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 圍棋賭墅,江左風流

第二日卯時,陸英與師父乘快馬先行一步,直往京師建鄴而去。

行至正午,早望見鐘山龍蟠,金陵虎踞,秦淮南來逐碧水,大江東去送白帆。

建鄴爲吳國京師,胡馬亂中原之際,河洛望族多遷徙至此。重立廟堂,建號大吳。至今一甲子有餘。

二人雙馬步行過秦淮水上朱雀航,隨便吃了點東西,繼續折而東行,直至烏衣巷太傅府。

李玄陽是府中貴客,不經通稟就直入二堂,問過侍從,卻說謝太傅在內書房對弈。

李玄陽笑對徒兒道:“大戰在即,社稷飄搖。太傅還有心思下棋,哈哈,果真不愧江左第一風流……”

陸英笑而不語,在府中還是不要隨便議論太傅的好。師父與他形同摯友,說些玩笑自不要緊。但他一個晚輩,可不能沒有分寸。

謝太傅此時寬衣大袖坐在書房几案後,案前一客背對門口,兩人正在興頭上。旁邊還有一個觀戰的,乃是太傅外甥羊曇羊岫雲。

陸英看背影也知,這個跟太傅對弈的人,正是張家公子張玄之。此子號稱江左棋藝第一,卻不曾見他以前與太傅對弈過,今天這是颳得什麼風,竟把這兩人湊在一起。

李玄陽見太傅興致高,一猜便知他穩佔上風,是以也不出聲,默默施禮過後,帶着陸英站在張玄之背後觀戰。

只見張玄之額頭直冒汗,手中握着一枚白子不知該往哪放,顯然已經“危在旦夕”。

陸英暗暗納罕,張玄之平日大殺四方,何時如此不堪過?但看他竟下不過謝太傅,實在猜不透因爲何故。

又過片刻,張玄之嘆息一聲,扔下手中棋子起身道:“太傅大人,下官認輸了。”

謝太傅捋須大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玄之呀玄之,你是怕老夫讓你領兵上陣,還是捨不得湯山的別墅?號稱江左棋藝第一之人,就只這等手段?”

張玄之垂頭赧顏,只得一個勁賠罪:“太傅棋高一着,下官不敵,認輸了……”

原來二人賭棋,賭注竟然是張家的別墅,而張玄之若是贏了,謝太傅就命他爲領軍大將,不日北上抗敵。

張玄之是因爲面對太傅過於緊張而失了水準,還是故意不願上陣,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謝太傅指着張玄之又道:“岫雲,玄之輸給老夫的別墅,就賞你了!哈哈哈……”

外甥羊曇連忙稱謝,大喜過望道:“多謝太傅賞賜!多謝玄之兄……”

張玄之瞪他一眼,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在袖裡憤憤掐自己大腿。

太傅起身伸伸胳膊,又笑道:“中午服了散,這會兒藥力上來,須得行散去也!玄陽,陪老夫走走如何?”

李玄陽自然遵從,兩人笑着往堂外走去。留下陸英與羊曇、張玄之扯些閒話,議論胡虜南侵,江山危急之嘆。

當時貴人多服食五石散,其方託始於漢人,由曹魏時何晏首先服用。關於五食散中的“五石”,抱朴子所述爲“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也”,亦有醫家認爲是“鍾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

儘管“五石”配方各不相同,但其藥性皆燥熱劇烈,服後使人全身發熱,併產生迷惑人心的短期效應,實際上是一種慢性中毒。

許多長期服食者都肌膚潰爛,生長癰瘡,無法洗澡,故多穿舊布衣,只怕磨爛皮膚,增加痛苦。更有甚者因中毒而喪命。

服散之後先熱後涼,必須飲酒,

必須冷食冷衣,然後在空曠處快步行走,邊走邊呼喊,使藥效發散,稱爲行散或發散。

五石散中的藥石價格不菲,許多窮士服食不起。但卻學名士穿一身破舊衣裳,於大庭廣衆之下噗通倒地,大呼小叫“散發了,散發了”。

由於名門望族貴戚子弟多服散,所以穿舊衣,不洗澡,行事癲狂成爲當時潮流,天下之人爭相效仿。穿一身整齊乾淨的綾羅綢緞,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名士高門,只會被看作暴發戶。

謝太傅着一身棉布禪衣,腳上趿拉着木屐,敞露胸懷,在院中疾走。此時藥效上來,渾身燥熱,精力倍增,只有如此方能揮發掉藥石之力。

再說楊謐與宋演在湯山酒醒後,方知李道長偕陸英已先行一步。於是他與宋演也駕車啓程返回京師。

到了建鄴已是午後,宋演告辭離去,楊謐不敢耽誤,徑自入府向太傅覆命。

暫不表楊謐如何入見太傅,單說宋演行至宮城東北棲玄寺,求見道元和尚。知客小沙門將宋演領至西院一處精舍,宋演扣門,半晌無人應答。

找近旁僧人一問才知,道元和尚今日去庾尚書府上講經,需至晚方回。宋演閒來無事在寺中閒逛,看殿宇巍峨,金身莊嚴。

當時佛教在南方遠不如北方盛行,信徒尚少,因此寺中沙門僧衆雖多,卻少有香客供獻。

如此逛了半日,百無聊賴,宋演找了間後殿,躺在柱下不覺睡去。

不知過了幾時,宋演正自酣夢,卻猛然被人拍醒。

睜眼一看,眼前一僧人身着赭黃僧袍,手持一串菩提數珠,四五十歲年紀,正是道元和尚。

只聽和尚笑道:“小宋施主,擾你清夢,莫怪貧僧。阿彌陀佛。”

宋演一躍起身,笑着施禮道:“大和尚,你這寺中好生孤悶!既無飲酒作樂之處,又無呼盧樗蒲之人。若非你曾許諾,待至京師要請我暢飲美酒,宋演纔不來這鳥去處!”

道元和尚輕捻數珠,點頭言道:“美酒卻有!美酒真有……我知你今日要來,早已備下數壇金陵名酒。只等跟小宋施主暢飲達旦。”

宋演白了他一眼,道:“大和尚這吹牛的毛病還是改不了。你早知我要來找你?我自己昨天都還不知道,你就知曉了?哈哈,不過這吹牛嘛,對我的脾氣,走走,正好餓了一日,快去把美酒拿來。”

這和尚也是不久前結識宋演,他自稱來自長安,卻在京口城中央求宋演請他喝酒。

宋演生性豪爽,兩人一頓酒肉,也就成了所謂的朋友。

聽到宋演說辭,道元不以爲忤,只頷首一笑。和尚頭前帶路,將宋演領至西院精舍。

又命小沙門將今日從庾尚書府帶回的食籃捧出,擺在桌上竟然都是河鮮、禽獸之饌,山珍野味之饈。

宋演見之大喜,顧不得舉箸,雙手齊動就開始大快朵頤。

道元和尚在宋演連聲催促中,親自抱出兩個酒缸,取下口上封泥頓時酒香四溢。宋演也不管道元,只自斟自飲去了。

一刻功夫,大半壇酒下肚,宋演方纔一手握着鵝腿,一手舉着酒碗望向道元道:

“大和尚,你在這京師混得不錯呀!連尚書大人都奉你爲座上賓。吃完不算走時還得拿點!當日在晉陵初見你時,落魄寒酸,還是我賭錢贏了請你喝酒吃肉。真是彼一時,此一時也!”

道元自斟了一碗酒,喝了兩口,放下碗笑着道:“貧僧法力廣大,道術精深。王公貴戚趨之若鶩。當時若不是爲了給你個結識貧僧的機會,又怎能以落魄示人,乞飯於你?”

宋演大笑不已,啃完一隻鵝腿,斜睨道元半晌,才道:“你既然專爲結識宋演而來,爲何不多帶些金銀,反倒讓我請你喝酒?如此豈不是欠了我好大情面?”

道元又喝了一口酒,也不答言,舉箸夾了一塊魚肉放入口中,閉目品嚐起來。宋演見他無趣,又悶頭自斟自飲,將另一罈酒打開,直喝至酩酊大醉伏案而眠。

道元和尚頌了幾遍經,望着宋演心中嘆道:“時來運轉,通達可期。不知是國家之福,還是蒼生之禍……”

次日天明,宋演醒轉不見道元蹤影,一問卻知又去庾尚書府講經。宋演無奈,只得獨自出寺閒逛。

棲玄寺地處皇城東北,再向南行多爲王侯貴戚居所,清溪橫貫南北,北通玄武湖,南入秦淮河。沿路市肆繁華,人口稠密,一座座豪門巨宅依河盤踞。

往南六七裡即至當朝一流世族楊、謝、庾、王累世所居之烏衣巷,太傅府即在此間。

烏衣巷折而西爲南北御道,北接宣陽門,南臨朱雀門。朱雀門外秦淮橋,由浮船做橋,又稱朱雀航。秦淮南岸爲市井百姓聚集處長幹裡,北岸爲橫塘堤。

秦淮河水運通達,北接大江,又爲天然護城河。南北東西貨物漕糧多會於此,交通有無,貨易中外,最是頭等繁華地。

宋演沿清溪、淮水漫步半日,身無財物也不敢買酒來飲,心中煩悶,只好回頭走來。

路經一座浮航時,猛聽馬嘶人譁,想是駕車之馬過浮橋爲水所驚。那馬將馭手甩下車去,拖着馬車狂奔向宋演而來。

宋演正待閃避,心中突然豪氣迸發,暗罵道:“英雄窮路,連你這畜生也來欺侮於我!”

於是也不言語,雙腿一沉,咬牙伸手抓住馬鬃,一躍騎上馬背,照着馬頸握拳便打。

那馬吃痛更發足飛奔,宋演打得三五拳,見馬不停反疾,心頭火起,雙腿使勁夾緊馬腹,雙手勒住馬首向上猛提。

可憐那老馬既驚且懼,昂首悲鳴,再跑得十數步,脖頸吃痛,不由停止不前。宋演將馬首往右一旋,那馬吃不住竟噗通跪倒。

宋演躍下馬背,擡腳照馬首一踹,馬兒猛然臥倒,口吐白沫,長聲嘶鳴,眼見命不活矣。

馭手跛着足追來,見馬倒地將亡,怒向宋演道:“你這莽夫!如何便將我家馬踢死?須賠我馬來!”

宋演冷冷掃了馭手一眼,並未答話。

卻見此時車廂中下來一女子,明眸含淚,俏臉浮朱,櫻口顫驚魂甫定,削肩動六神無主。呆望着宋演一時不知言語。

馭手見主人受驚,也自害怕,跪地乞罪不止。此時聽得後面又駛來兩架馬車,車中匆忙奔來三五名侍女,惶惶然連聲撫慰前車女子,口中只道

“小姐無恙,小姐安好?……”侍女們個個戰戰兢兢,不時偷眼瞟向宋演,幾雙眼神中有感激,有驚異,有畏懼,有厭惡。

宋演從女子探出車廂之始,雙眼始終未離開她的身影,竟感到胸中煩悶盡掃而空。只覺得一股寒流從胸口直下至腳底,須臾卻化作暖意自雙手流至心中,流過臉頰。直燙得宋演面上滾熱,手心發汗。

面對奔馬意氣發作,三拳兩腳將其擊斃,胸中只有抒不盡恨意;此時面對女子目滯氣結,只想從心裡笑出歡暢。

宋演深吸一口氣,躬身施禮道:“在下京口宋演。拳腳不知輕重將小姐坐騎打傷,驚嚇了小姐,得罪之處請萬勿介懷。宋演賠罪!”言罷深躬到底,久久不起。

那女子略平順了氣息,輕聲答道:“宋公子快免禮!該是小女子多謝公子出手相救纔是,怎可以牲畜責讓義士?”

言罷低頭還以一禮,羞怯地望了宋演一眼,朱顏又添微紅。

侍女中一人言道:“小姐安然無恙,真是神靈護佑!快請換乘馬車,回府歇息去吧。此處自有下人料理,小姐不必掛心。”

又轉身對馭手道:“既然小姐說,不以牲畜責讓義士。你將馬妥善處理,不可與這位壯士相爭。”馭手連聲答應,恭送小姐換車離去。

宋演仍呆望着離去的車駕,也不管周圍看客有甚言語,撇下死馬及馭手緩步向前行去。

馭手見他走遠,厭惡地啐道:“寒人庶族竟敢如此無禮,真是狗膽包天!我呸!若不是小姐大人大量, 非要你見官下獄不可。”

且不說馭手如何,單講宋演緩步走着,心中百轉千結,一時嘆氣,一時歡喜。就這般徐徐走回棲玄寺裡。

見到道元和尚,宋演吐出一口濁氣,笑道:“大和尚,今天回來地倒是早。不知有沒有記着我的酒飯啊?”

道元望了他一眼,回道:“貧僧知恩圖報之人,一飯之恩終生銘記。怎能讓昌明捱餓?”說罷即讓小沙門擺上酒菜,與宋演對飲。

酒過三巡,宋演忍不住言道:“今日淮水邊碰到一位貴族女子,侍婢如雲,鮮衣怒馬,生得更是有如仙子,令人一見難忘!可惜,不曾問得姓字……”

道元笑道:“英雄配殊色,天作之合也!昌明在誰家府前所遇?”

宋演搖頭道:“不曾看得仔細。”

道元又問:“是誰家車馬?”

宋演搖頭道:“未曾留意。”

道元再問:“那女子着何等服色?戴玉?服金?着銀?”

宋演搖頭道:“皆不曾記得。”

道元嘆息道:“難得昌明竟一眼深情若斯,真性情中人也!”

宋演也笑嘆道:“記不得也好……若真問得姓字,訪得門第,徒增愁苦耳!我乃草莽無賴子,如何能配高門士族!妄念一起必惹人恥笑。”

道元輕捻數珠,笑道:“貧僧卻以爲不至於此,你也無需妄自菲薄。姻緣天定,誰知這不是天意使然?縱然你有心躲避也未必能避開……”

宋演只當他又賣弄口舌,調笑自己,飲了半壇酒即臥倒睡去,萬事不再掛懷。

第175回 內外忠貞之士,往來仗義之人第18回 丞相陳景略第164回 沙場爭雄男兒事,女郎何故怒衝冠第17回 一切諸法,如幻化相(二)第30回 帳中夜話第140回 廷尉任上除一人第51回 “謝家寶樹”與寒食散第74回 咄咄怪事第181回 初回陸家第47回 風雨欲來第48回 半渡而擊之?第175回 內外忠貞之士,往來仗義之人第111回 夜聞簫聲幾曲第24回 昆明池貴遊田獵第16回 一切諸法,如幻化相(一)第26回 朱家父女第163回 收起刀槍鬥計謀第139回 人心浮動第134回 英雄一怒第136回 官升九卿爵封侯第21回 王公府獨子尋仇第119回 醜娘服驚馬第177回 明月賦第4回 武岡候府戲佳人第118回 順平公主采邑第129回 神仙打架第153回 以一敵五,還看我家娘子第102回 秦太子坐與論道第4回 武岡候府戲佳人第79回 急難又曾見誰人第32回 丈仙釣與邋遢道人第87回 阿房城空門不入 終南山力搏熊虎第171回 救人第132回 左右爲難第95回 知死而不闢 勇也第129回 神仙打架第118回 順平公主采邑第44回 小仙翁抱朴子第124回 驚變第28回 五重寺姚舍人第60回 金谷蘭亭之會第77回 胡作非爲第189回 雪衣與黃裳第109回 你與他結爲兄弟第117回 顛倒黑白第23回 可敢與我射獵?第91回 大狐一弓,馬河內第171回 救人第6回 奉命北上第65回 姑蘇城外第93回 月下閒話第186回 驚聞身世第146回 襄陽城外第171回 救人第144回 雲夢雙翅虎,漢南地上蛟第81回 長安大戰,兒女心意第92回 大難臨頭各自飛第121回 公主何在第122回 竹笠女子第171回 救人第170回 阿淼與阿鑫 綠裙和黃衫第189回 雪衣與黃裳第145回 雍州刺史第54回 三個臭皮匠第38回 郭家水寨金剛怒目第91回 大狐一弓,馬河內第44回 小仙翁抱朴子第97回 肯爲堂倌刺僞帝第149回 玉璽迷蹤第101回 黃雀還在後第90回 夜會鳳凰兒第108回 代國王孫年一十五第129回 神仙打架第135回 智過萬人謂之“英”第44回 小仙翁抱朴子第176回 誤會個球第71回 撫有方夏?第12回 北漢元象宗第162回 秦軍夜襲失太守第135回 智過萬人謂之“英”第12回 北漢元象宗第10回 鋼刀怒斬單于頭第75回 上清宗萬寧宮第77回 胡作非爲第87回 阿房城空門不入 終南山力搏熊虎第172回 斬去賊頭一劍,換孤心,十年苦戀第126回 紅葉谷南天門第35回 含章拳意第173回 救得郭家子 單騎上象山第124回 驚變第106回 當街耍把式第13回 神樹老妖僧第134回 英雄一怒第122回 竹笠女子第126回 紅葉谷南天門第98回 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第112回 北魏立國第134回 英雄一怒第26回 朱家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