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裳羽躺在牀上，腦子嗡嗡作響，似乎有人在裡面放養了一大羣蜜蜂，蜇得她生疼。她側耳傾聽了許久，沒有睡着，模模糊糊看到柺杖在黑暗中的輪廓，自嘲地想着，依賴就像是這把柺杖，她終於熟悉，等重新拿掉的那一天，她會不會忘記怎麼獨立行走？
一牆之隔的施文亭在屋子的一片黑暗當中坐着，沒有開燈，唯有電腦流動的光影在他的臉上留下斑駁的變化。他無意識地點着鼠標，電腦上的照片就一張張向下流淌着，沒有話語，卻記錄着他曾經的歲月。
照片上有着年輕一些的蘇眉和年輕一些的他，對着相機鏡頭開懷大笑。那時的他們，都還不知世事艱辛，只知道將驕傲的笑容定格成照片中的璀璨年華。等許多年過去，再來翻看，才知道自己原來也有過這樣美好的歲月。
他聽到了楚裳羽洗漱的聲音，他想走出去幫她，像往常那樣，抱她到臥室，吻她溫潤的額角，但是他不能，蘇眉今夜的不期而遇，像是某種警告，讓他不得不思考，當初的蘇眉，如今的楚裳羽，如果他還是像過去那樣莽撞行事，除了再次斷送他的熱情和他的愛，他惟一能留下的，就是現在這些平板的照片，用往日的幸福襯托今日的一無所有，空留遺憾。
他調出通話記錄，撥出，時鐘指向凌晨兩點，但是他知道，蘇眉沒有睡，也許像他現在一樣，輾轉反側，天人交戰，終於痛下決心，面對往日的自己。
電話很快接通，蘇眉的口氣聽起來像無盡的嘆息：“喂，我等了你很久。”
“我們明天見一面？”施文亭商量着問。
“我明天早上九點的飛機回申城，要見就現在吧。”蘇眉輕輕說。
施文亭猶豫了一下，終於問：“好，你在哪裡？”
蘇眉報出酒店的名字和房間號，施文亭拿了車鑰匙轉身出門。經過楚裳羽的門前，他想要推門進去，想了一想，終於忍住，輕悄悄鎖了門，向夜色中的某一處奔赴而去。
楚裳羽並沒有睡着，她睜眼側耳聆聽着門板背後的響動，聽到了施文亭在她門前躊躇了片刻的腳步，心跳着不知在期待什麼，終於他轉身離開，空留給她濃濃的失望。
施文亭把車窗打開，風沒頭沒腦地灌進來。錦官城是和悅的城市，連急風暴雨一年都見不到幾回，今夜卻在城市中醞釀巨大的風暴，陰雲壓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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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眉給自己弄了一杯濃濃的咖啡，等待施文亭的出現。
再漂亮的美人，卸盡殘妝，在風雨欲來之前，獨自在深夜中喝一杯咖啡，這場景是會有一點憔悴的。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當她站在申城高高的辦公樓裡俯瞰整個城市時，每位來來往往的同事客戶都會稱讚她一聲漂亮，她卻知道，她的漂亮不光和她的容貌有關，也和她爬到的地位有關。
她再也沒有初見David時，那種一股腦不回頭的勇氣，所以現在的她，分外容易感傷。
忽然門鈴就響了，David站在門外，她迎他進來。
施文亭坐在沙發上，看着蘇眉，心裡的感慨不比蘇眉少。蘇眉當年撲閃着大眼睛，蹦蹦跳跳到他面前問他：“David，中國人嗎？”眼睛晶亮，光華流轉，他一愣，然後點頭，這就是故事的開端。
在美國讀高中，對於中國人而言，是很艱難的日子。對於一個成績好的中國人而言，是艱難又艱難。那身黃皮膚，是昭顯在外，二等公民的烙印。
施文亭在高中經歷的種種幾乎可以羅列成悲慘的血淚史，橄欖球粗暴而直接，所以纔會被當作是男人的運動，他終於加入橄欖球隊的那天，只覺得陽光燦爛，他可算熬出了頭。平安渡過新人訓練，他的高中生活有了轉機。尤其是當cheerleader蘇眉高高興興從陽光下跑來，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真切地體會到了身份的提升。（註釋一）
身爲Cheerleader的蘇眉以前哪裡會同他說話？真的是不一樣了，他幾乎要喜極而泣。所以當年蘇眉對於他而言，不光是青澀戀愛，更是地位的象徵。
後來的故事就很簡單了，青春戀愛的兩人勾勾手指一起努力申請大學。原本的施文亭是一門心思要申請Massachusetts州那些常青藤爬滿，濃濃書卷氣的大學的，爲了蘇眉，他申請Stanford，和申請在加州大學讀書的蘇眉總算相隔不是太遠。（註釋二）
正是這申請斷送了蘇眉和施文亭之間僅有的愛情，蘇眉一夕消失，杳無所蹤，他找的那麼苦，那麼心痛，還是沒有找到她，後來心灰意冷申請了Harvard，總算是成全了他當年的心願，卻在心裡留下一個疙瘩。他隱隱知道故事是怎麼發展，卻不能肯定，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隔得那麼遙遠，他們終於在大洋彼岸重逢，他只想要一個答案。
“你還是很漂亮。”施文亭由衷地稱讚。
蘇眉忽然就高興了起來，有什麼比舊戀人重逢，還被誠心誠意這樣稱讚來的肯定。她看他，還是雄姿英發，雖說沒有羽扇綸巾，她卻知道他的胸懷大略，他的萬千抱負，當年放棄他，她是不捨的。諸如明明發現一支潛力股，卻發現自己沒有資本買下他，唯有抓住能抓得的一點利益，匆匆退場。
“我終於到了你說過的錦官城，果真很漂亮，果真東西很好吃，是一個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蘇眉想起原來在草地上兩人一起吃午餐的日子，他一向不喜歡漢堡三明治，常常不小心就對錦官城的飯菜無比懷念，和她一樣一樣細數着東坡肘子、水煮魚……說着說着兩個人就口水滴下來，他輕易地許諾：“以後帶你回去吃。”她故作矯情一扭頭：“我不愛吃辣的。”如今她對着滿席香辣菜色，一個人吃到眼眶微紅，因爲永遠失卻了握她的手許諾的那個人。
她趁假期旅遊到錦官城，不是不暗中期待能見到他的，卻也知道人海茫茫，一隔多年，哪裡會那麼容易遇上，去舊日他提過的老字號餐館吃飯，居然真的給她遭遇到一個都市神話。
施文亭知道這些客套，這些編排，這些鋪墊，最終只是爲了出口一個問題：“當年你爲什麼離開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手機不通，又搬家，打電話去加州大學，也說沒有接收過一個叫做May Su的學生，你就好像一夕消失，人間蒸發，連句話都沒有給我留下來。”施文亭的話語裡都是沉痛。
“你還是這樣直接。”蘇眉笑了，一如當年，他還是莽撞的足球運動員，朝氣勃發。
“爲什麼？”施文亭幾乎要不耐煩她的閃躲。
“你是真的不知道嗎？”蘇眉笑的有點哀傷，她聰明的David怎麼會這些年還看不明白？
施文亭忽然就不說話了，他安安靜靜想着，良久，窗外的雷電扯着閃電一起轟鳴下來，他才似驚醒，點點頭：“我知道了。”說着就要起身離開。
“你這就要走？”蘇眉沒有料到，原來他真的只是來她這裡要一個答案而已。得到答案，二話不說，扭頭就走。他對彼此之間的那些過往，竟然沒有一絲一毫讓他留戀？
施文亭這才警覺自己的絕情。其實他的絕情並非出自本心，他只是天性自私，只要自己想要的東西，知道終於不能，就只肯爲自己打算。只是這時的他，並不知曉，很多年後終於看透自己，他爲自己找不到後悔的藉口。
“你這些年還好嗎？”施文亭收回腳步，沉聲問道。
蘇眉點點頭：“還不錯。”如果以一般人的眼光來看，她是不算差的吧？讀完Duke的本科，在國外大型的國際公司做了兩年，再被委派到申城做亞太地區的總代理，幾年下來，她年紀輕輕，成就有目共睹。她甚至不想問他的近況，他總是優秀的，比誰都優秀。
“哪裡高就？”施文亭這話有一絲難言的嘲諷，從肯定了真相開始，她就已經不再是他記憶中甜美的cheerleader，不再是他午夜夢迴缺失了的心跳。
蘇眉的喉頭越發苦澀，這樣見面，爭若不見：“在申城，有空來申城找我。”
施文亭點點頭，再無話可說，正式告辭，電梯門關閉的瞬間，他似乎聽到蘇眉哀怨的輕嘆：“終有一天你像我這般來選擇，你也會是我的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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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一：美國高中的cheerleader（拉拉隊員），是美國高中最漂亮最爲受歡迎的女孩子才能成爲的，而和cheerleader約會和講話，對於高中男生而言是某種地位的象徵。同時，美國的football（足球）是指橄欖球，而英式足球（也就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理解的足球）他們叫做soccer。能進入足球隊（橄欖球隊）對於美國的高中男生而言也是地位和力量的象徵。所以說蘇眉對於施文亭而言，不止是初戀，更是對他地位的肯定。
註釋二：Massachusetts州（美國馬薩諸塞州）位於美國的東北部，這裡是全美許多著名大學的雲集地，代表美國教育質量和歷史的長春藤大學佔了這州的很大比例。所以施文亭同學本來是想申請到這個州學習的，但是由於蘇眉成績不夠好，也上不起學費昂貴的私立大學，只有申請學費相對較便宜的加州大學，這是公立大學，學費低一些，所以施文亭申請Stanford（斯坦福大學），這所學校也在加州，也是極其優秀的學校，爲了離蘇眉近一些。後來施文亭同學上的Harvard（美國哈佛大學）位於Massachusetts州（美國馬薩諸塞州），算是完成了他原本的願望。嗯嗯～這學校俺不用註釋了～俺自己純粹YY～大家看完就算了，不用在學歷上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