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衛公步步逼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酒窖內低沉迴盪。
神秘人穩操勝券的表情僵持在了沒有人能看得到的臉上。
北衛公的拒絕顯然出乎了神秘人的意料,以至於他勾起的嘴角甚至還未來得及放下。
北衛公悠閒地踱着步子,想象着神秘人臉上此刻無比驚詫與恐慌的神情,不由得心頭大快。
他亦步亦趨地向前走着,腳步不疾不徐。
沉默中,神秘人終於意識到眼下的局勢發生了逆轉,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雙方從接觸到交鋒以來,對方第一次佔據了主動。
與其說北衛公喜歡佔據主動,倒不如說他厭惡被別人當做可以隨意擺佈,任加利用的棋子。
當年拉攏穹隆山,穩固自己在戍北的地位時,他在心裡告訴自己,辰氏只是自己用來坐穩北衛公寶座的籌碼。
可後來,當穹隆山憑藉着他的關係,在戍北境內日益壯大時,他又覺得,對方這反而是利用了他。
這恰恰是北衛公所不能容忍的,由此,他對穹隆山的不滿與忌憚與日俱增。
而此刻,神秘人甫一開始便表現出了一副有恃無恐,絲毫不給自己留選擇餘地的跋扈姿態,更將自己當成了予取予求,任憑拿捏的小人物。
這簡直令他忍無可忍。
當一句話拒絕了神秘人,將對方苦心孤詣的謀劃給盡數打亂之後,北衛公心裡那一口惡氣,終於是狠狠地撒了出來。
但他的拒絕卻絕對不是意氣用事,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你或許可以說北衛公是個心機深沉,睚眥必報,甚至小肚雞腸,錙銖必較的人。
但卻無法否認,他絕對不會是一個爲了一時意氣,而被羞辱與報復矇蔽心智,從而不管不顧做出一些令自己無法承擔後果的人。
神秘人也深深瞭解着這一點,在經過了短暫的詫異與不解後,他很快平復了情緒,開始思索北衛公做此選擇的原因。
可時間上,應該是已經來不及了。
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肩上。
一抹蔑笑,昭示了北衛公此刻的心境。
神秘人從他上揚的嘴角,讀到了一絲貓戲耗子的戲謔。
“若有話,不妨現在說,孤給你這個機會,”北衛公戲謔道:“往日死在孤刀下的人,可沒這個待遇,你可將此視爲恩典,九泉之下,也足以做你吹噓的資本。”
北衛公並不急於殺他,他想讓這個蔑視自己,輕慢自己,羞辱自己的人,充分體會到生命脫離自己掌控的恐懼感、挫敗感、無力感。
但北衛公終究未能從神秘人這裡,等到他想要的求饒、服軟與悔恨。
“北衛公怕是又要重蹈覆轍,想要仰仗穹隆山了吧。”
神秘人語氣悠然,絲毫沒有生命盡被他人掌控時所該有的恐慌。
北衛公聞言,持刀的手不由一僵。
果不其然!
以神秘人對北衛公的瞭解,他此刻的反應,便跟親口承認無異。
“唉,你這北衛公當的......”
神秘人嘆息一聲,話未說完卻是連連搖頭,語氣中滿是失望。
“與你何干!”
北衛公色厲內荏,手中的刀向神秘人的脖頸又遞了一寸。
“是與我無關。”
神秘人對逼近脖子的刀鋒毫不在意,語氣依然平淡:“但你若以爲僅憑一柄濯日,便可號令穹隆山,甚至掌控整個戍北百家宗門,那我對你的觀感,可不僅是失望二字可以表述的了。”
北衛公聽聞此話,眉頭一皺,不得其解。
濯日是穹隆山至高無上的鎮山之寶,在北衛公的心中,其地位對於辰氏宗門來說,便相當於軍中用於調兵的虎符,大兆人皇手中的玉璽。
持劍者,可號令山門,莫敢不從,這是他對濯日的定義。
“我問你,江湖規矩,可與廟堂律法一般無二?”神秘人見他皺眉,便知他不解,於是問道。
此話聽在北衛公耳中,直如焦雷灌耳。
是了!
虎符是朝廷調兵遣將的信物,自古以來,兵將便是朝廷手中的雙刃劍。
用時,是保衛邊疆,維護皇權的無上利器。
不用時,又是令朝廷寢食難安,輾轉反側的心頭隱患。
是以,擁兵自重者不可不防,是歷朝歷代掌權者所達成共識。
於是將虎符分爲兩半,一半由人皇親掌,一半由軍營最高統帥保管,虎符不全,則不可調兵。
而玉璽,則更爲緊要,朝中有律,凡假傳聖旨,僞造玉璽者,九族之內生者株連,死者鞭屍,由此可見一斑。
但江湖不同,要說與廟堂的區別,簡而言之,江湖是看人看實力的,而不是看你手中拿到的是什麼東西的。
否則,若有朝一日,因武林盟主心血來潮或腦子抽筋,突然決定將號令羣雄的信物交給了一個鼻子下永遠撇着兩掛鼻涕的呆傻小兒,那整個武林的英雄豪傑難不成還都要聽令於這個傻小子?
屆時這蠢小孩來一句,俺要住最豪華的狗窩,於是整個武林震動,大張旗鼓地滿八荒攆着狗跑,你讓羣雄情何以堪?
但朝廷不一樣,虎符與玉璽分別代表着軍權與皇權,即便持有者殘暴也好,昏庸也罷,但凡他還在那個位置上,擁有着這麼兩個物件,那麼王土之內,所有人都得聽他的。
即使他的行爲會導致國之不國,王朝覆滅,那也得聽他的。
聽起來雖然荒唐,但縱觀歷史,這樣的例子還少麼?
所以,這是兩者之間,最爲本質的區別。
但北衛公的身份畢竟不是無足輕重的黃口小兒可以比擬的,但他持有濯日,也只不過是擁有了話語權,真正的決定權,卻不在他的手中。
結合眼下的情況來講,自今日起,他北衛公落稷是拿到了濯日不假,但他不是江湖中人,即便他位高權重,卻也不能直接向着百家宗門發號施令。
倘若他要發號施令,必須得通過穹隆山。
那麼穹隆山,乃至於北境江湖真正的掌權者是誰?
辰晝!
這是毫無疑問的。
如果北衛公說,即日起,須把戍北國所有宗門世家全部收編在穹隆山門下,不從者滅之。
相信辰晝會欣然領命,因爲這恰合他壯大宗門的志向。
但如果自己說,穹隆山上下聽令,立即廣召羣雄,跟我共抗魔族。
那麼辰晝八成會當做耳旁風,或者陽奉陰違敷衍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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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
因爲一來,此舉對宗門壯大毫無裨益,即使抗魔成功,穹隆山也落不到什麼好處。
二來,戍衛邊境是他北衛公與大兆朝廷的事,大兆尚且坐視不理,穹隆山一個江湖門派,憑什麼要身先士卒?
若是宗門因此覆滅,或一蹶不振,他辰晝有何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畢竟宗門最重視的便是傳承。
經神秘人提點,北衛公想明瞭此節,眼神不由得黯了下來。
“看來你還不算太過愚鈍。”
局勢再次逆轉,胸有成竹的微笑又重新回到了神秘人隱藏於兜帽下的嘴角:“既然如此,我不防再告訴你一件八荒之內無人知曉的隱秘,關於穹隆山至寶的秘密。”
北衛公霍然擡頭,雙眼直勾勾地盯着神秘人那張隱在兜帽下的臉。
“濯日、染月、綴星,這三把神兵八荒之內人人垂涎。”
神秘人一頓,對北衛公渴求的眼神十分滿意,他也沒賣關子,道:“只是沒有人知道,除了辰氏血脈以外,沒有任何人可以驅使,你自然也不行!”
又一道焦雷劈入腦海,北衛公身形一晃,險些站立不穩。
控制不住言行,暴露自己的弱點,乃是談判中的大忌,但也不能怪他在敵人面前如此失態,實是對方的言論太過匪夷所思。
這句話若是丟入中荒之內,必會引起軒然大波,也難怪北衛公會做此反應。
“在明知濯日於我而言,一不能號令山門,二不能任憑驅使的情況下,卻仍選擇在大庭廣衆之下將濯日贈予我,且還宣稱穹隆山上下唯我馬首是瞻,這是在圖謀什麼?穹隆山到底在圖謀什麼?他們又想利用我!”
北衛公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對方的圈套,墜入了無法自拔的揣測中。
不對!
他有辰月,辰月不僅是他的妻子,也是辰晝血脈至親的獨女。
即使一切都是假的,難道懷了我的孩子是假?與我朝夕與共,共同患難還能是假?三年,整整三年,這千餘個共度的日日夜夜也能是假?
“你在挑撥離間?”
北衛公眯起了狹長的雙眼。
“呵!何需挑撥離間。”
神秘人冷冷一笑,不屑道:“如此拙劣的謊言,一戳便穿。如今濯日已落入你手,你若不信,回頭一試便知。”
“我若信了你的話,返回殿內,你不正好脫身,免於一死?”北衛公冷笑。
“你也可以現在就將我殺了,隨後再去驗明真假,只是代價......”神秘人主動將脖子湊近刀鋒。
北衛公遲疑了。
他又忍不住陷入了懷疑之中。
辰月不日將誕下他的骨肉,那無疑是他的血脈,但同時也是辰氏的血脈。
唯辰氏血脈不可驅使!
也便是說,將來他的孩子,是可以駕馭濯日的。
這麼一想,他落稷的孩子,終究還是落家的血脈,這是不爭的事實,假以時日,當他的孩子世襲北衛公的爵位後,北境軍方與江湖的勢力,終歸沒有旁落。
即便自己不是直接受益者,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對!
辰星!
還有辰星!
他漏算了辰星!
濯日曆來便是穹隆山歷任宗主的傍身之物,從無例外。
而辰星作爲穹隆山將來毋庸置疑的宗主,此番前來,竟然如此大度的將他未來自證身份的至寶送給了自己,甘心成爲一個穹隆山自開宗立派以來,首個沒有濯日的宗主,這本身就極不合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是想借此麻痹我,進一步壯大穹隆山的聲勢。
等吾兒上位,根基未穩之時,取回濯日,並將其架空,做個徒有虛名的傀儡,自己則成爲戍北真正的掌權者!
唯有如此,才說得通!
屆時這北境究竟是姓落,還是姓辰,那可就兩說了。
這便是穹隆山的圖謀麼?!
穹隆山其心可誅!
有冷汗自北衛公的額角淌下。
神秘人見他表情連番變幻,連持刀的手都不自覺得鬆懈了下來,臉上笑容更深。
可即便自己深信着穹隆山有此圖謀,北衛公卻依然下定不了決心。
此事事關重大,一旦事情敗露,那便會落得個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且會背上千古罵名。
於是,他又猶豫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若是擔心揹負上勾結異族,造反謀逆的罵名,卻是大可不必,成王敗寇,歷來如此。”
神秘人一語中的,道出了北衛公的顧慮:“歷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寫就的。前朝如此,當朝如此,後世也一般無二。”
北衛公不語,他心頭急轉,權衡着利弊。
“莫非堂堂北衛公是個畏首畏尾的鼠輩?”
見他遊移,神秘人暗道有戲,激道。
北衛公仍在沉默,似若惘聞。
“我問你,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麼?未來的抱負又是什麼?難不成是立志於躲在穹隆山的庇護下狐假虎威,當個中荒家喻戶曉的笑話麼?”
神秘人將手中的酒觥一拋,譏笑着問道。
“你他媽的,真當孤不敢殺你麼!”
北衛公藉助穹隆山的威名,在國中肅清異己,整理朝綱之事,在中荒之內早就淪爲了笑談。如今被他屢觸逆鱗,北衛公終於忍無可忍。
刀鋒刺入神秘人的脖頸,有殷紅的鮮血滲出。
“人族五州四國,唯有這戍北貧瘠荒涼。
你卻不思進取,安於現狀,自以爲傍上了辰家這座靠山,便可以安枕無憂,甘願偏居僻裡當個爲人恥笑的山野諸侯。
我問你!
你可曾見過懷南國的盛景,那裡花香襲人,四季如春;
你可曾見過踞央城的壯麗,那裡高樓廣廈,鱗次櫛比;
你可曾見過延西國的富庶,那裡滿目金銀,珠光寶氣。
不!
你不曾見過!你當然不曾見過!
若無人皇召見,你連這國境也出不得半步,這不是你的封土,這是人皇用來囚禁你的牢籠!
你卻尚不自知,甚至沾沾自喜。
在這牢籠裡,你把你的子民一次次送上戰場,每當有魔族入侵,你便要拿他們的命去相抵,你的子民籠罩在魔族的陰影下,深陷在苦寒中,你卻對他們的生死疾苦置若罔聞。
人皇把這封土,把這爵位當做鏈子拴在了你的頸子上,你便甘之如飴地替他守護北方門戶,誰進來,你便咬誰!
你就情願頂着北衛公的稱號,做一條寰家的看門狗麼!”
身影突然顏辭俱厲,怒聲呵斥,在北衛公心頭又加了一把火。。
“放屁!放屁!放屁!”
北衛公被他說得面紅耳赤,羞憤難當,長刀在神秘人的脖子旁虛張聲勢地來回比劃,但卻不敢當真斬下。
他想反駁,但卻找不出反駁的話語。
“我放屁?那你倒說說,我哪句話說得不實?”
神秘人恢復了平緩的語調,只是那聲音中透着徹骨的冰寒。
“你當這些我都不知麼?我戍北毗鄰北荒,氣候苦寒,土地貧瘠。
空守着夜暮山這麼一座寶山,卻礙於你們魔族的滋擾而無法充分利用。
國中子民只敢在林子邊緣伐木打獵,以此餬口。
每當荒北南下的朔風颳來,大雪便封了山,子民們若沒有備足木炭肉乾,絕難捱過凜冬的嚴寒。
這還不算!
戍北邊境綿長,難以防範,你們這些畜生還時不時的有那麼零星幾股,三五成羣,翻山越嶺穿過夜暮林,流竄到獵戶樵夫們的村子裡好一通燒殺擄掠。
每當邊防的將士們聞訊趕至,卻只能望着滿目瘡痍,站在屍橫遍野的廢墟里頹然長嘆。
但當意圖追擊之時,卻發現你們那些畜生們早已一頭扎進了蒼莽的密林,揚長而去,守軍只能跟在後邊吃屁!
我國子民陷於水深火熱,苦不堪言,生怕下一個在睡夢中丟掉性命的人便是自己。
決心逃離戍北者多如牛毛,縱使穿國越境的行牒無比難籤,他們仍是削尖了腦袋去爭去搶。
在他們心裡,即使是逃往南方諸國去當個遭人唾棄的乞丐,也強過於在這戍北國稀裡糊塗地丟了性命。
偷渡者死!
我唯一能想到保住戍北人丁的便是這麼一個畜生不如的手段!
這我知道!
全部都知道!
可我有什麼辦法!當初被封爲北衛公的又不是我!接受世襲爵位的也不是我!
是落儀!是落儀!
是我那明明推翻前朝統治,功勞比當今人皇還高的祖父——落儀!
是在無數人的擁戴下,竟甘願捨棄人皇寶座,毅然決然投身至這片荒涼土地的落儀!
他好大的度量!好大的氣魄!
可憑什麼?
憑什麼把這一切算在我的頭上!當狗的是他!不是我!”
北衛公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他歇斯底里聲嘶力竭的怒吼在酒窖中嗡然作響。
啪!
清脆的耳光聲合着北衛公未竟的吼聲,在地窖內不住迴盪。
那神秘人不知何時,竟無視刀鋒,欺近了北衛公的身前。
北衛公怔怔地喘着粗氣,捂着被摑得又紅又腫的面頰,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懦夫!”
伴隨着一聲唾罵,神秘人揚起的手纔剛剛放下。
“找死!”
北衛公回過神來,怒吼着擡手一刀斬向了神秘人的頭顱。
身影卻毫不慌亂,擡手摘下了頭上的兜帽,露出了隱在其中的容貌。
那面容蒼白枯槁,遍佈傷痕,一道道血漬已然乾涸,卻依然不難看出,他的眉眼間竟與北衛公有幾分相似。
“稷兒,你要殺了爲父麼?”
刀鋒懸頂,僅餘一指之時,此人泰然發問。
噹啷!
北衛公垂下手臂,手中的長刀應聲落地。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顫聲喚道:“父......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