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雨 衣(2)

於是信傑的眼光飄向他,看他能變成哪一個栽在劉邦手下的歷史人物。

“我乃淮陰侯韓信是也。劉邦啊劉邦,沒有我韓信,哪有漢朝的建立?沒想到你統一天下以後,第一個要對付的功臣,竟然是我!唉……”

拋手帕的陳盈彰,不甘示弱地學起了韓信,沉聲吟道:“高鳥盡兮良弓藏,狡兔死兮走狗烹,敵國滅兮謀臣亡。”

牌桌上的垓下之役後,劉邦大發慈悲請我們到東寧路喝啤酒吃滷味。

“反正這是一筆不義之財嘛!”劉邦很乾脆。

哪裡不義了?這可是我家教的血汗錢!

在吃吃喝喝後,我也開始熟悉像韓信的陳盈彰,和自認爲是虞姬的歷史系學妹。

陳盈彰有兩個女朋友,一個在臺南,另一個在臺北。

住臺南的,認識時間較短;住臺北的,認識時間較長。

陳盈彰常說:“得天時者必失地利。”

所以認識得愈久,住得愈遠。

“那你比較喜歡誰?”我有次好奇地問他。

“我是天秤座的,當然公正不阿,絕不偏袒。”

我卻始終記不得這個歷史系學妹的名字,我只好一直叫她虞姬。

她總說只要我有膽子叫她虞姬,她就有膽子承認。

身高一米七二、還練過舉重的虞姬,其實是個很細心的女孩子。

信傑租的那間屋子的大小事務,通常是她在打理。

虞姬說她跟她男朋友認識的過程,是個意外。

那是有次她在校園中跑步時,跟一個騎單車的男孩擦撞而認識的。

不過,被撞倒的是那個男孩,而不是虞姬。

後來,他就成了虞姬的男友。

所以,我一直引以爲戒,並提醒自己在校園騎車時千萬要小心。

1994年,一個涼爽的九月天,信傑打電話給我:“你好,我是劉備的不肖兒子劉禪。智弘在嗎?”

信傑的壞習慣又來了,他八成正在研究三國史。

“我不是智弘,我是在當陽長阪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

“哈哈!爲了答謝你的救命大恩,今晚帶禮物來幫我慶生吧!”

就在當晚信傑的生日聚會中,我第一次看見板倉雨子。

其實最早認識板倉雨子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信傑,而是虞姬。

虞姬在1994年的暑假,有《中國現代史》的暑修課程。

而板倉雨子在1994年7月初來臺灣後,雖然一直在中文系上課,也同時在歷史系旁聽《中國現代史》。

中國現代史的任課老師,是個老學究,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蹂躪。

有一次上課時,講到這段歷史,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

聲淚俱下的他,仍不斷控訴日軍侵華的暴行。

板倉雨子也不知道從哪裡產生的勇氣,竟然怯生生地舉起手來發問:“老師,對不起。我在日本念高校時,歷史書上不是這樣寫的。”

虞姬這時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板倉雨子竟然是日本人!

課堂上的氣氛突然變得凝重,虞姬開始擔心老師的反應。

結果老師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想不到刻意遺忘這段歷史的,除了中國人外,還有日本人。罷了,下學期開學後,你來修我的課吧!我會教你正確的歷史。”

下了課後,板倉雨子主動詢問虞姬一些選課事宜,並一直耿耿於懷老師剛剛的那段控訴。

“Hon-Do(真的嗎)?”板倉雨子睜大了眼睛問虞姬。

“臺灣的歷史書上是這麼寫的。不過我並不確定,畢竟我們都沒經歷過那個年代。”虞姬回答。

虞姬的回答其實很客觀,同一樁歷史事件,日本人如果有自己的說法,那麼中國人何嘗不會也有自己的一套說辭呢?

歷史的真相不應被扭曲,但記錄歷史的人,卻各有立場。

於是虞姬成了板倉雨子的第一個臺灣朋友。

虞姬常主動邀板倉雨子吃飯,也常帶她逛街。

透過虞姬的介紹,板倉雨子也認識了信傑和陳盈彰。

但在信傑的生日聚會前,我一直沒機會認識板倉雨子。

虞姬後來說她對日本人也沒什麼好感,除了“少年隊”那三個帥哥外。

“那你們怎麼會從那時候就成爲朋友?”我很好奇地問她。

“嗯……她很親切吧。”虞姬想了半天,擠出了這個理由。

“親切?是不是‘親’自體驗纔會有‘切’身之痛?”

“你別瞎扯。可能是因爲板倉雨子的眼神很誠懇。”

“誠懇?誠懇可以用來形容眼神嗎?”我指了指我的耳朵,“那我的耳朵看起來會不會很實在?”

“哎呀!反正我就是知道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啦!”

在信傑的生日聚會中,虞姬也帶了板倉雨子參加。

於是信傑向我介紹她:“智弘,這位是我在歷史系新認識的學妹……”

他指着一個從進門開始、就沒停止過微笑的女孩。

她一直跪坐在坐墊上,仔細聆聽每個人的談話,卻從不插嘴。

明亮的眼睛,白皙的皮膚,還有那兩顆幾乎可以比美吸血鬼的虎牙,使她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中土人物。

“Hai!Wa-Da-Si-WaITAKURAAmeKoDesu。

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她霍地站起,對我行了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禮,並用流利的日文阻斷了信傑的話頭。

哇咧!講啥米碗糕?原來她真是番邦姑娘!

我求助似的望了望信傑,他卻只是微微地揚起嘴角,一看就知道他在忍住笑意。

我搔了搔頭,不知如何應對,一臉愕然地愣在當地……

“對不起,我是板倉雨子。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她趕緊改口,用帶點特殊腔調的中文重新講一遍,並又鞠了一個九十度躬。

受到她的影響,我也手忙腳亂地向她行了一個接近九十度的鞠躬禮。

“我叫蔡智弘,也是初次見面,也請多指教。”

信傑看到我們的糗樣,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AmeKo,智弘是工學院的學生,人還不錯,以後可以請他多幫忙。”

信傑指着面紅耳赤的我,向同樣也是面紅耳赤的她這麼介紹着。

“Hai!蔡桑,以後請多多照顧,A-Ri-Ga-Do。”

她紅着臉回答,但仍然沒有忘記九十度的鞠躬禮。

而我這次,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我並不是沒見過日本人,以前常在臺南市的名勝古蹟見到過日本觀光客。

說來奇怪,雖然他們外表上看起來跟我們差不多,但我還是會有一種“他們是日本人”的感覺。

一旦聽見那種日語腔調(雖然我不懂日語,但日語的腔調很好認),便會皺起眉頭走開。

就像手剛碰到熱水壺便會收回的反射動作一樣,我碰到日本人時的反射動作,便是皺起眉頭。

像現在這種跟日本人同處一室並互相介紹的狀況,倒是頭一遭。

我正納悶爲何我剛剛沒有皺起眉頭時,視線正好跟AmeKo相對。

AmeKo笑了笑,坐直起身子,又朝我鞠了個躬。

我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尷尬,勉強牽動嘴角表達微笑,再點點頭。

然後裝作若無其事,慢慢移動身子,試着在我跟AmeKo的視線中間,找一個人來當障礙物。

最後我走到正在切蛋糕的信傑旁邊。

信傑切了一塊蛋糕,努了努嘴角,往AmeKo的方向指去,低聲說:“這塊拿給AmeKo。”

我猜不透爲什麼信傑一副神秘的樣子,該不會想整我吧?

雖然納悶,但我還是端着這塊蛋糕,走向她。

“板倉小姐,請用。”我說。

“A-Ri-Ga-Do。蔡桑,你叫我AmeKo就可以了。”

“A……A……Ame……”

“阿妹”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念。

“A-me-Ko。Ame是‘雨’的意思,Ko是‘子’,所以我叫AmeKo。”

她微笑地解釋着。

我本想回報簡單的微笑便走人,但覺得這樣不太友善。

便開口問:“AmeKo,在臺灣還習慣嗎?”

用這句話當開場白,雖然不甚夠力,也算合情合理了。

不然要問啥?難道問她爲什麼跑來臺灣學中文?

這種問題她一定被問煩了,而且搞不好只是她吃飽飯沒事幹而已。

“一切都還好。臺灣是個很好的地方,我很喜歡。”

“跟人溝通沒問題吧?”

“嗯,只是聽不懂臺語。”

“在臺南,聽不懂臺語的確有點麻煩。”

“是的。”

我微微張口想再說點話,卻不知道該扯什麼。

她見我遲遲不開口,似乎感受到我的緊張,便笑了笑。

“智弘,過來一下。”

信傑的聲音適時化解我的危機。

“有事嗎?”我走到他身旁問道。

“AmeKo長得不錯吧!”信傑不懷好意似的笑着。

“你叫我來就是爲了說這個?”

“當然不是囉!我是要給你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什麼機會?是不是你意外保險的受益人要寫我?”

“你少無聊!是這樣的,AmeKo想找人教她中文,而她也可以教日文。”

“所以呢?”

“所以就便宜你這個臭小子了。”

“爲什麼要找我?我又不學日文。”

“爲什麼不學日文?”

“第一,我不喜歡日本;第二,學日文對我沒用。”

“沒聽過‘不以人廢言’嗎?不能因爲討厭日本人,就不學日文啊!”

“我不是‘討厭’,只是‘不喜歡’而已,這有程度上的差異。”

爲什麼不喜歡?我也說不上來。應該只是偏見吧?

也許除了有歷史上的仇恨外,還有對於近代日本經濟上的強盛,我有着因忌妒而產生的不滿。

“我知道你對日本還有一些民族的仇恨。但所謂‘罪不及妻孥’,即使男人做錯了事,他的老婆和孩子仍然是無辜的,不是嗎?”

信傑的話其實有道理,奈何我的偏見也不是一天造成的。

“她可以沒有罪,但不代表我不能討厭。”我轉過身,下了結論,“總之,我不想學倭寇的語言。”

“智弘!”信傑低喝了一聲,我有點吃驚,不禁又轉過頭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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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你的野狼機車是不是日本製?SONY收音機和電視機呢?還有CASIO計算器?科學實驗用的儀器?這些哪一樣不是日本貨?你有種就不要用這些日本貨,再來跟我強調你高尚的民族情操。”

信傑終於看不慣我對日本人的偏見,開始教訓我。

“這不一樣啦!正因爲日常生活中已經用了這麼多日本貨,所以不希望靈魂也被日本污染。”

“我聽你在放屁!你還不是照樣學英文,難道你喜歡被美國污染?”

“英文是國際通用的語言嘛!怎能與日文相提並論。而且我英文不好,所以靈魂還是很乾淨的。”

我說不過信傑,只好開始強詞奪理。

“你別推三阻四的,要不要一句話!”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很排斥日文,只是覺得沒必要學而已。”

“你實在是不知好歹,很多學弟搶着跟我預約,你竟然敢不要?”

“既然那麼多人搶着要,你就公開比文招親嘛!何況我是工學院學生,中文造詣哪有你們文學院學生好。”

“這你就不懂了。”信傑似笑非笑,“假如要教小學生加法,叫大學生去教就是殺雞用牛刀。如果AmeKo的中文程度像只雞的話,那我們這些文學院的學生就是牛刀了。所以你這隻菜刀剛好合用。”

果然是文學院的學生,連損人時也是不露痕跡。

“我這隻菜刀夠利嗎?”

“當然夠利囉!而且你又姓蔡,註定就是生來當菜刀的。”

“可是……”我想找出一個拒絕的理由,但一時之間,始終找不出。

“別那麼多可是了。更何況你的臺語也可以通啊!

AmeKo也想學臺語。說真的,要不是因爲我不會講臺語,哪輪得到你撿這個現成便宜。”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你是因爲自己無法勝任纔想到我。”

“當然囉!要不是因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纔不會這麼照顧你。感動了吧?”

“我很感動。”我搖了搖頭,“但我還是不要。”

“喂!”信傑有點激動,“你知道歷史上……”

“好啦!我答應了總行吧!”

爲了打斷信傑的話頭,我下意識地答應。

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

正想反悔時,信傑拉着我走到AmeKo面前,指着我說:“AmeKo,智弘的中文程度比我高,你可以向他多學習。”

這傢伙!剛說我是菜刀,他是牛刀,現在又說菜刀比牛刀鋒利。

我實在分不清是讚美還是諷刺。

“蔡桑,以後就拜託你了。”

AmeKo露出虎牙興奮地說着,當然她的招牌動作又出現了。

“彼此彼此,請別客氣。”

我不好意思當面拒絕微笑的她,只好真的答應了。

信傑要我和AmeKo討論上課的時間地點等細節後,便走開。

AmeKo手中還端着那塊蛋糕,竟然連一口也沒吃。

“你先吃蛋糕吧,吃完再說。”

“我先聽蔡桑說話。”

“嗯……你覺得什麼時候上課最方便?”

“蔡桑方便就行。”

方便?我最大的方便就是不用上課啊。

“不知道你何時比較有空?”

“我都可以的。”

“請別客氣,應該以你的時間爲主。”

“不。蔡桑應該比較忙。”

“那……”

我又說不出話了。

AmeKo跟我講話時,總是注視着我的眼睛,專注地聆聽。

因爲怕她聽不懂,所以我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並去掉較艱澀的字句。

這樣的對話既緊張又累。

“智弘星期一、星期五有家教,所以就定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好了。”

信傑突然冒出來:“AmeKo,可以嗎?”

“嗯。”AmeKo點點頭。

“喂,”我瞄了信傑一眼,“別偷聽人家說話。”

“智弘住的地方空間比較大,也很單純,上課地點就選在那裡。”

信傑沒理我,又問AmeKo:“沒關係吧?”

“嗯。”AmeKo又點點頭。

“喂。”我繼續抗議。

“就這樣了。”信傑還是沒理我,接着說,“下星期二晚上七點開始。待會兒智弘會把他的地址寫給你。”

“嗯。”AmeKo又點點頭。

“你不要再‘喂’了。”信傑拍拍我肩膀,又走開了。

大概沒什麼可以再討論的,但AmeKo手中的蛋糕依舊完整。

“你……”我說話的同時,AmeKo也拿起蛋糕旁的小叉子。

“Hai。”AmeKo迅速放下叉子。

“啊?”

“Na-Ni?”

“哪裡?什麼哪裡?”

“我的意思是什麼。”

“你的意思是什麼,我不知道啊。”

我和AmeKo互望了一會兒,眼神中都充滿疑惑。

過了一會兒,AmeKo突然笑出聲音,說:“Na-Ni在日語中的意思,就是‘什麼’。”

“原來如此。”

我覺得這樣的對話很有趣,便笑了。她也跟着笑。

“蔡桑剛剛想說什麼?”停止笑聲後,她問。

“你先吃蛋糕吧。”

“還是請蔡桑先說。”

“我剛剛想說的話就是:你先吃蛋糕吧。”

AmeKo又笑了,然後終於拿起叉子吃蛋糕。

我找了張紙寫下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在AmeKo吃完蛋糕後遞給她。

“蔡桑的字很好看。”

“是啊。”話一出口便覺不對,我趕緊改口,“不,我的意思是謝謝。”

“真的好看。”

我應該臉紅了,趕緊轉移話題:“如果找不到地址,可以打電話。”

“Hai。”

“電話會打嗎?”

“會。”AmeKo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發覺在跟AmeKo對話的過程中,我的智商似乎變低了。

再繼續下去可能會退化成六歲小孩,我便趕緊加入客廳中喧鬧的人羣。

雖然我裝作忙於跟他人聊天打屁的樣子,但視線偶爾會飄向AmeKo。

AmeKo始終保持淺淺的笑,不主動跟人交談,總是被動地跟人說上幾句。

如果我們的視線不小心相對,我總能看到AmeKo微笑時露出的虎牙。

這場生日聚會結束時已經很晚,散場時我在樓下與AmeKo擦肩。

“蔡桑,Sayonara。”她輕輕揮揮手。

“沙優……”

“Sa-Yo-Na-Ra。”AmeKo放慢速度,一字一字說。

“Sa-Yo-Na-Ra。”我說。

那是我這輩子講的第一句日語。

從此,每個禮拜二、禮拜四的晚上七點到九點,AmeKo會到我住的地方。

前一小時,我教她中文;後一小時,她教我日文。

我的日文程度,可以說是十竅通九竅。

換言之,即一竅不通。

所以她只好從最基本的日語五十音開始教我。

而AmeKo的中文底子卻不差,所以我根本不算是教她中文,頂多教她如何欣賞唐詩宋詞而已。

偶爾再夾雜着一些臺語。

因此我跟AmeKo的溝通,主要是靠中文。

如果中文仍然是雞同鴨講,就只好用英文。

雖然我的英文並不好,但已經足以嘲笑日本人了。

我也深刻體會到微笑是人類共同語言的道理。

因爲當我們彼此不懂對方語言中的意義時,總是會相視一笑。

記得第一個星期二來臨時,我在住的地方始終坐不住,起身走來走去。

一想到即將要跟個還算陌生的日本女孩如此接近,心裡總覺得不安。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看了看錶,七點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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