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是什麼反應?”
“預料之中。”葉秋薇說,“她沉默兩秒,用緊張的語氣問,你是e廠的人?!我嗯了一聲,隨即讓她放輕鬆,說,我雖然是e廠內部的人,也參與了e廠和丁俊文之間的交易,但這次通話,只代表我個人。話說到這裡,陳曦也不再遮遮掩掩。她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回道,這麼說,你的個人立場,和e廠的立場並不相同了?”
“有點意思。”我說,“她說話也像個高手。”
“一個被我低估了的高手。”葉秋薇話中有話,“我回答說,也並非立場的不同,而是需求不同。e廠想要什麼,你應該比我清楚——說完這句話,我靜默片刻,期盼她主動談及e廠購買報告的目的,但她始終沒有開口。於是我接着說,至於我想要什麼,也不用跟你明說了吧?”
我琢磨着兩人的對話,感覺像是在看一部諜戰劇。
葉秋薇繼續講述:“她考慮了片刻,問,你真的能弄到那份研究報告?我說,不然爲什麼要聯繫你呢?她在那邊笑笑,說,可是直到現在,你一直都沒有說出任何實質性的內容,甚至e廠的事,都是我先提起的,你憑什麼讓我相信你?我問她想知道什麼樣的實質性內容,她說,如果你真的是e廠內部的人,還參與了與丁俊文的交易,那就告訴我,e廠給丁俊文付款的詳情——時間、金額、方式,以及出款賬戶的信息。”
我摸摸頭髮:“正中你的下懷。”
“我當時也這麼認爲。”說這話時,葉秋薇的聲音裡,帶着一股難以言說的意味,“前三筆錢的匯款時間,我記得清清楚楚,於是就告訴她,第一筆錢,是6月7號轉的,300萬,戶名是李剛。她嗯了一聲,問,還有呢?我說,第二筆也是300萬,轉賬時間是一個星期以後,也就是6月14號,戶名也是李剛。她又問了一句,還有呢?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說第三筆的轉賬時間是6月29日,100萬,戶名是王偉。她再次問道,還有呢?我猶豫片刻,說沒有了,就這三筆,一共700萬。她頓了頓,低聲唸叨了一句,居然有這麼多……”
“她——”我一愣,“她不知道交易的詳情?她在從你口中套取信息!?”
“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小看了陳曦,在我引導她的同時,她也在引導我。”葉秋薇分析說,“在那次對話裡,可能存在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如你所說,陳曦是因爲亂了陣腳,纔會下意識地提到e廠。之後,我自稱是e廠的人,她就用隱蔽的激將法,引導我說出e廠給丁俊文匯款的詳情,這應該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信息。如果我說了出來,她就會繼續引導我說出更多她想要了解的事,如果我說不出來,也就證明我在撒謊,她就不會再和我談下去了。”
一個能通過暗示,從葉秋薇口中套取信息的女記者。我深吸了一口氣,不禁對陳曦肅然起敬。
葉秋薇繼續分析:“第二種情況:她提到e廠的那句話,並非亂中出錯,而是故意爲之。其目的,正是爲了引導我談及自己的身份。從一開始,她就在不停地猜測我的身份。就e廠而言,我的身份無非有兩種可能——e廠內部的人,或者是與e廠無關的人。陳曦至少要弄清楚這一點,纔會繼續跟我談下去,所以她提到了e廠。她要根據我對e廠的態度,判斷出我的大致身份。之後,就如同第一種情況,要麼她引導我說出她想要知道的信息,要麼,她戳穿我的謊言。”
“還是第一種的可能性更大吧。”我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感嘆說。“如果是第二種,那陳曦的城府未免也太深了。”感慨完畢,我接着問道,“你報出了交易的詳情之後,她對你產生了信任麼?你又從她口中套出什麼有用的信息了麼?”
“完全沒有。”葉秋薇說,“她感慨之後,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我一直在等待,等得越久,就越覺得不安。大概二十秒之後,我決定打破沉默,可是剛要開口,她就把電話掛了。我再次把電話打過去,她再次掛斷,後來我發現,她應該是把那個號碼拉進黑名單了。”
“爲什麼?”我一頭霧水,“你準確地說出了e廠與丁俊文的交易詳情,按理來說,她應該會對你產生信任啊。爲什麼直接不理你了?”
“我當時也想不明白,只是隱隱覺得,自己可能犯了什麼不易察覺的錯誤。當天晚些時候,我換了個號碼,再次撥通了陳曦的號,她接了電話。我們都保持沉默,等待對方開口,半分鐘後,她把電話掛了,並且把第二個號碼也拉入了黑名單。”
“接下來呢?你又聯繫上她了麼?”
“沒有。”葉秋薇說,“但很快,我就覺察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怎麼說?”
“陳曦這邊出問題之後,我一邊謹慎觀望,一邊又把調查重點放回了丁俊文這邊,希望能在丁家發現新的線索。”葉秋薇扶了扶鏡框,一縷陽光照到鏡片上,與她銳利的目光融爲一體,“幾天後的一個早上,我步行前往丁家。路上,我覺得有人在跟蹤我。那是個中年男人,戴着棒球帽和紅綠格子的防污口罩。爲了判斷他的意圖,我故意帶他兜了個圈子,他時隱時現,但一直沒離開我太遠。不過,快到丁家所在的小區時,他就突然不見了。”
我聽得有點緊張。
“當晚,我把給陳曦打過電話的兩張卡分別裝入手機,想看看陳曦會不會改變主意,主動跟我聯繫。結果,我沒看到陳曦的號碼,卻看到兩個來電短信提醒——同一個陌生號碼,當天早上七點半左右,分別給那兩個號打了一次電話。我瞬間回想起來,早上七點半,正是我帶着那個疑似跟蹤者兜圈子的時候。”
我眉頭緊皺:“是那個跟蹤者打給你的?他是陳曦派去跟蹤你的?陳曦是怎麼懷疑到你身上的?”
“雖然兩個號碼都沒過戶,但同時接到同一個號碼的來電,絕對不是巧合。”她說,“如果是那個跟蹤者打的——這種可能性很大。那麼,他顯然是受了陳曦的委託,想要確定用變(合)聲器和陳曦聯繫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我。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暴露了,至少已經受到了陳曦的懷疑。那是心理驟變以後,我第一次感受到明確的威脅。”
我也能感受到這種威脅。
“你決定如何應對?”
“要先把事情弄清楚。”她說,“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步行前往丁家,並且把和陳曦聯繫過的兩個號碼,分別裝入兩部手機中,而且都調成了靜音。離開家不久,果然又有人跟上了我。雖然他換了打扮和穿戴,甚至有意改變了步伐和跟蹤方式,卻改變不了習慣性動作,我一眼就看了出來,他就是前一天的跟蹤者。路上,我一直在偷偷觀察手機。七點三十五,第一個號碼所在的手機亮了起來,正是前一天那個號碼打來的。我接了電話,擋在身前,偷偷回頭看跟蹤者。他正躲在角落裡,把電話放在耳邊。我掛了電話,繼續往前走。不到一分鐘,第二個手機也亮了起來。我直接掛斷,並迅速回頭觀察,那個人在不遠處看了我一眼,緊接着便反向離開了。”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但與此同時,你的反應也暴露了自己。”
“沒錯。“她點點頭,“不過,既然陳曦專門派人跟蹤、調查我,就說明她對我的懷疑已經很深。是否暴露已經不重要了。無論如何,陳曦的存在,對我而言都是一種隱患、一種莫大的威脅。”
“所以你決定殺了她。”我嘆了口氣,“我還是不明白,她究竟是怎麼懷疑到你的呢?”
葉秋薇看了我一眼,繼續講述:“當天,我無心查找線索,也無心陪伴丁雨澤,不到中午就回了家。我把和陳曦接觸的點滴細節都回憶了一遍,但想不到任何的明顯錯誤。剛過中午,我的手機——我一直在用的那個號碼,就收到了陳曦的短信。她說,葉教授,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不是想跟我做交易麼?我建議咱們做這樣一筆交易:你我都別再相互利用,守護好自己秘密的同時,也爲對方的秘密守口如瓶。很公平,你說呢?”
“她已經成了你明擺的威脅。”我把短信內容記錄下來,“所以你決定讓她死。”
葉秋薇平靜地說:“任何生物都是利己的,人也一樣,因互有把柄而建立的關係,通常是最爲脆弱的關係。人們更喜歡相互出賣,而非相互保護。”
我合上筆記本,打開死亡資料:“資料裡說,陳曦死於急性心肌梗塞。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導致她發病的。”
“刺激。”葉秋薇乾脆地說,“她是被嚇死的。”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背脊一陣寒意。
葉秋薇究竟做了多可怕的事,纔會把一個城府頗深的女記者嚇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