的兒子。在這個製造最完美夢境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人類最深的愛、想念、傷痛和仇恨。這人間悲劇的真相遠比我們想象的複雜。夢境比表面的現實更接近真相。

第一場

人在游泳館裡,看什麼都覺得通透有光澤。孩子眼睛格外水靈,大人的皮膚也水潤不少。所有人沾上水以後,都會散發一種飽含生命活力的光輝。

唯有一個人例外。在她身上,我只能看到與水毫不相關的東西——又幹又皺的皮膚,骨瘦如柴的身形,從遠處看就像是幾件舊衣服隨意搭在一張椅子上。儘管空氣中含有充足的水汽,泳池邊也不時有人濺起水花。她卻有一種將它們隔離開的能力,和雨林當中的一棵枯樹一樣。

我每次去游泳都能看到她。她總是長久地坐在那裡,姿勢沒有什麼改變。一開始我懷疑她只是在發呆,但是靠近了,才發現她其實一直在輕微地轉動頭部,眼睛時刻不停地掃視着泳池。這雙眼睛讓整個人物都有了神采,好像枯樹的枝頭還有新抽的嫩芽。

她並不是某個孩子的家長,也沒有一起來的同伴。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和她打招呼:

“您好,請問您是這裡的安全員嗎?”

她點了點頭,壓根兒沒看我。

“沒想到這個年代還有人做安全員呢。”

“嗯。”

我從一旁的包裡拿出兩瓶果汁,一瓶自己喝了幾口,一瓶遞到她跟前。

“您喝水嗎?”

“不用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將手收回。她擡頭看了我一眼,說了聲“謝謝”。

之後,我不時會在游泳後和她聊上幾句,她基本都會迴應,只是眼神大部分時候都停留在水面上。

有一次我來得晚,走出游泳館的時候剛好碰到她下班出來。問過她的住處後,我告訴她自己家也在那附近,剛好可以一起回去。於是,我們沿着附近的環湖步道,一邊走一邊聊。夜裡仍然有些涼,空氣中能聞到水草的味道。

“您爲什麼來做安全員啊?”我問她。

她說:“以前我兒子在游泳館游泳,後來他出了事,走了。”

我立刻爲自己的問題道歉,她連說沒事。大概是因爲當時我沒有把同情隱藏好,她繼續說:“我現在只要睡覺就可以夢到他,已經很滿足了。”

我肯定也沒有把懷疑隱藏好,不然她不會那麼快就把我看穿,主動講起自己的故事。她講得很流暢,好像已經說過千百遍了,表情始終沒有大的波瀾。

我兒子叫炎兒,他是五年前走的,那時候才八歲。是啊,在游泳館也可以溺水,在人很多的地方也可以溺水,你們都不相信吧?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沒了呼吸,我連他生前最後一面也沒見着。

那之後我特別恨水,越是恨它,越是發現周圍都是它,我就越是痛苦。喝水和吞石頭一樣難受,因爲我想到炎兒走之前肯定嗆了不少水,鼻子、喉嚨肯定很疼。洗臉的時候,我把臉埋在洗臉池的水裡,想着炎兒在水下呼吸不了的時候,該有多絕望啊!

當時我還不會游泳,就在夜裡跑到這個湖來,一頭扎進去了。聽說人長時間缺氧會神志不清,我卻在沉在水裡的時候想清楚了一件事:活着的人都說,死了的人會在天上相遇。可我突然意識到,要是沒遇上呢?要是兩個人成爲陌生人,完全忘掉對方了呢?

於是我開始使勁撲騰,幾個夜釣的男人把我救上來了。他們看我上了岸也不說話,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怕我再跳下去,一直在旁邊開導我。最後我開口了,說沒事,我不死了,活着還能夠想一想我兒子,至少他在天上也不孤單。

之後我好像一直活在水裡頭,經常喘不上氣。直到去年六月,我無意中看到一個新聞,說是市裡的神經科學研究所掌握了一項技術,可以把人的夢境提取出來,也就是人能像看電影一樣看到自己夢到了什麼。而且,這個被提取出來的夢境還可以反作用於大腦上,讓它在人身上重現。研究所當時正在召集志願者實驗,希望藉此獲取更多可靠的數據。

前幾年我基本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我經常失眠,即便睡着也會頻繁做夢,夢到炎兒出事了就哭着醒來。有時候雖然不記得夢到了什麼,起牀後還是會覺得筋疲力盡,甚至好半天都沒法撐着牀坐起來。

明知道自己無論是年齡還是身體狀況都不符合他們對志願者的要求,我還是立刻在網上填寫申請表發過去,等了幾天都沒有迴應。我又聯繫上了研究所的一位工作人員,對方瞭解到我的年紀後就立刻拒絕了,說他們想找三十歲以下的更年輕、健康的人做實驗。我懇求他們再考慮考慮——急切地想做一件事,在炎兒走了之後這是頭一次。但對方不願意聽我繼續說下去。

無奈之下,我只好寫了一封長信,說自己餘生就這麼一個願望,希望研究所的人能給我提取一個和兒子有關的好夢,然後把這個夢存下來,那我今後就能靠着它好好活下去。

在這之前,我都是靠着炎兒生前的照片、視頻想着他,也試過找遊戲公司將這些素材做成一個可以交互的虛擬場景,讓我在這個場景裡和兒子相見。然而這些方式都有一個缺陷,即無論兒子的影像看起來有多逼真,我都無法完全騙過自己說這是真的炎兒。

但是夢裡就不一樣了。在夢裡,你往往會覺得一切都是真的,再離譜的事情都是。夢裡我會真切地感知,完全地相信他就在我身邊。

寫信的時候,我的心就是墨水瓶,沒墨的時候用筆尖刺一下,蘸點血,然後繼續寫。寫完了,我帶着這封信直接去了研究所。開始的時候,自然沒什麼人搭理我。我就每天去,直到碰上一個上門採訪這項技術的記者。他看我拿着信,特別好奇,說是很多年沒看過手寫信了。我把信給了他,他看完後說很感動,於是想辦法交到了研究所的所長手上。後來據說是所裡還開會專門討論這事,總算答應讓我參與實驗,並且考慮到我的情況比較特殊,還派了一個研究員專門接待我。

研究員是個好心的小夥子,他用盡量通俗的話給我講了講實驗的原理和具體的實施方法。我瞭解到,夢和人的記憶、情緒、經歷的事件等很多方面有關。研究所的夢境提取技術,最初是通過讀取大腦皮層的視覺信號,將腦電波轉化成圖像的。後來,除了視覺,聽覺、觸覺等其他感覺神經和運動神經也能夠被成功讀取。它們被融合後形成一組完整的夢境信號,可以被儀器儲存起來。有需要的話,可以隨時使用它來反覆體驗這個夢境。

這項研究原本是各行各業的精英爲了獲取夢中的靈感而出資贊助的,隨着研究逐漸深入,他們也開始探討將它應用在心理治療方面的可能性。之前它並未受到很多普通百姓的關注,畢竟夢再好也不過是夢,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我帶着一個願望和它背後的故事突然出現,給他們帶來了一種新鮮感,或者說一種新的應用方向。

“您說想要一個和兒子有關的夢,具體是什麼樣的呢?”研究員問我。

“什麼都好,只要讓我看到他好好活着的樣子就行。”

“那您之前有做過這樣的夢嗎?”

“孩子走了以後,幾乎沒有。我做的都是噩夢,和他出事有關的那些。”我說,“其實有時候也不一定是夢,我白天想,夜裡想,睡沒睡着自己都不知道。”

研究員點點頭,說:“在我們這邊,一般的志願者只能體驗一次,所裡體諒您的難處,願意提供三次提取夢境的機會。”

“真是謝謝你們!”我連忙說。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可我們還是希望您有個思想準備。如果您沒辦法在我們監測的這三次睡眠裡做一個您想要的夢,那我們也無能爲力。”

我慎重地說:“好的,我理解。”

他將我帶到所裡一個像是醫務室的地方,那裡的醫生幫我做了一些基本的身體檢查,像是測量身高、體重、血壓及心率等。接着他們又問了我許多睡眠狀況相關的問題,包括平時幾點睡、幾點醒,是否覺得入睡困難,是否多夢之類。根據這些信息,他們最終制定了三次實驗的時間計劃。

研究所還與我簽訂了一份協議。協議上說,研究所同意我做他們夢境提取實驗的志願者,並考慮到這是一個承受喪子之痛的母親最大的願望,願意爲我提供三次機會。如果我成功收穫一個好夢,他們甚至可以考慮將來有償租借一臺實驗設備給我,用於日常生活裡的夢境再現。協議特別說明,實驗中產生的全部數據使用權都歸研究所所有,實驗可能對人產生的身體、心理影響我需要自行承擔。

第二場

第一次實驗還沒開始,我就覺得炎兒已經活過來了,我們只不過是在等待重逢。

我是傍晚去的研究所,研究員帶着我去和所長打了個招呼。然後我們又去員工餐廳吃了點清淡的晚餐。餐後他還陪我在附近散了會兒步,說這樣可以讓身心處於比較放鬆的狀態。

簡單的洗漱後,我在他們的一個休息室裡看起了炎兒的視頻。直到夜裡十點,研究員終於帶我去了睡眠實驗艙。

實驗艙空間不大,內有一張小牀和一套桌椅,除了桌上的電腦和四周的監視器,還能看到一些監測腦電波、肌肉電波等關鍵信號的實驗設備。我躺在牀上,聞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忍不住想要屏息,以避免因爲這個氣味回憶起往昔。

研究員讓一些顏色不同的帶子繞過我的胸部和腹部,以便用它們測量我的呼吸情況。之後,他又在我的頭上套上一種特殊的髮帶,說這種髮帶內置的多個電極與頭皮接觸,能監測大腦的電活動,是夢境提取技術的關鍵。他一邊指示我睜眼、閉眼、冥想,一邊在旁邊的電腦上調試以確保信號能正常輸出。

“就像之前說的,不要有太大壓力。夢會反映人的情緒、潛意識,甚至會把它扭曲或者放大。您有多想實現這個願望,心裡那扇門就得敞多開。即便是騙,也要想辦法把今晚騙過去,當一個了不起的魔術師。”

“謝謝。”

“需要我放一些舒緩的音樂嗎?”他問。

我輕微搖頭。

“好。”他關掉了室內的大燈,出門前輕聲說了一句,“祝您好夢。”

夜裡有人進來過兩次,一次腳步輕,應該是研究員;一次腳步重,可能是他的同事。儀器閃爍的燈光有紅、黃、藍、綠四種顏色,頻率也各不相同。恐懼失眠的結果正是失眠,我差點把這點忘了。

再次聽到研究員輕微的腳步聲,我立刻睜開眼睛,問他:“天亮了嗎?”

他有些驚訝地說:“是啊,睡得好嗎?”

我回想了一會兒,說:“好像不大好。我可能根本沒睡着,也可能只是打了個盹。”

“做沒做夢就更不知道了吧?”

“嗯。就是覺着累,跟過去一樣。”

我說着說着,直起身子伸手摸了一下後背。睡衣有點溼,我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連忙改口說:“是睡着了,我確定。也不知道爲什麼,平時不怎麼出汗的人,只要睡着了就特別容易出汗。”

他聽到後,安慰我說:“沒事,等我們把夢境做好,看能不能找到原因。”

“只要睡着了,就有希望,對不對?”我問他。

“對,沒錯。”

在忐忑不安中等了兩週後,研究員聯繫我說,夢境的內容並不是很理想。

“可能您還是不看比較好,”他似乎有些爲難,“不然肯定會很難過。”

我堅持說要去看看那個夢。

就像夢境提取時候那樣,他重新給我的頭上戴上特殊髮帶,然後說:“您在清醒的時候看這個夢境,可能會和看一場浸入式電影差不多,自己既是旁觀者也是參與者。”

他還謹慎地提醒我說,“您如果不想看了,可以隨時睜開眼睛從夢裡抽離出來。從數據上看,您真正睡着的時間不到半小時,我們捕捉到的有一定連續性和實質性內容的夢境也只有一分鐘左右。當然,在夢裡您可能會覺得過了很久,畢竟夢裡的一切都是加速,甚至是跳躍式前進的。”

“好。”我應道。

他用手在我面前劃出一道弧線,我按他的指示閉上了眼睛。有一些深深淺淺的色塊不斷閃現,和水母一樣游來游去。過了一會兒,一張臉的輪廓開始顯現,很模糊,轉眼就消失了。

等我再次看到那張臉,頓時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扭成了一團。那不可能是炎兒。他的臉不可能腫得那樣厲害,眼睛還鼓得那麼大,好像眼珠都要被擠出來。鼻子和耳朵都流着血,拖成幾條很長的血痕。他的嘴脣幾乎完全外翻,嘴巴在輕輕蠕動,我知道,我可憐的兒子在向人呼救。

我下意識地狠狠搖搖頭,想把這段從腦袋裡清除掉。這一下,視線距離好像瞬間拉遠了,炎兒出現在泳池邊一個相當高的跳臺上。他挺直身子,慢慢靠近跳臺邊沿處,表情緊張又興奮。爲了給自己加油,他還鼓了鼓掌,和海洋館表演的小海獅一樣。接着,他伸長胳膊,像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雙手向後一擺準備往水裡跳。

“不行!”我扯着嗓子喊,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想衝向跳臺,便用四肢胡亂地打着水,卻發現自己被困在泳池裡,根本走不動。回頭一看,發現不知何時身後涌來了兩朵巨浪,浪尖落下來,變成強有力的觸角,把我的兩隻腳牢牢纏住。我使勁踢腿,那東西還是一直向上旋轉攀爬,從我的腳踝一直爬到大腿。

這段時間裡我仍不時去看一下炎兒。和跳水比賽裡經常播放的慢動作回放一樣,半空中的他正慢慢地靠近水面,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

等我再一次回頭,纏在我腿上的東西已經變成兩隻巨蟒,它們和池水一樣散發着幽藍的光。由於踢腿沒用,我只好伸手過去想抓住它們的脖子。巨蟒立刻張開嘴,裡面的尖牙長到幾乎能頂到它的下顎。它們的嘴巴越來越大,一眨眼變成了鱷魚的嘴,再一眨眼,又變成霸王龍的嘴。

我忍不住渾身戰慄,卻無法逃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滿嘴的粘液反射出我身後的炎兒——是的,他終於還是跳進了足以讓他喪命的水裡。

睜開眼睛,我仍然在發抖。炎兒出事的場景在我夢裡以各種方式出現過上百次。即便如此,在清醒的狀態下看它,仍然感覺像是冬天屋頂上的冰錐子掉下來,直戳我的後脖,然後再貼着我的後背一點點滑向深處。

休息了一會兒,我想要起身離開,研究員叫住我說:“還有一段,要看嗎?”

“我兒子還在裡頭?”

“那倒沒有,這段主要就您一個人。”

我猶豫了,但還是決定再繼續看下去。這不是我想要的夢,卻可能是我要避開的夢。要避開,首先得弄清它是什麼。

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這個片段是講什麼的——它對我來說就是這麼熟悉,熟悉這裡面的絕望感。

在一個像是操縱間的地方,我可以透過面前的玻璃看到外面的泳池。我的手搭着一塊巨大的儀表盤模樣的東西,那上面佈滿一個個小按鈕

泳池那邊似乎是有人尖叫,我探出身,叫聲停了,泳池一個角落不斷涌起水花。接着,儀表盤發出尖銳的警報聲,然後是“咔噠”一響,一個按鈕陷到儀表盤下面去了,只露出頂部不斷閃爍的紅色指示燈。

我低下頭再仔細看儀表盤,發現那些按鈕的排列位置並無規律。再去看看泳池裡的人,以及水花都消失了的那個角落,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這些人和儀表盤上各個按鈕的位置居然是一一對應的!也就是說,剛剛陷下去的按鈕就意味着……?

泳池那邊的尖叫聲此起彼伏,按鈕一個接一個陷下去,怎麼也拔不出來。房間裡沒有門,沒有別人,工具也找不到,我只好拍打着玻璃朝着外面使勁喊:“有沒有人幫我啊!”卻始終無人理會。

站在上帝視角看着災難的發生,卻不能像上帝一樣阻止它,這就是我當時的感受。絕望之中我再次環顧四周,然後把身後的一張椅子扛起來,深深呼吸後拼勁全力朝着儀表盤砸過去。

一場小型爆炸發生,似乎一切都在煙霧裡消失了。

看完了夢境,研究員問我:“您之前有做過類似的夢嗎?”

“有,很多次。”

“那就不太好辦了。”他若有所思,“說不定下次來,還是夢到這些,那機會不就又少一個?”

我忙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呢?”

他又想了一會兒,說:“這麼跟您講吧,您心裡的痛苦太多,它們把您壓到水裡讓您呼吸不了。所以哪怕是在做夢,人也還在水裡喘不過氣。”

“是的,是這樣”我連忙說。

“我們現在的目標,是要讓您做一個能自在呼吸的夢。那怎麼實現呢,做這個夢之前得先挖個洞把那些水放出去,讓心裡空一會兒。就一會兒也行。”

我把這話想了很久,覺得挖這個洞並不難,但會不會有效就說不準了。不管怎樣,爲了炎兒,也只能先試一試。

關於前面那個夢,可能需要多解釋幾句。炎兒出事那年夏天,很多游泳館都不再派安全員在泳池邊看守。他們開始利用在泳池周邊設置的攝像頭,實現遠程監控

事發時,攝像頭確實通過識別肢體動作,判斷出炎兒溺水的情況,並且反饋到後臺進行報警。但是,坐在監控室的那位安全員並沒有當回事。出事以後,他承認當時在偷偷玩電子遊戲,但堅稱自己忽視報警的主要原因是因爲監控系統的不成熟。

根據其他工作人員的反饋,最初一段時間系統確實誤報頻發,以至於安全員從一開始的每次聽到警報聲都往泳池跑,到後來漸漸不再把警報當作一回事,甚至有時候都懶得看監控視頻一眼,讓設備成了擺設。

安全員後來被解僱了。我心裡仍舊怨他,幾乎天天打電話向他哭訴——只要想到他沉浸在遊戲時,炎兒正沉在水底下,我便剋制不住。開始時他會辯解幾句,後來便什麼都不說了,再後來,他似乎換掉手機號,我再也撥不通他的電話。就算是這樣,只要我心裡的痛苦涌上來,仍舊會習慣性地給那個號碼發信息,不知道講了多少恨意滿滿的話。

因爲聯繫無果,我去找了當年負責調查炎兒事情的警察,希望他能根據那時候登記的個人信息幫忙查一下對方現在的聯繫方式。

“現在來找他,不會是還想再罵他一通吧?”他試探性地問我。

“不會,我保證。”我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找他……但就是覺得得見見這個人。”

警察把查詢結果告訴我的時候,我有些驚訝。

“查到了兩個手機號碼,你記一下吧?”

“兩個?”我在存儲其中一個號碼的時候,手機屏幕上自動顯示了安全員的姓名。

我給他的另一個手機號發信息,問他可不可以見一面,用語儘量禮貌而剋制。“騙過自己,騙過自己!”我自言自語,將信息前後檢查了好幾遍,儘量不讓曾經的憤怒復甦,說出什麼衝動的話。

幾天後的深夜,他回覆了我,說可以見面,只是因爲不方便請假,便發來一個地址問我能否過去。我立刻與他約第二天見面,之後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約定的時間,我順着地址找過去,才注意到那裡是一家有名的連鎖式健身中心。

他比我印象中的樣子瘦了一些。也許沒有瘦,畢竟過去我看到他的時候都在哭,所以他在我眼裡的印象一直都是模糊的、放大的。

健身房有兩層,他帶着我去二樓的會客區,幾個健身教練模樣的人滑動着桌上的電子顯示屏,在和顧客講一些健身課程。靠裡邊的幾張桌子已經坐滿了,剩下的兩張空桌子都靠在最外側,挨着一大面玻璃。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兩張桌子,有些不知所措。我朝那面玻璃走過去,發現從那裡可以看到樓下的室內泳池。我立刻轉過身,發現他正和坐在裡桌的幾個人說着什麼。那些人看了看我,隨後站起身來換到我旁邊的座位上。

“您坐這兒吧?”他向我招招手。

坐定之後,他咬着嘴脣,小聲問我:“您今天過來,是找我有什麼事嗎?”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現在的情況。”我說,“別擔心,我不是來罵你的。”

他表情稍微放鬆了一些,說:“沒事,罵我也沒關係。”

我想起之前查他手機號的事,就問他:“你以前的手機號還在用麼?”

“嗯……”他低下頭,“不常用,不過我偶爾會打開看一看。”

存在那個號碼裡面的惡意突然涌了起來。

“……其實你沒必要看那些,我也只是把它當個發泄的出口。”

“沒事。”他擡起頭來看着我,“我確實該罵,您的信息也是給我一個提醒。”

想到腳下就是泳池,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讓人覺得呼吸困難。

“你在這兒做什麼工作呢?”我換了個話題。

“我……”他頓了一會兒,怯怯地說:“我還是做以前那個事。”說完他趕緊補充道:“當時離開那邊,想着再也不做這種工作了,我也不配做。不過心裡一直忘不了,所以去年又重新開始了。”

“知道自己不配做,也還是要繼續嗎?”我很想這麼質問他,但努力忍住了,只是乾咳了幾聲。

也許這幾聲還是讓他聽出了我的心裡話,於是他又說:“我已經不像是過去那樣了,真的,現在很多事都不像過去了。這幾年,全國所有泳池的監控系統都提升了很多,比如誤報率都嚴格控制在一個範圍內。而且現在一旦系統報警,它不只會自動通知救生員、醫務人員,還會在泳池內進行播報,其他游泳者聽到後也會去幫忙的。”

我將視線轉向了那面巨大的玻璃,想象着那是怎樣的場景。他像是獲得了一點勇氣,接着說:“我們現在的工作也不同了,除了記錄和跟蹤系統發出的警報,還要收集樣本。出現誤報的情況,我們會把相關視頻和系統數據截取下來進行分類標註,然後發給供應商。”

“發給他們,他們就會解決嗎?”我問。

“嗯。供應商那邊會有工程師分析數據,修復這個缺陷,然後利用假人完成一些測試,確保系統在下次升級後不再出現那種問題。我也是最近才覺得這份工作有了更多的意義。”他說,“比如,當年他們讓系統學習的樣本大多是成年人溺水的動作、體態,卻不知道小孩溺水後的肢體動作和成人是有很大差別的。所以現在我們不斷提供實際案例給他們作參考,這樣系統就能不斷改進算法。”

“說到底,因爲您兒子的事,所有使用這套監控設備的公共場所,都對報警的準確性提出了更嚴格的要求。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件事推動了監控系統更新換代的速度。”他一邊觀察着我的反應一邊說道。

炎兒要是現在去游泳,很可能就不會出事了吧。可是,爲什麼偏偏我兒子成了技術進步的犧牲者?

“這不公平啊……”我有些哽咽地吐出這麼幾個字。

“嗯。”他低着頭。

“這不公平啊!”我忍不住更大聲地說。

他突然像個力氣被抽乾了的人偶,整個人屈着身子從座位上滑落,膝蓋直接砸在了地板上。“是我的錯。”他說,“是不公平,是我的錯。”

我呆呆地坐在那裡,看到他開始急促地呼吸,說:“我知道您怕我做這個工作再害了別人。說實話,我比您更怕,我要是再害了誰,這輩子怕也不用活了。”

“那你爲什麼還做呢?!”我想要去拉他起來,可我的身體不讓,它更想聽到他的回答。

“因爲自那以後我老做噩夢,我怕您兒子怪我、恨我啊!”他的頭垂了下來,抵在地板上,脊背彎成一座拱橋。橋身一直在抖動,和我的心抖得一樣快。

“姐,您就當我在這兒贖罪,行嗎?”他最後說。

他一直將我送到車站。

“您覺得難受了,還是可以聯繫我。”

我沒回答。車子來了,我覺得我得再說點什麼,“對不起”“謝謝你”“沒關係”,這些好像都不是。我只好說:“我兒子,他是那種明明害怕昆蟲,也要想辦法把爬到路上的蚯蚓放回草坪裡的孩子。你不要擔心。”

他聽了,低頭看着地面沒說話。我上了車,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拿手背擋住了眼睛。

第三場

第二次去研究所,我以爲不會像第一次那麼緊張,結果並沒有。炎兒走了以後,有段時間我一直乞求老天,問他能不能當我做了一場噩夢。沒想到因爲實驗的事,必須重新和他講話:這一次,能不能我做一個好夢啊?

研究員給我準備了一些點心和書,臨睡前他把幾種室內燈的開關指給我看,說睡不着的時候也不用勉強,畢竟清醒地躺在牀上也沒有什麼意義。我向他道謝,深深呼吸,將那本書拿了起來。現在任何可能的辦法我都要試一試,任何一個細節都可能影響夢裡故事的走向。

這是一個看起來已經很有年代感的繪本,上面有各種動物之間有趣的對話。研究員拿這個來或許是想讓我放鬆一些,只是他並不知道,因爲炎兒從小就喜歡動物,所以我家像這樣的童書幾乎堆成山。現在,我時不時就要去把這些書封面上的灰塵抹掉。

一隻大河狸在嘗試說服小河狸去學習築壩,可是小河狸只想在父母的肚皮上睡大覺。炎兒小的時候,每次睡覺都喜歡摸着我的耳朵,於是我頭都不敢轉動,最後離開他的小牀時總覺得脖子酸得厲害。

一隻兔子找一家帽子商店退貨,原因是兩隻耳朵無法正常地塞進帽子裡。炎兒過去也有一隻灰色的兔子玩偶,也可能原本是白色的,畢竟他走到哪裡都帶着它。後來兔子變舊了,怎麼洗都是灰灰的樣子,他有一天自言自語道:“小白兔變成大灰狼咯!”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夢裡驚醒,看到一旁儀器的指示燈發出淡淡的光。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我重新閉上眼睛,集中精力讓自己回想剛纔做的夢。幾分鐘以後睜開眼,我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聲音在睡眠艙裡格外響亮。

“是晚上的夢不好嗎?”早晨研究員過來看到我的模樣,立刻問道。

“嗯。這個夢我記得,所以你們不用處理。”夜裡醒來後,我在牀上躺了幾個小時,大概看起來很憔悴。

“您確定嗎?因爲人醒來以後可能會忘記一些片段。”他非常詫異地問。

“確定。我又浪費了一次機會。”

“別多想了。”他立刻說。

我離開了研究所,慶幸他沒有繼續追問。一個人隱藏自己的好奇心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時候需要很善良才行。

如果他或者研究所其他的人知道了我的夢,會怎麼想我呢?很可能不願意繼續爲我做第三次實驗了吧?

這次的夢裡出現了一片江灘,江水渾黃,天空也很陰沉。

炎兒和一個比他高一些的男孩——大他六歲的我的侄兒,在江灘上跑來跑去。他們是在放風箏,風箏是大雁的形狀,和我睡前在繪本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風箏飛得很高,夢裡的我就像有千里眼,可以近距離看到它們在空中飛舞的樣子。我還有了順風耳,可以隔着很遠的距離聽到炎兒和侄兒的對話。

侄兒跟在炎兒身後,對他說:“要是我拿這個風箏線綁着你,風箏就可以帶你飛上天啦!”

炎兒停住腳步,滿臉驚訝地問:“怎麼可能?”

“是真的,現在的風箏裡面都是高科技。”侄兒說。

“你騙人的吧?”炎兒又問。

“不信的話,你試試不就知道啦?”

炎兒聽了,擡頭看看風箏,把線盤交到侄兒手中。接着,他大喊了一聲“媽媽!”立刻向我飛奔過來,像一隻小瞪羚一樣輕快。

“媽媽!哥哥說,風箏可以帶我飛到天上去,就像大雁一樣!”他一邊跑一邊興奮地喊。

“是嗎?”

“到底是不是真的呀?”他停在距我幾米遠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問。

“你覺得呢?”我笑着說。

他下定決心似的說了聲“我去試試!”,便轉身向他哥哥跑去。

遠遠地,侄兒開始往炎兒身上纏風箏線,一圈又一圈。開始我以爲他們是鬧着玩的,但漸漸覺得有點不對勁,開始向他們走過去。這時候,侄兒擡起手向遠處喊道:“出發!”炎兒聽到他的指示,立刻拔腿朝那邊跑。也就十來米的距離,他的雙腳竟然緩緩離開了地面。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喊:“別跑了!”。炎兒馬上停下腳步,但他的腳底距離地面已經有半米多高。

“把他拉住,快點!”我朝離炎兒近一些的侄兒大聲喊。他看向我,眼神極爲陌生。

我發瘋一般追趕着炎兒,覺得自己就要陷入到沙地裡了。每離炎兒近一點,他就被風箏帶到更高處一點。等我終於跑到他跟前,伸手試圖抓住他時,手指尖卻只碰到了他的鞋底。

炎兒始終沒有說話。他一動不動,任風箏帶着他飛。我微微蹲下身再猛地一跳,終於抓住了那隻鞋子——只有鞋子,從他腳上拽下來的鞋子。

“炎兒!”我往江水中跑,可是他離我越來越遠,整個人已經飛到了江心處。“怎麼辦,怎麼辦……”我站在水裡,渾身顫抖地對着天空說:“別帶他走,求你了。”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伴着雷鳴聲,一個奇怪的念頭鑽了出來。我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侄兒,他的眼神還是冷得厲害。我一咬牙,又仰着頭說:“求你了,我可以換一個人給你。”

剛說完這句,風箏似乎真的停了,炎兒懸在空中,底下是滾滾波濤。

我愣住了,隨即轉身往侄兒的方向跑去。跑的過程中,我一直唸叨着:“對不起,對不起……”侄兒仍站在那裡,臉和天空一樣黃黃的。

“對不起。”我跑到他跟前又說了一次,然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不說話也不反抗,視線越過我的肩膀,轉向遠處的天空。他無聲地笑了。

我不安地扭過頭。風箏消失了,炎兒也看不到了,江面上只有依舊在翻滾的波濤。

我知道自己爲什麼做這樣的夢,也知道這種夢不是第一次做,我只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

是的,出事的那天,其實是炎兒爸帶着炎兒和侄兒一起去的游泳館。炎兒溺水那會兒,他爸正在處理一些事,所以沒及時注意到他的情況。他當時學游泳還沒多久,換氣不熟練,所以只敢在淺水區遊。但實際上他後來發生溺水的地方,已經靠近深水區了。

事後我們一遍遍追問侄兒當時的情況,他大概是被嚇到了,幾天都不敢說話。他父母不讓我們再和他見面。最終是負責調查的那位警察找侄兒談了幾次,我們才瞭解到一些情況。

爲了找點樂趣,侄兒慫恿炎兒和他比賽游泳:“淺水區都是小孩子玩的地方,深水區有意思多了。”

“但是我還不怎麼會換氣。”炎兒當時說。

“換氣沒什麼難的,你游到終點,可以拉着扶梯的扶手休息,然後再游回來。”他一直這樣反覆勸說炎兒。

雖然他後來讓了炎兒半個泳道的距離,但還是最先到達終點,於是他又掉頭往回遊。其實在這個時間,炎兒應該已經出事了,而在旁邊泳道的侄兒並沒有注意。他足足遊了兩個來回,心裡想的是,等見到炎兒了要在他面前炫耀說:“同樣的時間,我比你多遊了這麼多呢!”

這些話再也沒處可說了。

時隔幾年,我再一次去了侄兒家。炎兒走了,兩家人的關係幾乎斷絕。出事後那段時間,我常在他們家樓下喊侄兒名字讓他出來,他爸媽就在小區的人面前把我稱爲“瘋女人”。

嫂子下班回來,看到我蹲在她家門口的樓梯上,就像看到一隻蒼蠅黏在了滿是油污的竈臺上,表情充滿厭惡。

“嫂子。”我低聲喊了一句,站了起來。

她看了我一眼,沒吭聲。

“大哥和孩子在家嗎?”

“一個加班,一個上學去了,去外地。”她走到門口轉過身來,並不準備在我面前打開它。

“是今年高考的吧?”我又說。

“就考了一個普通學校。”她說,“要不是出那事,憑他的成績,怎麼可能只考那麼點分?你知道這種事對小孩心理影響多大嗎?”

我沒吭聲,做了個深呼吸又問她:“能不能把孩子的聯繫方式給我一下?我好些年沒見他了,想和他聊一聊。”

這話踩到了她的雷區,她一下子激動起來:“你還來找他幹什麼?你們一家把他害得還不夠嗎?你兒子已經走了,你放過我兒子吧!”

我低頭盯着她那雙尖頭的高跟鞋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這樣吧,你不用告訴我他的號碼,你給他打個電話,讓我和他說幾句就行。我如果對他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你隨時可以用這雙鞋子踹我一腳,把我的話打斷,怎麼樣?”

她瞪着我說:“你到底想跟他說什麼?”

“我最近做夢夢到他,就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沒別的。”

“他過得好不好跟你有什麼關係?你以前那樣恨他,現在倒是想來關心了?”她靠在門上,雙手抱臂。

我說:“要是我騙你,那就讓炎兒在天上也受苦。”

“真麻煩!”她嘆了口氣,又唸了一句,“真煩人!”終於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繼續嘆道:“真是的!”

“喂,你在幹什麼啊?……我碰到炎兒的媽了……嗯,是她。她想和你講幾句話,你要是不願意……我也不知道她想講什麼,你不想說就算了……嗯?”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無法判斷侄兒是在講話還是和她一起在沉默。不過,她還是把手機遞了過來,小聲說:“我警告你,別瞎講。”

我接了過去,“嬸嬸?”電話裡有人說。

聲音和我記憶中的差太遠了,男孩子就是這樣變成男子漢的嗎?炎兒到了這個年紀也會變成這樣的聲音?

“嬸嬸?”他又叫了一聲。

“嗯。”

“好些年沒見您了,找我有什麼事呀?”

“哦……也沒什麼事。”我問自己,這樣真的能繼續挖到洞嗎?

“你考上大學了啊?”我說。

“是啊!雖然我爸媽不怎麼滿意,但我自己覺得還不錯,至少專業是我喜歡的。”

嫂子站得離我很近,背挺得筆直,她是真的準備隨時奪走電話順便踹我一腳吧,我想。

“那你學的是什麼呢?”我問他。

“我選的機械自動化專業。這學校其他方面挺一般的,只有這個是重點學科,而且學校有一個機器人技術與系統實驗室,在全國都很有名。”

“嗯,那挺好的。”

“您過得還……”

嬸兒,”他又喊了我一聲,“您知道我爲什麼選這個專業嗎?我從小就對機器人感興趣,這些年更是惦記着這一件事——我一定要設計一個最好的水上救援機器人出來!”

一聽到“水”“救”這樣的字,我就覺得身上沒力氣,只好扶着樓梯的扶手蹲下來。嫂子又往我這邊走了一步,現在她的高跟鞋就在我的眼前。“我的同學都對這幾年流行的娛樂型機器人感興趣,但是我覺得,救援型的機器人才更有前景。”

“是嗎?”

“嗯。聽說海平面上升,未來海上海下的建築會越來越多,人和水的關係肯定會更緊密。如果是這樣的話,人承受的風險也會更多,比如說那些海上居民呀,做海底建築維護的工人呀……您說對不對?將來,我設計的機器人不但能及時識別溺水的人,還能夠及時救他們,就算水裡的環境很複雜,它們也能處理好。”

其實我也看過類似的新聞,像是有些城市會將水上的房子固定在一起變成“水上浮島”,也有很多水下酒店被修建成潛艇的形狀,人站在裡面可以看到窗外的魚羣。

侄兒說起機器人的話題就變得格外健談,他繼續說:“比如,機器人會待在水裡四處巡察,一旦感應到有落水者,就會自動移動到那個人身邊,從身體內部彈射出自動充氣式泳圈,人可以通過抓住泳圈回到海面。”

我想起之前夢裡的兩隻藍色巨蟒,便問:“那要是人被水裡什麼東西纏住了怎麼辦?”

“對,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他有些興奮地說,“在機器人找到落水者以後,還會自動給附近的救援點發警報,把水裡的情況用視頻同步傳輸過去。救生員看到後就可以操縱機器人進一步救助,比如利用它們尾部的螺旋槳割斷水草呀,或者推開一些重物什麼的。

“救生員還可以根據系統上顯示的落水地點,還有機器人彈射出的浮在海面的遊標,以最快速度下水救援。我跟您說啊,甚至那些泳圈、浮標都是特製的,到了晚上也會發光,向人提示它們的具體位置。”

他還說了很多很多,我一直“嗯”“好啊”這樣迴應。現在想想,他小時候來我們家玩,看到炎兒的一些玩具機器人,總是想把它們拆開,瞭解裡面的構造。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把他說的這種機器人設計出來。活着總是有可能的,活着的話。

嫂子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她用高跟鞋的鞋跟跺了跺地板。

我不得不打斷侄兒的話,“那個……”

“嗯,嬸嬸。”他馬上應道。

“我相信你,”我說,“機器人這個,你應該能行的。過去你拆炎兒的機器人,他從來不攔着你,還總說你厲害。”

“嗯!”

短暫的沉默後,“嬸兒……”他忽然說,“您還怪我嗎?”

其實打電話前,我就害怕他會這麼問我。原諒一個人,不是像電影裡那樣兩個人抱在一塊,就完全冰釋前嫌了。對一個人的恨意,更像風溼性關節炎,陽光明媚的日子,身上暖烘烘的,會覺得這病已經治好了。等過段時間下起雨,膝蓋隱隱作痛,手肘好像在灼燒。

透過樓道的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碧空如洗。我想起了我的夢,想起我爲什麼會來這兒,便回答他說:“其實以後會怎麼樣,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今天天氣挺好的,今天我不怪你。”

他開始小聲嗚咽,“對不起,嬸兒……”

“沒事。”

“我對不起炎兒……”

真奇怪呀,他說話的音調,好像又變成當年那個男孩了,那個在江灘上和炎兒嬉鬧,逗得炎兒一邊咯咯笑,一邊親暱喊着的“哥哥”了。

我正想着,眼前出現了嫂子的手。

“你要好好的。我……”她將手機毫不猶豫地搶了過去。我最重要的話還是沒講出來。

他會懂的吧,我想,是我侄兒的話,應該會理解我的。但願如此。

02 他身上最耀眼的東西,被命運毀了,也被我毀了

第四場

第三次去研究所,又是在睡眠艙的牀上翻來覆去了半晚上。每次覺得自己一腳都踩到夢裡了,心臟就會發出警報似的突然劇烈地跳動,讓人立刻清醒。這種整張牀都在搖晃的錯覺,一度讓我以爲發生了地震。等我最後一次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臉已經完全被牀單蓋住,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過了幾天,研究員聯繫我了。

“不能說是個好夢,但好像比第一次的好一點。您要來看看嗎?”

“當然。”

這個夢境更難被稱爲“好夢”。研究員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爲他不清楚這背後的故事。

炎兒爸帶着兩個孩子去游泳那天,我在公司加班。我們約好等我下班後,去游泳館和他們碰頭,再一起出去吃晚飯。

忙着忙着就忘記了時間,直到夕陽照在了辦公室的電腦屏幕,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該去找他們了。用手機約來一輛出租車,我收拾好東西跑下樓,想從公司儘快趕過去。

在車上,我用電腦繼續做着未完成的工作,完全沒注意到窗外的事,自然也不知道就在離游泳館不到兩公里的地方,一個女孩騎着單車,以極快的速度從側面一輛車的前方橫穿過來。我乘坐的車沒能及時剎車,“哐!”一聲,單車倒下,女孩也隨之倒地。

我幾乎是懵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要下車查看女孩的狀況。單車一側被汽車碾過,導致她的一隻胳膊被撞歪的車把死死壓住,就像被擀麪杖壓着的麪糰。單車旁邊還有幾把破裂的吉他,它們被一些粗線纏在一起,應該是之前綁在車後座的。

我先是請一旁的路人幫忙報警,聯繫汽車公司,然後花了不少時間,小心地推開變形了的單車。那時候我不知道女孩的胳膊傷得那樣厲害,還在慶幸她從死神手上逃過一劫。其實,死神一轉身,幾乎是直奔我兒子那裡去了。

我一邊安慰女孩,一邊替她聯繫家人,告訴他們女孩當時的情況。在電話裡我被對方狠狠罵了一通,即便他們清楚開車的並不是我,而是那臺配有無人駕駛系統的愚蠢汽車。

後來我得知,女孩雖然違規在先,但她橫穿過來的角度剛好處在雷達探測的盲區,而不巧的是,單車後座放的幾把吉他也影響了前視攝像頭的準確識別。汽車上安裝的所有傳感器都無法判定前方那一團不明物體是什麼,它們從未學習過這種樣本。在那個瞬間,整個無人駕駛系統就像看到外星生物一樣不知所措,直到碰撞發生才清醒過來。

交警、救護車、汽車公司的事故處理人員先後趕到。由於女孩的家人還沒來,我便陪她一起先去醫院。在救護車上我稍微鎮定了一些,想起得趕緊聯繫炎兒爸,可是他沒有迴應。還在游泳嗎,我心想,於是給他留言講了講傍晚發生的事,讓他先帶着孩子們去吃飯。

到了醫院,女孩被推進手術室,我在門口的椅子上坐着等待,企盼着她不會有事。這期間我又嘗試聯繫炎兒爸,電話始終是無人接聽。不知道是這場交通事故讓我過於慌亂,還是真的有心靈感應這樣的東西,外面救護車的警笛聲每響一次,都像有電流穿過我的脊椎。

不久後,女孩的家人趕到,我被他們罵了第二輪。手術時間比預計的長,不安讓我忍不住繼續聯繫炎兒爸,而無人應答則加深了我的恐慌。他很少這樣不及時回覆,而且我們約定見面的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

經過和女孩家人們艱難的溝通,我留下自己的證件信息和聯繫方式,終於被允許暫時離開醫院。汽車公司的事故處理人員仍然在那兒,和他們繼續溝通後續的事故調查、保險賠付等事宜。

我再次叫來出租車趕往游泳館,進去之後發現前臺站着幾個警察,透過旁邊的玻璃可以看到,泳池裡一個人都沒有。

“這裡是怎麼了?”我慌忙問道。

“有小孩溺水了。”

心臟劇烈地跳動,整個地板都在搖晃,就像地震來了一樣。沒錯,這種感覺就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襲來。後來它無數次發生在我即將入睡的時刻,一次次提醒我:“不準睡,得悲傷!”。

當時在場的人都不知道出事的孩子叫什麼,一個幫忙叫救護車的工作人員給我大致描述了孩子和他父親的相貌、年齡。他還告訴我,孩子被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沒了呼吸,救生員做急救措施也沒用,現在已經送到醫院去了。

“好像還有個大點兒的男孩也跟着哭,他們是一起的。出事的是那個小的。”旁邊有人補充說。

我幾乎是被他們攙扶着坐上車,再次跑回附近的那家醫院,那家不久前我剛離開的可惡的醫院。路上我給炎兒爸繼續打電話,始終是無人接聽,電話裡傳出的音樂聲聽着讓人瘮得慌。

我不再打了。我經常給炎兒做他愛吃的溏心蛋,圓鼓鼓的蛋黃在薄薄的蛋清中搖搖晃晃的,只要拿筷子輕輕一戳,蛋黃就立刻流了出來。此刻,有一個可怕的真相就包裹在我眼前的這顆蛋裡,我堅信只要沒人戳破它,它就永遠不會出現在這世上。

在醫院看到炎兒爸的那一刻,真相全都涌了出來。那自然不是金黃色的蛋液,是殷紅的血液,它將我們的軀殼完完全全覆蓋住,把我們兩個人的世界徹底沖垮。

第三個夢,就是基於這樣的事實構建的,只是夢裡把幾件事情混在了一起。首先是炎兒爸帶着我和炎兒坐車,炎兒似乎是在安詳地睡覺。我們坐的是現實中我乘坐的那一輛,車也同樣撞到了那個女孩,不一樣的是女孩的身子完全被汽車壓住,無法動彈。

炎兒爸跑下車,試圖將車頭擡起來救出女孩,但是怎麼使勁都沒能成功。

“我們先送炎兒去醫院。”站在一旁的我說。

“是要把這個女孩送醫院。”他頭也不擡地說,把注意力都放在擡汽車的事情上。

“不是,我說的是炎兒。”

“他去醫院幹嘛?他只是游泳遊累了。”說完,他咬着牙,試圖擡起汽車前保險槓。

女孩聽到我們的對話,從車底伸出一隻胳膊,緊緊扯着炎兒爸的褲腿。“你們要救我”,她啞着嗓子喊。

我也急了,跟着喊:“炎兒快死了!真的,我知道這件事的結局,我看到過。當初要不是這個車禍,我本來可以更早趕到游泳館,把他看得緊緊的,他就不會出事!”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他的語氣裡夾着怒火,“你快過來幫我啊!”

我只得過去和他一起擡車子,車頭仍紋絲不動。

“求你了,我們先送炎兒去醫院吧!”我哭了起來。

“有沒有別的辦法?”嘗試幾次都失敗後,他圍着車頭來回觀察,也不敢輕易倒車,怕對女孩造成二次傷害。

“有水的話,不就可以讓汽車浮起來了嗎?”女孩突然幽幽地說。

就像是她發號施令了一樣,街道兩側涌來了或許是世界末日來臨前纔會有的翻天巨浪,頃刻間就把我們全部淹在了水底。我按炎兒爸的指示再次用力擡保險槓,車頭終於離開了地面。那個女孩順勢滑了出來,在水中直直站着,似乎沒有受傷。

“我出來啦!”她說。

“沒事吧?”我們問她。

“嗯。”她說完,朝着水面迅速遊走了。

我們總算放下心來。可沒過多久,我又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這場大水、這場對話,還有……

一個小小身影朝我們緩緩靠近,我頓時一陣狂喜。

爸爸,媽媽,我學會游泳啦!”炎兒像一隻小海豚一樣向我們游過來。

“炎兒,你沒事了?”我大聲問。

他沒有回答我,只說了一句:“大海真好看!”

他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我們身邊的水如世上最純淨的海水般清澈透亮。

炎兒圍着我和他爸轉了一圈又一圈,遊得很是輕巧。他的身子非常靈活,簡直就像在水裡生活了很多年。

我幾乎是沉醉在他的泳姿裡,看了很久,直到炎兒爸說:“我們上去吧!”我纔回過神來,意識到我們還一直待在水裡。

真相就是在這時候顯露出來的。既然我們在水底,爲什麼能正常說話、呼吸?最關鍵的是,我明明不會游泳啊!

一想到這兒,四周的空氣似乎消失了,我的手腳亂作一團。我努力憋着氣,指着上方示意炎兒爸帶我到水面上去。他當時的注意力卻像被什麼吸走了,眼睛眨都不眨,就那麼看着炎兒遊動。

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便想着去拉炎兒一起上去。炎兒已經轉圈了好一會兒,他應該也累了,畢竟學會游泳還沒多久呢!因爲沒法再喊出炎兒的名字,所以我一隻手抓住炎兒爸,一隻手試圖去攔住還在遊動的炎兒。

水面上好像有光照進來,我看到自己伸長的手臂在亮晶晶的海水裡,彷彿披上了一層薄紗。而我的兒子,他沒有被他面前的這隻手攔住——他和海水一起輕輕穿過那層薄紗,漸漸遠去。

“你們能不能再給我幾次機會啊?拜託你們了。”看過這個夢境後,我對研究員說,“像這樣不了了之,我就會和那些手術進行到一半,突然被醫生丟在手術檯上的病人一樣了。”

“我也想多給您幾次機會,但按所裡的規定,三次已經是給您的特殊照顧了。”他爲難地說:“就算是我同意,領導估計也不會同意。”

“讓我和你們領導再談談吧。”

“這個……”

“你不是讓我挖洞麼,我已經找到這三個了。再試幾次,我一定可以把讓我做噩夢的水放出去,做一個好夢。”

研究員被我勸了很久,終於答應帶我去和所長再談談。我們聊了近一個小時,爲了說服所長,我主動提出將當初從游泳館獲得的賠償金捐贈給研究所,一部分是對他們提供給我的三次機會表示感謝,一部分希望用於之後的實驗和他們在未來做的相關研究。既然我會來這裡,天底下總有和我一樣的父母也會想來這裡,研究所作爲他們最後的希望,需要長久地存在下去。

“那您之後的生活怎麼辦?”研究員後來問我,“您之前說過,這幾年好像沒有上班吧?”

“嗯。不過我一直花的也是自己過去的存款,賠償金本來就沒有用,那是炎兒的命換來的。現在我也是想把他的命救回來,哪怕就只在我夢裡頭。”我說,“他回來了,我可能就有力氣做事了,不用擔心。”

所長說他還要和其他幾個領導討論,也要看別的志願者的試驗計劃來綜合評估,所以要第二天才能給我結論。這一晚尤爲煎熬,我責備自己浪費了三次機會,就好像自己又將炎兒送走了三次。

天亮後,我的目光就沒有從手機上面挪開。害怕他們嫌我煩,也不敢主動打給研究所。就這麼一直等到天快黑,電話來了,他們同意再給我追加兩次實驗機會。掛掉電話,我腿一軟,久久地跪在臥室的地板上。

在這之後,我通過汽車公司、保險公司的很多工作人員,總算拿到了女孩最新的聯繫方式。

在電話中,女孩說她不想和我見面,不願意想起以前難受的事情。

“給我半小時,哪怕十幾分鍾也好。”我說,“這樣突然打擾你,確實很不好意思。但你應該知道我兒子的事情,所以我過得不會比你好。”

“那就更沒有必要見面了,不是嗎?何必讓兩個人都難受呢?”她說。

“我做夢夢到你了,”我索性說,“過去也經常夢到。這裡面肯定有些什麼原因,我想了解清楚。”

“要說有原因,那肯定只有一個——我們都是對方的厄運。”

以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去利用別人的同情,參加這個實驗以後我知道了,那是因爲沒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於是我開口了:“我是厄運,可我的孩子不是,他那時候只有八歲。”

我們約在她工作的一家樂器店見面。因爲不是週末,店裡只有她一人。

她坐在櫥窗後面的一張椅子上,很瘦,臉色蒼白,頭髮有些蓬亂。

“你想聊什麼?”她完全不看我,只是盯着窗外。

“其實也不是一定要聊哪方面,我主要是想見見你。”我環顧四周,店面不大,收拾得還算整齊,主要賣吉他、貝斯等樂器。裡頭似乎還有小隔間,想必也開設一些培訓課程。

“這是你開的店嗎?”我問。

“我和朋友的。”她說,“以前賠的錢我還有一些,又借了一些。”

看她主動提到賠償的事,我便問:“你身體還好嗎?”

她擡起右手,挽起袖口後伸到我眼前,說:“你是想問這個吧?”

那是一隻機械臂,指尖部分是黑色的,其他地方則散發着金屬的光芒。

我迅速看了一眼,問她:“聽說有仿真皮膚的機械臂已經普及了,爲什麼你的……還是早些年的那種樣子?”

“就跟你看到的這樣,因爲我最近開始工作了。怎麼說呢,爲了博取家長們的同情?”

我想起幾年前她在車後座放的那些吉他,當時聽說她在一家培訓班做吉他老師。

“重返工作挺好的。”我說。

“沒有挺好,只是還好而已。”她收回手,盯着黑色的手指冷笑了一下,然後把衣袖拉下來。“早些年裝的這個,靈敏度沒有現在高,要適應很長時間。那時候每天痛苦得都想死,吉他什麼的都丟到一邊去了。”

我沒有用“‘我兒子都沒了,比你更痛苦”’這樣的話迴應她。比較誰的傷痛更大,真的是再悲傷不過的事了。

她拿起旁邊吉他架上的一把吉他,隨手撥動了幾下,聲音很清脆。“現在,我彈吉他也沒什麼問題,手指可以用很均勻的力量撥動每一根弦,連穩定性都提高了,是不是很諷刺?”沒等我回答,她又嘆道:“就是有時候我會問自己,現在到底是我在彈吉他呢,還是機器在彈?”

“你能意識到這個問題,就肯定是你在彈吧!”我誠實地說,“沒有人的意志,再好的機械臂也只是機械。”

“是嗎?”她把右手伸到自己面前又看了看,“總之,現在的小孩子覺得我這模樣看起來更酷,想找我上課的人還不少。家長們又心生同情,課時費總會多給一些,這一點倒也不壞。”

“嗯。”

有個顧客進來了,問了幾把吉他的價格,又盯着她的手臂看了一會兒。等他走出門,她問我:“你今天到底爲什麼來啊?”

我簡單講了講現在正參與的實驗。她隨意撥弄着吉他,眼睛卻看向窗外,像是認真聽又像是單純地發呆。

等我說完了,她才收回視線:“我剛剛在想,當初那輛車讓我失去了右手,讓你也間接失去了兒子。但是現在呢,這車子自個兒還是在外面跑得好好的,你跟我也還得靠着這些該死的高科技產品活着。這到底是什麼道理?”

“沒道理,”我回答,“以前我在書裡看過一句話,說承認很多事毫無道理,比一直去想爲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可能還更輕鬆一些。只不過,我自己經常做不到。”

她擡起頭,第一次直直地看着我:“你知道嗎,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我還是經常感到幻肢痛。已經死了的、消失了的右手好像還長在我身上,會時不時地痛一陣。這種時候我不但不覺得難受,有時候還很高興,覺得我的右手好像又回來了。”

她把身子略往前傾,一字一頓地說:“你現在做的這個實驗,就和幻肢痛一樣,我們應該都知道,它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你說得對。”我說,“但是,一個母親爲他孩子做的事,也一樣是沒道理的。”

她輕嘆了一聲,說:“你要這麼想就隨你吧。今天來跟我說這些,是要我祝你美夢成真不成?”

“不是。我來是想說,希望你今後能過得好,比我好,比現在好。”我頓了頓,“有一天,我希望能聽到你的演奏。我的炎兒,他也很喜歡吉他的聲音呢!”

她沒吭聲,我們不約而同地再次看向窗外。路上車來車往,駕駛艙空空蕩蕩,陽光把車頭照得閃閃發光。

第五場

我在第四次實驗後說了一個謊。我告訴研究員自己不記得做了什麼夢,其實這話不準確,因爲我至少記得夢裡的人。炎兒爸,他再一次在夢裡出現了。

在我最不願回憶的那天,他坐在泳池邊看着孩子們玩,然後接到了客戶的電話。那是他親自帶團隊負責的第一個項目,所以他全神貫注地開始和對方就一個酒店外立面設計方案開始討論。由於細節上雙方的意見還是有些不一致,沒辦法,他只好用手機把那張3D建築模型圖投射在身後的牆壁上,給電話另一端的人展示它的外牆面磚模擬效果。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張圖的線條和角度上,將沉在水裡的炎兒忘在了一邊。

我們過去都不知道孩子溺水的時候是那麼安靜,以爲他們會上下撲騰,大聲呼救,造成很大的動靜以吸引周圍人的注意。實際上,孩子們溺水後通常會站立着,他們可能微微仰頭,渴望得到最後一點兒可憐的空氣。隨着身體慢慢下沉,肺部進水,最終他們再也無法呼吸。這整個過程在一個滿是小孩歡叫聲的環境裡顯得格外安靜,甚至可以說是悄無聲息。

打完電話,他往泳池裡看了看,只發現了還在游泳的侄兒。叫住侄兒一問,得知剛剛倆人還在一起,於是他拔腿就往深水區方向跑。跑到一半,他隱約看到一頂帶着海豚圖案的泳帽浸在水中,隨着水波輕微晃動。他飛快地跳下去,想起幾分鐘前自己熟練操控着的模型圖。那只是個沒有生命的建築,卻可以在牆上自由地翻轉、縮放;而炎兒剛剛還是個認真打水踢腿的孩子,爲什麼現在反而和真實的建築一樣直直地立在水裡,一動不動了?

我和他是在炎兒走了半年以後離婚的。這並不是說我們花了半年時間考慮,而是我花了半年時間纔有了一點兒精力出門辦我和他的事。在絕大多數手續都能通過網絡進行辦理的時代,離婚仍然是需要當事人都在場才能獲得批准,可即便這樣,也沒能阻止我們走到這一步。

在那半年裡,他承受了我無休止的哭鬧、指責甚至謾罵。但辦理離婚手續時,他還是把房子、兩人的積蓄、孩子的賠償金都留給了我。

分別的時候,他說了這麼一句話:

“就算是這樣,我們還是得活下去啊。”

其實,在我得知炎兒出事的時候他卻在打電話時,這段婚姻就已經劃上了句點。我當然清楚他那麼做完全是無心的,也知道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應該爲炎兒的事負責,但關係最親近的他,成了離我最近的發泄口。

其實當初我會選擇與他結婚,是因爲這個人愛笑,笑裡藏着一片歲月靜好,讓我覺得餘生都可依靠。事實也確實如此,炎兒走之前,他也一直是盡責的丈夫和父親,還把那笑容遺傳給了孩子。出事之後,一切都變了。炎兒帶走了他曾經的笑容,陷入絕望的我無法容忍他展露新的笑容——他身上最耀眼的東西,被命運毀了,也被我毀了。

爲了避免自己在餘生中不斷拿這件事去指責他、傷害他,讓這段原本美滿的婚姻變成囚人,被拖出去千刀萬剮,我只能選擇儘早將彼此的關係拉遠,遠到我不能再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表露我的恨意。

離婚以後,我們就不再見面了。後來我聽說他再婚了,不久後又有了一個兒子,生活應該在慢慢好起來。離婚是正確的選擇,我告訴自己,有的人選擇留在過去,有的人希望走出過去,既然兩個人的世界裡時間的流速不一致,就不應該再困住對方。

可我又一次夢到他,意味着必須去和他見面了。我能夠和其他人見面,是因爲他們無法完全瞭解我的傷痛,我可以隱藏情緒來保持體面。他不行,他是唯一和我擁有一模一樣傷痛的人,是讓我沒法做任何僞裝的人。

只有最後一次機會了——在腦海裡將這句話念了上千遍,我鼓起勇氣聯繫他。

“喂?”

“能見面嗎?”我說。

“嗯。”

之前聯繫、見面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變化,只有他沒有。

“我不想影響你現在的生活,只是這次好像沒有別的辦法。”我說。

“沒關係。有什麼事?”

我把實驗的事講了一遍,比過去講得都要仔細,連之前做的幾個夢和聯繫到的人都說了。

“那這一次呢,你夢到我什麼了?”他問。

“總之還是很不好的事。”研究員之前已經讓我看了那個夢境,它比我之前預想的還要糟糕。

他安慰我道:“沒關係,你說吧,這樣我們才能一起想怎麼去解決。”

我已經很久沒聽過“一起”這個詞了,它讓人寬心不少。

於是我開始給他講第四個夢。

“這就是結局了?”他聽我一口氣說完後問道。

“嗯。”

“這樣啊……”他輕聲嘆道。

“我真沒有這麼想你們,但我控制不了我的夢。”我說。

“嗯,我相信你。”他擺了擺手,意思是我不必解釋,“就算你這麼想了也不要緊,不好的情緒總得釋放出來。”

他果然一點都沒變。

“那我們接下來得做些什麼呢?”他問。

“其實我也沒指望和你見面了就能做個好夢。”我說,“過去幾個月,我是爲了儘可能不做噩夢才四處聯繫那些人。說起來也挺自私的,我總想着把噩夢化解了,遲早會有好一點的夢出現吧?”

他雙手交叉撐起下巴,閉上眼,過了一會兒又睜開。我知道,這是他要做什麼決定之前的習慣動作。

“我們去海邊吧!”他說。

“海邊,去做什麼?”

“去了就知道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更堅定了,“我會把機票買好,你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在機場見吧!”

見我還是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樣子,他第一次叫了我們兒子的名字:

“炎兒,他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嗎?我們代他去吧。”

我們去了南方一個沿海小鎮,在海灘邊從中午一直坐到晚上。這期間聊到一些炎兒的事情,比如他一直想來海邊,並且堅持一定要學會游泳再來。似乎覺得只要學會游泳,整個大海都是屬於自己的。是不是看海的這種想法最終要了他的命?我努力不讓自己再這麼想下去。

海浪聲非常有規律,多少讓人平靜下來。過去,如果我們誰加班回家晚了,就會去炎兒牀邊待上一會兒。他均勻的呼吸聲也會讓我們平靜,可以把白天一些糟心的事情暫時忘掉。

海灘上游客不多,偶爾有父母帶着孩子走過,我們的視線就會跟隨他們一會兒,直到那身影逐漸消失不見。

“你的……這個兒子,是個什麼樣的孩子?”我問他。

“和炎兒一樣,很善良。”他說,“也愛笑。”

“他們都像爸爸,挺好的。”

他彎腰從腳邊捧起一點沙子,然後攤開手掌,讓海風把沙子慢慢地吹走。

“你和我出來,她能理解嗎?”我問。

他點點頭,說:“我覺得應該能。她很少問起過去的事情,但如果我主動說,她都會耐心聽,也支持我做的決定。”

“那就好。替我謝謝她。”

“嗯。”

他把手握拳,然後再次展開,“說起來,認識她到現在,她就發過一次脾氣。”

“嗯?”

“前段時間,我們帶他去海洋館玩。那天是週末,人很多,他媽媽去給他排隊買吃的,我就和他在那裡看魚。然後,你猜我看到什麼了?小丑魚,炎兒最喜歡的那種,你知道的吧?”

“知道。”家裡還有一隻小丑魚的玩偶,它常年躺在炎兒空空的牀上,像是擱淺在了沙灘上。

“我當時有些恍惚,回過神來,孩子沒了影。我馬上喊他的名字,聲音大到用咆哮形容也不爲過,其他家長和小孩都安靜下來,還以爲我犯了什麼瘋病。”他說,“好在孩子隔得不遠,他去看旁邊的水母了,只是被人羣擋到,所以我最開始沒發現他。

“我衝過去一把把他拉到懷裡,我說,‘你去哪了……對不起,爸爸對不起,爸爸對不起……’,也不知道我當時使了多大的勁兒,他被我勒得難受,一直掙扎着,但我就是沒放開他,怕鬆手後他就走掉了。”

聽他這麼說,我感到心臟被狠狠戳了一下。

“然後他媽媽跑過來,把他從我身邊拉開,抱起來對我說:‘他不是炎兒,你看清楚!’我就看着孩子,他太小了,什麼也不懂,就那麼噙着眼淚望着我。”

他望着遠處的海浪,說:“遺傳這件事情,想想總覺得神奇。每次我從他身上看到炎兒的影子,就覺得又高興,又難受。”

當初我沒有考慮和他再要一個孩子,大概也是怕這樣的情況出現。於是我說:“如果你控制不住這麼想,至少不要在他們面前再表現出來。這對他們不公平。”

“我知道。”他拍了拍手,最後一點沙子落在了海灘上。

日落的時候,太陽就像融化在海里,和孩子手裡的顏料盤一樣,顏色非常絢爛。炎兒,你想要看的海確實很美呢,我差點兒都忘了。炎兒,今天看海你開心嗎,和你想象的是不是一樣呢?

我這麼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突然叫了聲我的名字,我轉過頭來看着他。

“我不會勸你一定要從過去走出來,”他輕聲說,“畢竟我自己也沒有完全做到。想停留在哪一個時間段,是每個人的個人意願。我們待在自己最願意待着的那一段人生裡,覺得開心、滿足,也就夠了。

“我只希望哪一天如果你想嘗試往前多走一步,也不要怕。我在這裡,過去的親人朋友們也都在。未來不一定有想象的恐怖,如果不喜歡,隨時可以退回去。雖然很多事大家都無能爲力,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始終有這樣選擇的自由。”

我沒有說話,他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個玻璃瓶——裡面有一隻摺紙小船,如果把它展開,上面應該有炎兒寫的字。這是以前我們教他做的漂流瓶,他說裡面寫了他想和大海說的悄悄話。

“我從你那邊搬走的時候,在他那個百寶箱裡拿的。這次帶來正好。”他向我解釋說。

走到最靠近海浪的地方,他將瓶子全力扔了出去。瓶子隨着海浪一起一伏,和遠處海面上的小船一樣。

我們乘坐第二天一早的飛機回來,走出航站樓後,兩個人相互道別。

“謝謝你。”我說。

“應該的。”他微微一笑。

他漸漸走遠,我看到臨時停車區有一個孩子看到他,興奮地手舞足蹈。他一把抱起孩子,兩個人相互蹭了蹭額頭,然後往旁邊停靠的一輛車走去。打開車門的時候,他朝我這邊看了看,招了招手。那孩子似乎是在學他,卻也像真的看到我了一樣,也衝我招招手,笑容燦爛無邪。

在那個瞬間,我好像回到了過去。

第六場

最後一次實驗前,研究所裡認識的、不認識的很多人都來向我送上祝福。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說:“祝你好夢!”,就像舉行一個特別的祈夢儀式。

研究員是最後說這話的。他把設備調試好,在離開睡眠艙前講出這句祝福。我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滿滿的真誠,對他說:“不管結果怎麼樣,我都很感激你爲我做的這些。”

“不管結果怎麼樣,”他接過我的話說,“希望您之後都能好好的。”

我在睡前打開了手機,播放之前在海邊錄下的海浪的聲音,然後對自己說:“祝我好夢。”

夢裡,我赤腳走在比現實更美的海灘上。四周空無一人,連腳印都看不到一個。沒有風,幾朵白得不可思議的雲好像被釘在湛藍的天空上。海浪也是,每一個浪尖都懸在空中,一動不動。

獨自走了一會兒,海灘上像是憑空出現了一座白色的小教堂。它沐浴在陽光裡,閃閃發光,和那種水晶球裡面的小房子一樣。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它就是那種存放希望的地方。

於是,我的腳步和呼吸都跟着急促起來,只想快點走近它,去觸摸自己渴望已久的東西。我越走越快,絲毫沒注意到自己一隻腳剛踏進那片發光區域的邊沿,就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砰!”一聲,把我的脖子死死地卡在地上。

這是什麼?我用手試圖把卡住脖子的東西推開,卻只摸到了又硬又涼的金屬塊。

下一秒鐘,金屬塊猛地彈開,我趁機從沙地裡站起來,繼續往教堂的方向衝。

沒走幾步,又一個金屬塊砸下來,我再次被它困在了地上。

就這樣重複了幾次後,我便放棄站立。每當金屬塊彈起的時候,我就向前爬,接着被它阻攔,然後再爬。等到我的頭頂終於碰到了教堂入口處的最下面一層臺階,金屬塊反倒停在了半空中。

我翻過身來,仰起頭,終於看清了這個金屬塊是什麼。

問號,這是個巨大的問號形狀的鉛字字模。之前卡住我脖子的,正是倒下來的“?”前面魚鉤形的部分。此刻,它懸浮在空中,像是在醞釀着什麼。而它的背後,也就是我來的路上,還有一列長到看不到頭的,黑壓壓的問號。

“是你啊!”我對它說。

“原來我又轉回來啦!”我又說。

問號在空中開始劇烈地抖動,像是要回應我似的。

我索性將手腳全部伸展開,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太累了,就到這裡吧!”我最後說。

所有的問號都跟着抖動,頭頂的那一個開始迅速墜落,我閉上了眼睛……

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渾身發熱,像是融化成一灘泥,全身都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久,周圍開始變冷,這攤泥就慢慢聚攏凝固,知覺也跟着恢復了一些。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四周很暗很暗,自己的身體正不自主地移動,好像是在走路。但是因爲完全看不清周圍的樣子,所以這種感覺又有些模糊了。

有什麼東西碰到了我的胳膊,暖暖的。我聽到有人說:“媽媽,你要加油呀!”

是炎兒的聲音,我感覺他用小手拉了拉我的衣袖。然後他又說:“爸爸,你也要加油啊!”

“嗯。”炎兒爸這麼答道。

這對話如此熟悉,即便很多年沒有聽到,我還是像條件反射似的,立刻彎下身把手臂彎曲,然後用勁將身體站直。我猜,炎兒爸也是這樣做的。

炎兒就這樣被我們高高擡了起來,我似乎能看到他的兩條腿像過去一樣,正懸在空中歡快地擺動。於是我們開始帶着他往前跑,他興奮地大喊:“飛起來咯!和大雁一樣,飛起來咯!”

這裡好像是一條又黑又長的隧道,沒有光亮,也沒有盡頭。他這麼一喊,聲音在裡面迴盪了很久。他的歡叫聲把我所有的力氣都喚起來了,我完全不在意腳下有沒有什麼東西會把我們絆倒,也不擔心前方的黑暗裡有沒有什麼會讓我們一頭撞上,我只是和炎兒爸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想讓他的歡笑聲永遠不停下。

這樣就很好了,夢裡的我想對現實的我這樣說。這樣的夢就很好了。

“就是這個了。”研究員早上過來後,我對他說。

“真的嗎,做了個好夢嗎?”他連忙問。

“應該是。”我苦笑道,“就算不是,我也沒有機會了。所以就這個吧!”

“哦……那我們會盡快把這個夢交給您。”

“好。”

回家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書房,找出那本當年常居銷量榜榜首的書——《未來會更好嗎?》

用手指摩挲着書名最後的那個問號,能夠感到微微的凸起。是啊,如果要追溯到這整件事的源頭,大概就是在這裡了。

當年,我還在一家圖書公司擔任總編輯。我們簽下了一個並不算知名,但觀點新銳、見解獨到的作者最新的隨筆作品。對這本書進行三審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重要問題,書名中的問號沒有了。

和責任編輯溝通,她的回答是很多書的書名都省略問號,她覺得這並不是錯誤。另外,問號放在書名後就像是拖車拖着汽車一樣,設計師那邊也覺得不怎麼好看。

“作者那邊怎麼說?”我問。

她回答:“對方本來是加了問號的,但我們這邊和他溝通了幾次,後來他還是同意了。”

作者在書裡主要探討的是科技對社會各個方面的影響,以及未來它將如何進一步改變我們的生活。未來會更好嗎?看完這本書後,我幾乎可以確定,這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疑問句,這個問號裡有他想要探尋真相的渴望和無法言說的迷茫。這個問號,我不想省略,我相信作者也不想。

這本書的出版因此變得格外緊急,畢竟書名變了幾乎意味着很多事情需要從頭再來,但原定的上市日期,即在當年被列爲國家法定節假日的科技節,是不可以變更的。大家加班加點地“加問號”,等我再次三審的時候,更是盯着這些問號在心裡一遍遍地默唸:未來會更好嗎?

結果,現實給了我一個殘酷的回答。在那一天,炎兒走了,我在那輛無人駕駛的出租車上還沒有看完所有的問號,就被感嘆號給了當頭一棒。就像是一個預示,在那之後我一直都在尋找這個悲劇的源頭。從安全員找到侄兒,從車禍中的女孩找到炎兒爸,其實在這個過程中我始終都清楚,如果那一天我不去工作,而是一直陪着炎兒,那麼,沒有任何人會在這其中受到傷害。

至於我爲什麼去工作,是的,因爲一個問號。

這大概也是我後來沒有工作的另一個原因。書會不斷提醒我,那兒就是悲劇的源頭,我自己,就是罪魁禍首。

但是這個夢,讓我看清了自己和那些懸浮於空中的巨大問號相比是多麼渺小,在我一直追問“爲什麼會發生?”“爲什麼是我?”的時候,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就像是爬行在莫比烏斯環上的一隻螞蟻。是啊,沒有人能將這個無限循環打破,只有我自己。

很奇怪,第二天早晨醒來,我發現自己沒有出汗,沒有喘不上氣,但又記得自己確實是睡着了。想起研究員之前說過的話,我問自己,難道淹沒我的水終於排空了?

起牀後,因爲精力也好了很多,我便去書房把頭天晚上翻亂的書全部整理了一遍,這種整理帶來了久違的輕鬆感,於是我接着把整個家也好好收拾了。出過汗,我去洗澡,然後盯着鏡子裡的自己梳頭髮。這裡是什麼時候有的皺紋,白頭髮又是什麼時候長的,我看着鏡子裡的那個人,覺得她因爲被遺忘了太久,看上去已經有些陌生了。

近中午的時候,我聯繫了前老闆,詢問他公司是否還招兼職,只要能遠程辦公,哪怕是初級編輯職位也可以。炎兒出事後,他和一些同事都很關心我,所以這次他也回答得很爽快,說兼職、全職都沒問題,只不過這幾年有閱讀習慣的成人越來越少,公司的主要產品線都轉爲了童書。

“家長可能一年看不了一本書,卻希望小孩一天看一本書。”他笑着說,“所以未來會更好嗎,還真的是難說呢。”

“嗯,是啊。”

“你能主動聯繫我,我是真的高興。以前幾個老同事到現在也還經常談起你。”他語氣低沉下來,又說:“不過,你願不願意做童書呢?我也不希望你想到傷心事……”

我說:“我想試試。”

沒有自己的孩子,我可以試着把書做給其他的孩子。說不定還能把書裡的故事講給炎兒聽,畢竟我們很快就要在夢裡相見了,我想。

幾天後,我接到電話,不是研究員而是所長的。他說他們想和我當面談一談。我立刻趕到研究所,發現會客廳不僅有他和幾個領導、研究員,還有最初我遇到的那個記者。

“我們看過你所有的夢了。如果你覺得隱私受到侵犯,還請見諒。”所長說。

“沒事。籤實驗協議的時候就有心理準備。”

“那就好。”他和旁邊的人對視了一下,然後說:“雖然我們可能沒有你瞭解這些夢,但大家都覺得即便是最後這個,也沒有期待的那麼好。你認爲呢?”

“我不敢奢求更多了。”我說。

他“嗯”了一聲,然後說:“是這樣的,有件事我想稍微解釋一下。其實我們這幾個月正在測試一個夢境修復技術,比如對夢的內容進行裁剪和拼接,從色彩、清晰度、聲音等幾個方面進行調整。”

“是像視頻剪輯那種嗎?”

“可以這麼理解。我們評估了一下你在試驗裡做的這幾個夢,覺得它們還有進一步修復的餘地。當然,夢還是你之前的夢,我們就是把它……怎麼說呢,美化一下。不知道你覺得怎麼樣?”

我有些爲難地說:“孩子的賠償金,我基本都會捐贈給你們研究所……”

“不用,這個技術不需要你再支付任何費用。只不過,如果最終修復的夢你滿意,也許我們可以進行一些長期合作。”他指了指一旁的記者,“比如我們把你的故事宣傳出去,也會有一些媒體定期對你做一些回訪。如果以後有公司購買這項技術用於商用,他們也可能會請你去和大衆講講你的經歷,就像是產品推廣大使之類。”

站在角落的研究員繃着臉,眉頭皺在一起。我當然知道所長的話意味着什麼,可一個美化後的夢更讓人好奇。它讓我產生了新的,也許是無恥的貪念。

所長繼續說:“你想要一個好夢,最後的目的無非也是能經常在夢裡見到你兒子,對吧?只要大家合作得好,我們這邊也會爭取機會,讓你可以儘早租用重現夢境的設備,到時候你就可以每天在家看到孩子了。當然,你也不用急着回答,可以再等一段時間,等我們修復好了給你看看。如果你喜歡,再答覆我們也不遲……”

“我同意。”還未等他說完,我便回答:“你說的我全都同意。”

我是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去研究所看這個夢的。

“希望它可以成爲您的新年禮物,所以我們趕着做好了。”研究員好像是頭一次笑得這麼燦爛。

“謝謝!”

在幫我做實驗準備的時候,他說:“這回的夢境裡,我們還補充了第二個夢裡的一些內容。當時您讓我們別處理,但爲了蒐集更多更好的素材,我們還是把它恢復了,您別介意呀!”

那是讓我感到羞恥的,關於炎兒和侄兒的夢。“那個夢裡應該沒什麼好素材。”我感到臉頰都燥熱起來。

“不一定,也許您忘記了。”他說,“那就可以當成是驚喜啦!”

我躺在睡眠艙的牀上,閉上眼睛。驚喜,我這樣的人生,還可以期待它嗎?

我在當天就和研究所簽約了。沒過多久,如所長期盼的,技術被一家公司買下,我正式成爲了這項“造夢”技術的推廣人。我去全國各地演講,接受採訪,一遍遍講我和炎兒的故事。有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要把過去的傷口撕裂一次,展露在衆人面前,但我堅持了下來。

我還開始學習游泳。那幾乎是不願回想的痛苦經歷。最初我會經常潛在水裡忘記起來,總覺得有一些幻象讓我神志不清。教練經常站在一旁,看着我的眼淚和泳池的水混合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下一次我依然會按時上課,沒有放棄。

現在我除了偶爾參加一些推廣活動,白天基本都在游泳館當義務安全員。游泳館的負責人都知道我的事,所以即便他們覺得沒有必要,也尊重我的意願允許我待在泳池邊上。

早晨和晚上的空餘時間,我繼續着圖書的策劃和編校工作。讀童書就像把一袋豆子撒在春天的田野裡,能感受到文字歡快地跳躍。而做書就是看着它們發芽生長,然後想象着不知道哪個孩子會跑過來,興奮地摘走一大把鮮嫩的豆角。我知道,每一顆豆子、每一個孩子都不一樣,它們和千篇一律的問號是完全不同的。

夜裡十一點,我會準時上牀睡覺,這是我一天當中最幸福的時刻。對你們來說,白天的生活是真實的,可以見想見的人,做想做的事;晚上的夢境是虛假的,所以即便是一個人和怪獸搏鬥,也沒有關係。

我和你們正相反。這是我現在能好好活着的秘密。

躺在牀上,我熟練地戴上有內置電極的髮帶,在牀邊的夢境重現設備上按下幾個開關鍵,然後閉上眼睛。接下來,我就可以鑽進那個夢裡了。

最近我還發現,偶爾我不依靠它睡覺,也一樣會夢到那個夢。怎麼說呢,就好像身體已經熟悉了,把它刻在大腦裡了一樣。這樣下去,說不定有一天,我也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將來了,你覺得呢?

“肯定的。”我連連點頭,“我絕對相信!”

我們已經走到了一座天橋上。下了天橋往前再走一點,應該就是她住的小區了。

她看了我一眼,笑着說:“其實你家應該不在這附近吧?”

我撓了撓脖子說:“對不起,我確實是因爲好奇您的故事才這樣。總覺得您有些面熟,剛剛總算記起來之前好像看過關於您的新聞。”

“沒關係。”

儘管從那些新聞和採訪中,我已經知道大概的答案了,但還是忍不住想聽她再說一次。於是,我鼓起勇氣問:“所以,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夢啊?”

她走到天橋一側的護欄邊,看着遠處一片燈火輝煌,眯着眼睛說:“總之,是一個最完美的夢。”

夢的背景全都是那個絕美的海灘。沒有風,雲被釘在湛藍的天上,每一個浪尖都懸在半空中。

我的兒子出現在遠處海面上方,像一隻小海獅一樣給自己鼓掌加油,慢慢跳了下去。

他像一隻小海豚一樣向我們游過來,喊着:“爸爸,媽媽,我學會游泳啦!”

接着他從海里爬上來,說他餓了,於是我們看他像貓兒一樣吃着喜歡的紅燒魚。

我們還擡着他在海灘上跑,看他興奮地大喊:“飛起來咯!和大雁一樣,飛起來咯!”

最後,他獨自一人回到了海灘上。他大喊了一聲“媽媽!”,像一隻小瞪羚一樣朝我飛奔過來。這一次,他帶着滿滿的喜悅,直接撲到了我懷裡。

我把他的頭髮捋了捋,觸到了他小而軟的耳朵。

“我回來了!”他說。

“回來就好。”我蹲下身將他緊緊摟住,“媽媽真的以爲你飛走了。”

他輕輕拍着我的背,就像我經常對他做的那樣。

“你想我的時候,我就回來啦!”他將頭伏在我的肩膀上,貼着我的耳朵很小聲地說。

風吹到我們臉上,雲朵開始飛快移動,海浪聲清晰傳來,一切都活過來了。

(完)

作者:陳菁

編輯;一個想寫出樸素故事的人。

責編: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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