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她離開阿拔斯的第四十三天。
一睜開眼,阿爾卡米發現自己腦中竟然莫名的出現這句話。
腦海中的日期,清晰得讓他惶恐。
陽光下少女微笑着的琥珀色雙瞳清晰地撞入腦海。
“……”阿爾卡米伸手捂住自己的額頭。
真奇怪,爲什麼他要記得那個卑賤的小女奴離開的日子?她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人物,她又不是什麼絕色美人,她又不是……
她又不是……什麼呢?
爲什麼……要不斷找藉口貶低她,讓自己覺得她根本就是一顆卑微到不值一提的塵埃?
難道是因爲不找這些可笑的理由說服自己……他就會一直一直想着她?
“大人。”
阿娜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阿爾卡米猛地從思緒中抽離出來,用冷淡的聲音應了一聲。
阿娜妮推門而入,極爲熟稔的伺候他洗漱更衣。
目光流過身前這個正在爲他整理衣物的、並不是很高的埃及女孩,阿爾卡米的思緒又有些飄離。
“阿娜妮,盛夏離開至今多久了?”他儘量裝作漠不關心地問道。
正在爲阿爾卡米扣扣子的手一頓,阿娜妮一改向來上揚的語調,有些沉悶地回覆道:“大約……不到一個月?”
“嗯。”阿爾卡米點了點頭,目光又飄向了窗外。
爲什麼呢……連和盛夏關係這麼好的阿娜妮都記不清她離開的日子,但是他……卻記得這麼清楚呢?
是……四十三天吶……
(二)
阿爾卡米坐在書桌前,桌上的文書不過短短几行字,卻已經讓向來思維敏捷的宰相大人深思沉吟足足一個上午。
“大人,該用午膳了。”
阿娜妮敲開書房的門,微笑着輕聲對他說道。
猛然從思緒中驚醒,阿爾卡米擡起頭擰眉看向阿娜妮,一臉的不悅。阿娜妮感受到那道刺骨的目光,倉促後退一小步,慌忙下跪,“大人……”
“你不知道我在辦公的時候最不喜歡有人打擾麼?”阿爾卡米放下了手中的筆,靠在椅背上淡漠地看着她,另一隻手在書桌上緩慢地敲打着。
噠、噠、噠、噠。
富有節奏的敲擊聲彷彿有魔力般揣住了心臟,極低的氣壓下,阿娜妮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困難起來。
“大人……請恕……”
“恕罪麼?”阿爾卡米停止了敲擊,冷漠的掃向跪在地上的女奴,“阿娜妮,你在我身邊做事也有幾個月了,別告訴我,你還不知道我的習慣。”
阿娜妮額上的冷汗簌簌落下,她當然知道阿爾卡米辦公時不喜歡別人打擾,但是……
看着阿爾卡米爲了政事如此廢寢忘食,她怎麼捨得讓他這般糟蹋他自己的身體……
深深地埋下頭,阿娜妮暗暗嚥下自己的委屈和心酸,沉默不語。
“起來吧。”良久,阿爾卡米終於出聲打破了這片難熬的氣氛。阿娜妮擡起蒼白的臉慘然一笑,“那麼大人,阿娜妮就先下去在門口候着。如果大人辦完公,隨時都可以喊阿娜妮爲您送膳……”
“你倒是細心。”阿爾卡米也不知是諷刺還是感嘆的說了一句,深棕色的眼眸默然望着她,將桌上的文書隨意拋給了阿娜妮,“看看,你覺得如何處理。”
大人竟然讓她給他出謀劃策?
阿娜妮心中一喜,忙小心翼翼的接過文書,按捺住心中的激動低下頭仔細閱讀文書上的內容。
“639年主馬達·阿色尼月(伊斯蘭曆,大致是公曆1242年6月),女奴盛夏出現開羅朝堂,提出極爲異想天開的‘讓河神爲人服務’的點子,本應以不敬神而被處死,卻得到蘇丹薩利赫的庇佑和支持,開建所謂‘水利工程’。”
目光不斷徘徊在那串日期上,阿娜妮感到自己的心瞬間沉入海底深淵。
大人難道……一直關注着盛夏,哪怕她已經去往其他國家,哪怕她已經成爲他國之王的禁臠?
——卻完全不知道在他面前的她,有多向往他?
看到阿娜妮陷入沉默,阿爾卡米並沒有察覺到她眼中那抹哀傷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問道:“如何?”
“……”阿娜妮快速平復下自己的情緒,“盛夏她太大膽了。”
阿爾卡米聞言嗤笑一聲,阿娜妮知道自己給錯了答案,忙跪下請罪,然而……
“確實大膽,但如果她的理論是可行的呢?”阿爾卡米離開椅子,轉身面對自己背後巨大的落地窗,“如果……她真的能做到‘讓水神爲人服務’呢?”
透過窗,玫瑰園精緻的美景映入眼瞳,隱約似乎有個纖弱的白色身影穿梭花叢之中。
但想到那日看見薩利赫親密地抱着她,在她發間溫柔簪上玫瑰的那一幕……
阿爾卡米的手不由得在袖下揣緊。
阿娜妮聞言不可置信的擡頭望向阿爾卡米,難道大人和那個薩利赫一樣,竟然選擇相信盛夏如此荒謬的語言?!
和那位王一樣……不惜揹負褻瀆神靈的罪名?
……不,先別想這麼多。
阿娜妮垂着頭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如果盛夏真的能夠‘讓水神爲人服務’,那麼……在阿尤布的名望將會隨着她的成功水漲船高,然後順利的脫離奴隸的身份……”
與此同時,阿爾卡米的眸中也掠過一絲精光。
——她,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成爲阿尤布蘇丹薩利赫的妃子!
但阿爾卡米垂眸沉思後,開口說的卻是另一番內容,“那麼阿尤布的糧食產地將不僅限尼羅河沿岸,更遠的,更荒蕪的地方都將擁有充分生產糧食的條件。”
“一旦糧食充足,阿尤布的國力就將強盛……”阿娜妮喃喃接了一句,然後恍然醒悟過來,“原來如此,實在是很危險!”
阿爾卡米滿意的勾起脣角,“確實,所以不管是真是假,這個工程絕對不能讓它順利實施。”
阿娜妮眯起眼,眸中閃過一絲殺意,“大人……您的意思是……”
殺了盛夏,只要殺了盛夏,這些威脅就不復存在,而大人也不會……
再繼續心心念念着那個女人了!
“你去開羅一趟。”阿爾卡米轉過身靜靜望着她,“然後藉口看望老朋友把她拐出皇宮,帶回巴格達。”
阿娜妮驚訝的擡起了頭,大人竟然要她把盛夏帶回來?
爲什麼?明明殺了她會更省事……
“她還有利用價值,也許她能爲阿拔斯帶來繁榮,也說不定呢……”阿爾卡米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深棕色的眼眸中卻亮起一抹灼人的光彩。
要她回來,要她……再回到他身邊!
(三)
“啪!”
阿娜妮捂着臉,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這個向來從容優雅的男人。
此刻的他一臉的怒意,如此可怕。
從未見過大人這般失控……
“阿娜妮,誰讓你多此一舉的?”
阿爾卡米冰冷的聲音在耳邊炸響,阿娜妮恐懼地匍匐在地連連磕頭,“大人請息怒,阿娜妮也是想一勞永逸……”
“一勞永逸?”阿爾卡米冷笑一聲,粗暴的一把拽起她的髮絲,“殺死薩利赫才叫一勞永逸,你對那個女人下手,算什麼一勞永逸?”
“你這樣的人,以後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他要她走?
阿娜妮驚恐地擡起了頭,已是滿面淚水,“大人……求求您不要趕我走……我,我做什麼都行,只要您不要趕我走……”
阿爾卡米不屑冷哼一聲,轉身就要離開書房。
阿娜妮見狀忙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阻止他離去,“大人……阿爾卡米……求求你,我不想離開你……我……我愛你啊……”
聞言,阿爾卡米的身體一僵。
“我恨盛夏,明明她和我一樣都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奴……但是爲什麼,憑什麼,她什麼都不做就能輕易得到到您的青睞;而我做得再多,您也不會多看我一眼……爲什麼,大人,明明我是這麼愛你……”
阿娜妮哭地聲嘶力竭,壓抑已久的情緒轟然爆發。
“我恨她,我想她死,當我看見她在開羅皇宮享受着蘇丹的寵愛,卻還是抑鬱不歡的時候,我簡直想衝上去親手掐死她。爲什麼她就能得到這麼多人的關注,這麼多人的愛護,而我從出生開始就一直被人冷漠欺辱?!就算我笑的再甜,對人再溫柔,也永遠都換不來一人的真心對待?”
“你不如她。”
冰冷的聲音忽然傳來,阿娜妮的哭泣猛地停頓。
無情的手大力將她的手指一根根從自己腰間掰開,然後她被人如棄蔽帚般扔在地上。阿娜妮忍着劇痛茫然的擡起頭,眼中男人冷峻的面容已經模糊成一片茫茫的白色。
“阿娜妮,你,一點都不如她。”
無情的話語再次傳入耳中,像一把尖刀深深刺入她的心中。
轉過身,阿爾卡米頭也不回的離去,背後傳來刀劍刺入*的聲音。
(四)
風雨交加,燈火搖曳。
黑暗中,一點殘存的暖黃光暈在長廊中緩緩移動着。
緹婭小心翼翼的護着油燈往前行走着。她是新入宮的女奴,今晚就要去侍奉阿拔斯的哈里發——穆斯塔西姆。
她知道,那是一個一臉橫肉的中年男人。貪財、好色、懦弱。卻,偏偏是阿拔斯的哈里發,是所有穆斯林的信仰首領。
若有選擇,誰又願意去侍奉這樣一個男人呢?
緹婭望着廊外淒厲的風雨,幽幽嘆了口氣。正打算轉身離開,卻忽然發現自己身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誰?!”緹婭極爲警覺地質問道,哈里發的後宮怎麼會有其他男人在!
然而身前的人卻絲毫不爲所動,帶着些不正常的炙熱的手掌猛地扣上了她的手腕,緹婭一驚手中的油燈滾落在地,悠悠轉了幾圈後燈火徹底熄滅。
是誰抓住了她……是誰能這樣自由出入哈里發的後宮!?
緹婭心中又驚又疑,正欲掙扎。
天空忽然劃過了一道雪白的閃電,漆黑的長廊被照得恍如白晝。
無情冰冷的深棕色雙眸此時顯得有些混沌,栗色的長髮被雨水打溼,貼在冷峻的面龐上。
就在那一霎,緹婭已經明白了這個抓住自己的男人是誰。
阿拔斯高高在上的宰相大人——阿爾卡米!
關於阿爾卡米的傳言她曾聽說過無數次。傳言中,他是個冷漠殘酷的人。
彷彿神祇一般高貴優雅——和無情。
“大人!”緹婭倉促的向他行禮,全身止不住的顫抖。
傳言他曾經獻給哈里發一個女奴,卻將她囚禁在暗室中酷刑折磨足足七日。出來時那個女奴的手都已經廢了……
還有傳言,一個盡心竭力爲他做事的女奴,最後卻因爲他一時的不快而被亂刀砍死。死時身上幾無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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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戾、難以捉摸,這樣的性格卻屬於這樣一個外表安靜的男人。
炙熱的手用力將她的下顎擡起,緹婭被迫看着面前的男人,不敢隨意開口。
“……”
男人微微動了動嘴脣,發出難以聽清的音節,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酒味。
緹婭用力掙脫他的鉗制,垂下頭不敢看他,“大人,您喝多了。”
說罷便想要趕快離開,直覺告訴她再和眼前的這個男人呆在一起,自己恐怕會有性命之憂!
“你又想逃走!”鉗制在手腕上的力量猛地加重,緹婭被他一把拽了回來,緊緊扣在懷裡,“不管你跑多遠,我都會把你抓回來的!你這個可惡的間諜!可惡的小偷!”
阿爾卡米大聲呵斥着,說出的話卻讓緹婭無比驚恐。她在阿爾卡米的懷中瑟縮成一團,拼命搖着頭,“大人,我不是間諜,也不是小偷!”
“還說不是!你就是!快告訴我,你到底從我這裡偷走了什麼,帶走了什麼!告訴我,告訴我!”用力地晃着緹婭,阿爾卡米已經失去理智。
爲什麼……你離開以後我會變成這樣……
是不是你帶走了我什麼重要的東西……
還給我……
那個無情的我……
那個冷漠的我……
你都已經自由了,你都已經找到幸福了……
那麼,可不可以饒了我……
現在的我……
這樣的我……
現在這樣成天想着你的我……
我……
無法接受啊……
滂沱大雨中的嗚咽,似乎是女人忍痛的呼喊,又似乎是男人悲痛至極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