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從遙遠的過去中抽離,以往的事情彷彿走馬燈一般一幀幀在眼前浮現。淡忘的,銘記的,事到如今,也不過就是這樣……
“是啊,我是很怕孤獨的人。”艾敏輕輕一笑,聲音裡沒有之前的陰鬱和黑暗。他擡起頭淡淡看着盛夏,“你說得對,也許我只是把你當成了某個我極力藏在心底,不想記起的人。”
失去她以後,我獨自在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裡掙扎生存。很多時候我以爲自己就在死去,然而再次睜開眼,我還是活了下來。掙扎,倒下,再掙扎,再倒下。
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爲了什麼,是爲了經受更加痛苦的明天嗎?我迷惘了很多年,在那些歲月裡,我聽從着上級的指揮,做他們讓我做的事情。我喜歡過刀劍舔血的日子。那樣很好,不用自己動腦筋思考,我要做的一切,以及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都簡單起來,簡單到可以用數字和金錢來計算。
不過是殺一個人,殺兩個人,或是殺更多人而已。
直到後來,他被那個假的主人派到阿爾卡米府中當臥底。府中的日子很無聊,成日只能看着那些無聊的女人爲了一點可有可無的東西互相算計。而偶來前來刺探的刺客,又輪不到自己這個設定是“弱小無能的少年侍衛”出手。
一日自己在屋頂上曬太陽偷懶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尖叫和求饒:“求求幾位大哥饒過我吧,我還要掙錢給家人……”
“嘿嘿嘿,不就是掙錢嘛,跟着哥哥也一樣能掙啊,而且掙得更多喲!”
侍衛淫笑着捉住被自己堵在牆角的女孩,一步步逼地她無處可逃,似乎很是滿意的樣子。
無聊。
這個城市的人比任何其他地方的都要無聊。
艾敏在屋頂上冷冷地看着那個漂亮的女奴含淚被他們步步緊逼,啜掉自己嘴裡的草根,從屋頂上輕巧地翻下來轉身打算走開。
這種閒事自己還是不要管了。
哪知那個女奴卻眼尖地看到了他,簡直像是見到了救星一般嚷嚷起來,“請救救我!”
真是讓人想當做沒聽到都困難啊。
艾敏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按自己在這個府中一貫表現出來的性格,此時此刻還真是得上去幫她一把,而且——又會被那羣侍衛羣毆一頓。忙裝作戰戰兢兢卻又想要幫忙的樣子,艾敏轉過身小聲嚷嚷:“你們,不要欺負她呀……”
“喲,欺負她?”爲首的侍衛啜了一聲,“爺我就是欺負了,怎麼了?”
看着向自己圍過來的侍衛們,艾敏心中哀嘆一聲,知道自己今天是非得因爲“多管閒事”而被打一頓了。被幾個侍衛的陰影埋沒小小的身軀,艾敏極力將自己縮成一團,避免等會兒捱揍的時候被打到重要部位受傷,“不,不怎麼……”
這種行爲在侍衛們眼中自然成了軟弱和無能的代表。他們哈哈笑着嘲諷着艾敏的懦弱,然後一腳將他踹到在地,一頓拳打腳踢。
求助的女奴被嚇得呆立在一旁,不知道該怎麼辦。
侍衛們終於揍累了,拍拍屁股走人,徒留艾敏在地上痛得爬不起來。女奴等那些侍衛走遠了,這才走過來扶起艾敏,“你怎麼樣?”
“沒事。”艾敏嘴上客氣的說着,心裡卻已經將這個惹事的女奴暗罵一萬次。擡起頭,看到女奴漂亮的臉蛋時艾敏卻還是不由一愣神。亞麻色的髮絲,愛琴海一般漂亮的眼眸,讓他不由得想起擁有同樣眸色的姐姐。
“對不起……”女奴滿臉愧疚地道歉,“我知道是我把你拉下水,但是那時我真的是害怕極了……”
“我叫艾敏。”他忽然出聲報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有些急切地問道,“我從高加索來,你叫什麼,來自哪裡?”
“我,我叫依娜絲。”女奴有些被男孩的態度驚到,回答地哆哆嗦嗦,“是個突厥人。”
不是姐姐……
心中有些失望,但是同時艾敏又忍不住自嘲一聲。怎麼可能會是姐姐呢?自己也真是太會幻想了。
明明在自己殺了那個男人之後,就已經親手將姐姐葬在了自己找到那朵雛菊的花田中,用一抔抔黃土將她掩埋。
離姐姐逝去——至少也有十年了呀。
忽然那個女孩伸手慌張地拉住他的手,“誒,你別哭啊,他們果然還是打痛你了嗎?傷到你哪兒了?”
哭?他哭了嗎?
艾敏忙回過神,然後一把甩開了她,不由分說地轉身離開,“你看錯了。”
她拋棄自己在這個骯髒的世界裡掙扎,自己又怎麼會爲她哭泣?
她死後自己就再沒有哭過,因爲他忙着苟延殘喘,沒時間和心情去爲沒有意義的事情浪費自己的眼淚。
“把陛下要的女人找出來,然後你就可以得到一大筆金錢,從此衣食無憂。回到你的家鄉過上富恕的生活。”那一天,交代任務的來使如是對他說着。
他倚在牆上聽得心不在焉,“我可不缺錢。”
這些年來在夜手下當殺手掙的錢已經夠多——更何況十字軍也一直在支付他另一筆優渥的酬金。
“我當然知道你不缺錢。”男人淡淡瞥了他一眼,“不過,你想要自由吧。”
自由,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還真是沒有考慮過呢……
“一直在被人操控和命令着,沒有自己的選擇和目標,你不覺得你是白活了這一趟嗎?”男人點起手中長長的煙槍吸了一口,悠然吐出煙霧,難道你就沒有想去爭取的東西嗎?“你到底還年輕呢,艾敏。”
想去爭取的東西?
或許有吧。
“先掙了這一筆,然後得到自由之身,再慢慢思考也不錯。你的生命也好,身體也好,就算你的父母沒有對你盡到養育之恩,但總有個人是曾對你付出了所有的愛和努力,讓你活下來的吧。就算那個人現在不在了,你也不應該這樣糟蹋自己的生命。”男人懶洋洋地靠在牆壁上,“反正啊,我是想不通你這小鬼是爲什麼會這麼喜歡殺人的。真是個危險又糟蹋自己青春的職業。”
“那你當送情報的人,也不見得是不危險的吧。”艾敏淡淡瞥了男人一眼,奪過他手中的煙槍,“成天抽菸,也不知道你是怎麼帶着這一身的煙味成功出入各個場所而不被發現的。”
“誒,小鬼,這你就不懂了。這份工作和我手中的煙,可都是男人的浪漫。”男人伸長脖子從艾敏手中叼回了煙槍,“行了,我先走了,你自己好好考慮吧。”
看着男人瀟灑離去的身影,艾敏看着他塞到自己手中的一塊蜜糖,不由嗤笑一聲。還真是把自己當成小孩子哄嗎?
唔,這糖,未免太甜。
“嘿,依娜絲,再發呆小心和阿娜妮一樣落得這個下場!”
今日阿爾卡米將忠心侍奉他許久的阿娜妮處死了,府中奴僕中的局勢又開始混亂,人人自危。艾敏正巧巡邏路過,看見那羣復又囂張起來的侍衛在欺負人,本不想搭理,卻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依娜絲?那個當初害得自己被揍了一頓的蠢女人嗎?
男人們說着葷話笑鬧着離開,艾敏趁機走上前。女奴正顫抖着縮成一團,受到了十分大的驚嚇的樣子。
也是,阿娜妮是她在這裡的唯一依仗,加上她本就膽小,會被嚇成這樣也是正常。
也不知着了什麼魔,竟覺得她顫抖的樣子十分可憐,不由得想要上前安撫她。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的手已經按在她的肩膀上。女奴被她嚇得尖叫一聲,縮成一團,讓艾敏好氣又好笑。
真是個膽小的蠢女人啊。
然而之後與她交流的時候,明顯感覺她說話的方式變化了,而且在與自己對話的同時,似乎聽得十分仔細,又像是在快速思考着什麼。而且,明明知道他的名字,她卻似乎有意避開沒有喊他的名字。好像完全不記得他,卻故意裝成認識他一般。
依娜絲細微的變化引起了艾敏的注意,緊接着他開始特別注意起她來。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找機會接觸她,那幾個在阿娜妮死後猖獗起來的侍衛便將自己灌醉丟進了書房裡。其實他並沒有醉,因爲知道他們不壞好心,而自己又無聊所以才陪他們玩玩罷了。
結果沒有料到在自己被丟進來之後,依娜絲也被丟了進來。
簡單的幾句交流讓他更加明白的意識到,眼前的依娜絲已經和之前那個膽小沒用的女人完全不是一個人。雖然這種表現讓他驚詫,但他還是繼續試探了下去。在她和阿爾卡米對峙的時候拖她的後腿,然後看着她狼狽地收拾殘局。當自己和她一起走出阿爾卡米的書房之後,他更是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依娜絲,不,應該是現在用着依娜絲身體的這個人,就是埃及蘇丹要找的人!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卻在她的關懷和溫柔中不知不覺沉淪,像是找到了尋找已久的東西。
然後,在她得阿爾卡米的指令進宮的一瞬間,他恍然大悟。
他在她身上找到了“家”。
所以纔會有那樣一生一世的相約。在那一刻他不再是少年殺手、雙重間諜,而是一個一心一意期待着擁有一個美好的家的普通孩子。
不論富貴貧窮,下一餐是否能吃飽,他期盼的,他想要的,向來都只有推開那扇破舊的木門時,可以看到姐姐溫暖笑容的家。
睜開眼,身上的疼痛似乎也被溫暖的回憶壓制了不少。艾敏用手掌撐着地面站起來,然後伸手在木箱上摸索着什麼。終於摸到了木箱的開關,艾敏將整個人身上的力氣都用了上去,然後將開關用力拉下。木箱的一面轟然塌下,差點壓到盛夏。
一夜將逝,天光將東方的天空照亮,沙漠上冷冽而乾燥的風將兩人的髮絲凌亂揚起。
盛夏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艾敏,不知道他現在又有什麼計劃。
“喂,走吧。”艾敏看她愣着不敢動,不由一笑,“我在放你自由。”
執拗的少年因爲自己的幾句話而忽然改變了想法,這讓盛夏很是不能適應。她詫異地看着少年灰綠色的雙眸,直到看到他眼中的堅定才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他的話。
奔馳的馬車停下,盛夏扶着木箱子的邊緣滑到沙地中。她仰頭看着艾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纔是。就算艾敏現在把自己放下來了,但身處沙漠之中,她又該何去何從?
艾敏卻好像洞察了她內心的想法,對她抿脣一笑,“他很快就會找到你的,你放心。”
說罷又讓馬匹再次跑動起來,懶洋洋地倚着木箱對她揮手,“盛夏,不會再見了。”
盛夏看着滿身是血的少年靜靜躺在貨車上漸漸遠去,燦爛的笑容一如初見。彷彿荼靡兩岸的火色曼珠沙華,寶石一般熠熠生輝。
拂曉的天空,白雲像是一朵迎風招展的雛菊。艾敏放下手,看着天空中的白雲滿足地笑起來。
忽然,整輛馬車毫無預兆地燃燒起來,瞬間便湮沒了少年年輕陽光的面龐。盛夏尚未來得及發出尖叫,馬車便砰的炸開。爆炸的氣流將盛夏掀倒在地。
摔得很疼,但是盛夏卻顧不得那麼多。連忙爬起來,衝向那輛載着少年的馬車,然而卻只發現炸成一堆碎片的,零散燃燒着的木片。
那個給予她最多溫暖和痛苦的少年忽然就這麼消失了。
彷彿一場綺麗又邪惡的夢境,突然破碎。
奔騰的馬蹄踏沙而來,緊接着男人翻身下馬,一把將發呆的她擁入懷中。
“盛夏,沒事了。”男人低低安慰着她,緊緊擁抱,顯然也剛從極大的恐懼中掙脫出來。
盛夏無意識地反抱住他,然後喃喃道:“薩利赫,艾敏死了。”
“我知道。”
“他真的死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知道。”
片刻的沉默,然後淚水忽然落下。那一刻,盛夏不知道她在爲誰哭,爲什麼哭。
自己或者是艾敏?
重生或是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