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廟中的燈火在一瞬間被全部點亮,漆黑的夜空被明黃色的火焰照亮,夜幕中的星辰也因此而黯淡。
盛夏呆呆地抱着懷中已經一片冰涼的佩兒,不知所措地看着所有人潮水般向她聚攏,吞沒。
“她是誰……”
“公主殿下……”
“殺人兇手……”
殘破的詞組穿過一片空白的腦海落入耳中,盛夏乾澀地轉動着腦袋,看着周圍的人。憤怒,驚恐,懷疑,各種負面而黑暗的情緒將她狠狠淹沒,讓她幾乎窒息。
是誰殺了佩兒?爲什麼要殺了佩兒?
明明佩兒已經失去了父親母親的關愛,在這阿尤布的深深後宮中能夠作爲信仰活下去的就只剩她了。
她不求母親能夠多愛她一點,只求父親能夠多看她一眼。
佩兒是這樣卑微而小心翼翼地活着,結果卻還是尚未得到時間成長,如花的生命就這樣倉促收尾了嗎?
“是她!是她殺死了殿下,我不小心闖入,被她發現。這個女人把我打昏綁住,然後想要殺我滅口!”侍女尖聲將盛夏的“罪行”一一道出,周圍的人聽到她說的話,又看着抱着佩兒的盛夏不由得齊齊後退幾步。
盛夏一愣,不可思議地轉過頭看向那個還在驚叫的侍女。本以爲她也是被牽扯進來的無辜之人,沒有料到,在這時她卻成了指證自己犯罪的證人……
真是可笑,若自己是殺人兇手,現在又爲什麼要抱着佩兒落淚?
這些人到底想要什麼,就這般想要自己死嗎?爲了讓自己坐實罪行竟然犧牲了阿尤布唯一的小公主……
忍不住低低冷笑起來,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冷凍成冰。
“你們這些無情的人……”盛夏放下佩兒,慢慢站起來,一邊笑着一邊望着周圍的那些滿臉驚恐的侍衛侍女。
只是因爲自己?
只是因爲想把殺死佩兒的事情嫁禍到自己身上嗎?
“不過爲了一己私慾就能這樣草菅人命……”她一步步地逼近那些人,那些人看着她可怕的表情忍不住一步步後退,而幾個侍衛也已經上前用刀劍指住了她。但盛夏卻完全不在意,繼續一步步往前走,似乎沒有看到那些金屬一般。
鋒利的刀刃劍刃劃破雪白的肌膚,細細的血線蜿蜒着落下頎長的脖頸。看着她完全沒有知覺一般的反應,侍衛們持着刀劍的雙手不由得顫抖起來。
太可怕了,那雙眼睛簡直像是在醞釀一場滔天波瀾,即將帶來一場足以毀滅一切的災難!
侍衛們想要逃離,然而盛夏卻一把將他們想要拋棄的刀劍握住,肆意笑着將刀刃指在自己的脖間,殷紅的鮮血沿着刀刃縷縷落下,“不過是想殺我而已,又爲什麼要找這麼多理由!我就在這裡,你們來啊!”
難道真的要下手嗎?侍衛們面面相覷地看着面前好像已經發了狂一般的女人,心中已經生出了逃跑的*。
“佩兒!”
忽然一個清脆的嗓音響起,緊接着一道身影不管不顧周圍緊張的氣氛,衝進了侍衛們的包圍圈中。
熟悉又陌生的棕褐色髮絲在空氣中劃過的殘影讓盛夏已經點燃的怒氣瞬間冰封,她彷彿定格的膠片一般木愣愣地轉過頭去,只見女人一把抱起了地上已經失去了氣息渾身冰涼的小女孩兒,轉過頭彷彿發怒的母獅一般心痛又憤怒地低吼着,“是誰下的手!”
一時間女人身上出現的威壓竟讓所有人都寂靜下來。
琥珀色的眼眸充滿威嚴地巡視了一圈,隨後緊緊鎖在了盛夏的身上,緊接着,那個女人眯起了眼睛,用十分冷靜的聲音問道:“是你嗎?”
怎麼可能是她,當然不是她!
盛夏想要出聲否認,但面對那個與曾經的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卻怎麼樣也開不了口。
“衛兵,將她帶下去!”女人下達命令,雖然在場的人全都不知道她是誰,但卻不約而同地聽從了她的命令,伸手來捉盛夏。
這種與生俱來的王者風範,讓人無法抗拒。
她到底是誰,現在在這具身體之中的人——是誰?!
侍衛的手即將抓住盛夏的胳膊,盛夏猛地掙脫出來,衝到女人面前質問:“你是誰!”
她不應該存在在這裡!
女人擡起眼,桀驁的琥珀色雙眸緊緊盯着她,脣瓣張啓:“我是阿尤布的王妃——盛夏!”
我是阿尤布的王妃——盛夏……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盛夏不由得踉蹌後退一步。怎麼可能是盛夏,如果她是盛夏,那自己又是誰?但這個女人卻又這樣熟悉,一舉一動都與自己無異。
連她自己都要開始懷疑,那麼那個男人……
冰冷的手掌鉗制住了纖弱的手腕,她知道抓住自己的那個人是誰,肌膚相觸的一瞬間,盛夏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將這個女人抓起來關進牢房。”
一如既往淡然的語調,卻帶着毋庸置疑的肯定。他的命令是神祇的旨意,在這片太陽神的土地上,他是唯一,是真理,是權力的掌控者。
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但盛夏還是睜開了眼,哀求地望向薩利赫,“不是我……”
殺了佩兒的不是我,而那個“盛夏”,也不是我……
無情的黑眸靜靜地望着她,冰冷殘酷,彷彿已經寂靜千萬年的古井深潭,波瀾不驚,“不要再狡辯了,人證物證俱在,膽敢殺害阿尤布的公主,你萬死不辭。”
本欲道出的話不由得順着咽喉全都嚥了回去。
如果是我的話,爲什麼我沒有直接將那個侍女殺死,而僅是將她束縛?如果是我的話,爲什麼我殺了佩兒之後還要抱着她的屍首痛苦,直到所有人看到那一幕?
這麼簡單的道理薩利赫不會不懂,但是他的眼神,卻讓她明白一切都已成定局。
他眼中的她是一個需要被抹殺的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一旦“盛夏”站在他的身邊,其他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
是這樣嗎?你相信了她是“盛夏”,所以我就不再是盛夏。爲了除掉身邊的不穩定因素,你會做出的事情一向超乎我的想象。
佩兒,是你殺的,還是她的意外遇害正好成了你將我處理掉的藉口?
“薩利赫,真的不是……”
冰涼的劍刃擱在她的脖間,雖未接觸到她,卻已經成功地讓她止住了口中的話語和腳下靠近他的步伐。
不信任,殺意,淡漠,
迎着他的雙眸,她明白,即使薩利赫的手中沒有刀劍,現在的她也已經止住了腳步,斷了想繼續說下去的念頭。
醫官檢查一番後難過地嘆息一聲,走上前對薩利赫彙報:“稟告陛下,佩兒公主殿下已經……”
薄薄的脣抿了抿又鬆開,他開口讓醫官離去,眼睛卻還是沒有離開盛夏,“我知道了,下去吧。”
醫官悄聲退下,於此同時殿中的人們開始悲慟的哭嚎。
皇嗣之喪,天地同哀。
然而這些哭喪的人中,又有幾個是真心?
淒厲的哭喊讓盛夏頭昏腦漲,胃中不斷地翻騰着,想要嘔吐卻又什麼都吐不出來。
“明日午時一刻,執行死刑。”
死亡判決終於下達,盛夏卻已經完全不想再多說什麼。
已經不想再去洞察佩兒死亡的真相,已經不想知道“盛夏”是誰。
沒有什麼比愛人不信任自己更困難,沒有什麼比被“自己”打倒更挫敗。
很累,想好好地休息一場,遠離這一切紛爭,得到片刻喘息的機會。
侍衛再次將她抓住,她沒有反抗,乖乖地由他們束縛住自己的行動。與年輕的蘇丹擦肩而過,衣襬狠狠相撞的瞬間,似是被什麼重物拽了一下。
盛夏無意識垂眸,捕捉到一抹搖曳的紅色碎影,眉尖微微蹙起又迅速恢復,臉上依舊是那副疲憊到了極點的模樣。
神廟建在高崖上,不遠處便是奔騰的尼羅河。嘩嘩的河水拍打着崖邊的石頭,發出巨大的聲響。侍衛帶着盛夏險險地在崖邊行走着,似乎一不注意就會落下懸崖。
佩兒的屍體已經被收拾整齊。小巧的駝轎上,她安詳的睡顏在珠簾中若隱若現。
遙遙地望了一眼已經逝去的孩子,又望了一眼在孩子身邊面無表情的男人。他手中拿着一隻沒有任何裝飾的瓷杯,似乎也沒有飲茶的興趣,只是一下一下地用指節敲打着矮桌。
一、二、三。
盛夏忽然微笑起來,然後躬身猛地一撞身邊的侍衛。本就不怎麼厚實的包圍圈瞬間被她撞得破了一個大空,緊接着她歪着身子衝了出去,成功突破了侍衛們的防守,一瞬間便已到達崖邊。
細小的石子因爲跑動而落下高崖,腳下的河水彷彿憤怒的雙手在撕裂着崖邊的岩石,雪白的浪花砸起數米。光是看着就已經讓人無比心驚。
扭過頭又看了一眼駝轎上的男人,盛夏歪過身躍下高崖。
亞麻色的髮絲在風中揚起,男人手中的瓷杯已經握碎。
再見了,希望下一次重逢不要來得太遲。
盛夏笑着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