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旅行

非聲醒了。

喉嚨似乎冒火一般地乾燥,他剛睜開眼睛,一束強烈的陽光就射進了他的眼眸。他勉強地支撐着身體,環顧着四周。

這裡是他的家。對,他的家在摩勝市。

房間似乎還是非常紊亂,地上還是躺滿了揉成一團的畫稿。

今天的計劃是……要去見安驀然吧?

非聲打了幾個呵欠,拿起他脫在牀邊的衣服開始穿戴起來。

現在幾點了?

他看了看旁邊的鐘,現在是……九點半。和安驀然約好的時間是在十點,只有半小時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睡過了頭,可是他偏偏又沒有設置鬧鐘的習慣。

非聲迅速地穿好衣服,跑入廚房洗漱。他看着鏡子裡自己蓬亂的頭髮和睏倦的表情,立刻打開水龍頭,往臉上澆水。好不容易清醒了些,他再開始刷牙。

袁非聲,是一個插圖畫家,他目前就職於綠馨出版社,負責幫一些小說家的新書繪製插圖。由於他的插圖畫功老練,又很能把握小說的風格,所以後來被安排給著名的推理小說家安驀然繪製插圖。

他聽說過安驀然。他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小說家,不光只因爲他的作品,還因爲他曾經親手解決過許多起棘手的殺人案件,目前他甚至被政府任命爲一名一級國家偵探。事實上,摩勝市自從本世紀初開始崛起以來,物慾的增長導致淳樸的風氣在經濟發展的浪潮下逐漸瓦解,潛藏在黑暗面的犯罪活動一直非常活躍。

是的,他父親,也是這樣的。

他收拾好了東西后,鎖上門出發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或許倉促了點,不過坐出租車的話也許可以早些到達綠馨出版社。他掏了掏口袋,這個月餘下的錢已經不多了,他本是打算更節儉些的,可現在……算了,那也不重要了。

來到馬路邊,正打算攔一輛出租車,突然一輛黑色的轎車開了過來,茶色的車窗自動搖了下來,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

“我就知道你會睡過頭,早叫你設置鬧鐘嘛!”那人和藹親切地對驚訝的非聲說:“我送你去吧!”那人打開車門,笑容可掬地看着非聲。

“念禾……你怎麼會來的?”非聲還想說些什麼,已經被念禾拉入了車內。

“繫好安全帶吧,”念禾關好了車門,再走入車內,說:“你昨天是不是又跑去喝酒了?還是戒了吧。”

“不需要了,”非聲面無表情地對他說:“我想……我現在過得很好。你……還記得上次答應我的事情嗎?念禾?”非聲似乎根本沒有理會念禾的話,他只是呆滯着看着車窗外不斷後退的景色,即使陽光照射在他臉上,也驅不走那份深深的陰霾。

“是說希望在完成這次工作後,去阿嵐山的山莊住一段日子?那個地方因爲當年發生的殺人案件,我現在都很少到那裡去的。你去那裡是……爲了緬懷你去世的愛人吧?”

“很抱歉提這樣無理的要求,”非聲抱緊手中裝着畫稿的袋子,對念禾說:“這是我的希望。”

遊念禾,非聲看着這個善解人意的溫柔男子,不禁回想起當初他們認識的日子。兩年前,一個企業家欣賞非聲的繪畫才能,贊助他開辦了一次小型畫展。那次畫展相當不成功,引來各界惡評,買畫的人很少,而遊念禾就是其中一個。認識安驀然,就是通過了這個男人。他是一個房地產大亨的公子,曾經因爲行賄罪名入獄三年,但是他卻待人平易和善,和安驀然關係很好。當時因爲畫展而結識後,他很快把自己推薦給了安驀然,幫他的小說繪製插圖。這項工作已經做了兩年,他雖然生活清苦,但總算有了謀生的途徑。因此,他一直很感激念禾。

“我知道了。那裡的設施還是很齊全的,但是因爲長期沒有人居住,恐怕你住進去後需要打掃一下了。別太勉強自己了,非聲,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悲傷,並不是軟弱的表現啊。驀然一直都很欣賞你的才能,希望你以後能繼續努力下去。”

“謝謝。念禾,不過我也不是一個人去那裡。”

“是嗎?就是你提過的……你那位愛人的哥哥?無所謂啦,反正那裡地方很大的,住六七個人也沒問題的……本來我打算出售那房子的,但因爲那起兇殺案,到現在也找不到買主。算了,不說這些了,如果你真的不在意的話,那我就祝你在那裡過得開心了。”

車到達了出版社門口,非聲走下車後,對念禾說:“多謝你送我過來,否則我十點是到不了的。你不用送我上去了,我知道你工作也一直很忙。再見了。”

看着非聲遠去的背影,念禾嘆了口氣,說:“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快樂起來啊……”

安驀然透過玻璃窗看着出版社門口離去的念禾,拉上了窗簾。

“念禾實在是太老好人了點啊,那麼多年了,他這點性格都沒變。”

“安先生,”編輯帶着非聲走了進來,說:“袁先生來了。”

驀然迴轉身,他那雙睿智的眼神,正好接觸到了非聲那對憂鬱的眸子。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驀然招了招手,便對拘謹的非聲說:“袁先生,你先坐在那邊沙發上喝口水,我們不急着談公事。”

“是,”他這纔開始有了反應,照做了驀然的話。驀然坐到他的身邊,說:“袁先生,聽念禾說,你想去阿嵐山?你很喜歡滑雪嗎?”

“曾經很喜歡,在玉嬌還活着的時候……玉嬌是我的……”

“我聽念禾他提過,”驀然知道他勾起了非聲的傷心事,於是轉換了話題:“念禾他是我多年的好友,他一直都很熱心地幫助別人。他欣賞你的才華,所以希望你可以更好得發揮,不要受到太大的束縛……我的新作再過兩個月就要付梓成書了,一直以來很感謝你優秀的發揮。讀者們對你的插圖也有很高的評價呢。你……最喜歡畫我小說中哪一個人物?”

“我想……是應筱織吧,讀者也一直都很欣賞這個角色,當初我首次把她畫出來的時候,還有很多人都批評我破壞了她那份蒙朧美呢……應筱織自從在《溫柔的死神》中包庇兇手以來,她的人生就被徹底改變了呢……”

“事實上,她的人生是她一手親自毀滅的,無論在怎樣的情況下,認同殺人的行爲,都是錯誤的。”

“是嗎?也許吧。這是……她臨死前的最後幾張畫稿,我儘可能從唯美的視角畫了出來,你感覺如何?”非聲從他手中的信封中取出了畫稿。

“她的死,一定有很多人傷心吧?”非聲遞給驀然的同時,帶着哀傷的口吻說:“始終她和秀清沒有辦法在一起……”

“這是我的決定。對於筱織來說,這是最好的結局了。當初寫《黑色》的時候,就有她會死的謠言了。到後來我真的決定寫死她的時候……反而感覺輕鬆了許多。有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不像是在寫推理小說……”

“她……真的一定要死嗎?不可以活下來嗎?”非聲的神態中的哀傷比剛纔更明顯了。

“是……她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只能自殺。這是我最後一部推理小說了。”

回到家裡,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午飯只是隨便在路邊攤販那裡買了兩個饅頭充飢。最近非聲都沒有太大食慾,都沉浸在了繪畫安驀然的推理小說中的角色應筱織之死的境界中了。

“終於畫完了。”他看着地上廢棄的畫稿,將它們一一扔進了紙簍。

“下個月,去阿嵐山,去那個充滿了我和玉嬌的回憶的地方。”他成大字形躺在牀上,想就這樣拋開一切,逃到那個沒有痛苦的夢境中去。

玉嬌……玉嬌……

“滑雪的技術明明那麼爛,還要逞強!來,我教你啊。”

只要安靜下來,這幻聽就會出現,玉嬌的聲音始終盤旋在他的腦海裡。

“我根本就不愛你的。”

她的確那麼說過。

“非聲……”

可是,還是忘記不了她。沒有了她,生命變會枯萎,沒有了她,一切就會失去顏色。

就和失去了筱織的秀清一樣。

門鈴響了。

這不是幻聽,是真實的。

非聲支撐着自己站起身,平靜地去開了門。

“你來了,黑石。”

門外站着的男人,他那雙眼睛,似乎可以搜尋到玉嬌存在過的痕跡。

“非聲,你……你這是怎麼了?那麼憔悴的樣子?”

“沒有,你進來吧,你上次不是說想看我的畫稿嗎?我就放在我房間書桌的抽屜裡,你去拿吧,我去幫你泡茶。”

“不用了吧,非聲……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要……”

“有事情也不急,等會兒再說好了。”

說完,他便徑自進了廚房。

當他把哆嗦的手伸入櫥櫃拿出茶葉罐時,淚水已經漸漸涌出了。

“就當……是泡給玉嬌的吧。”他將茶葉灑進玻璃杯中,剛提起熱水瓶纔想起沒有燒熱水,早上洗臉用的是冷水,雖然現在的天氣溫度不算高,但對於非聲來說,他已經沒有這方面的感受力了。非聲苦笑了一下,只要重新燒熱水了。

擰開煤氣的開關,看着藍色的火苗燃起的時候,非聲想起了昨天熬夜畫的,應筱織在孤島上*的畫面。她最後因爲夾雜在無法抉擇的愛恨之間,只能選擇了死亡。

玉嬌,她又是爲了什麼而死的呢?究竟,她身上發生了什麼?

等到他停止思緒,水開的嘶聲已經響了一段時間了。

泡好茶,他纔想起都忘了去和黑石說一聲他要燒水了。

黑石,玉嬌在這世界上唯一僅存的親人。他和黑石共有着關於玉嬌的過去的回憶,她的死,一樣帶給了兩人很大的痛苦。黑石一直都很疼這個妹妹,一直努力想要培養她,卻沒有想到她在人生本該最燦爛輝煌的一段日子,選擇了這條末路。

造成了一切悲劇的,都是那個人!是餘無音殺死了她!

這樣想着,他已經把茶端進了他的房間,黑石正凝神地看着他的畫稿。

“太精彩了,太精彩了,”黑石擡起頭來,似乎根本沒有在意這杯茶爲何那麼晚才端來,對非聲的作品讚不絕口。

“非聲,這些畫真的……很不錯。”

“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說嗎?”

“啊,是這樣的。我想問你拿幾張你的畫稿的複印件,去燒在玉嬌的墓碑前……我想在天上的她,也會爲你的成就而感到高興的……”

“這幾張你都拿去吧。你認爲我真的畫得很好嗎?”

“那當然了,你不那麼認爲嗎?”

“它們……全都不重要。在玉嬌已經不存在的今天,它們都不重要了……”

“你上次和我說過的……去阿嵐山的旅行……已經定下了嗎?”

“恩,念禾他答應我了。那裡,有着太多我和玉嬌的回憶了。如果不去那裡看看,我會瘋掉……但一個人去,我更可能會發瘋,所以叫上了你……”

“已經半年了啊,你果然還是沒有辦法忘記她啊。我也一樣,她死後……”黑石的聲音開始哽咽了起來:“我的世界也全部毀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