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印象裡的邵瀝,一向古板溫潤,被欺負也不說話,如今見了這樣殺氣騰騰的臉,嚇得臉色煞白,結結巴巴道:“邵瀝,你要幹什麼?”
邵瀝彷彿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退了一步,顫抖的手拿起那書,轉過頭,一言不發。
謝蘊怔怔坐在哪裡,眯起了眼,她並不是真正那天真無邪的孩子,爹孃之間的恩怨,娘最後的囑託,繼母之間的妻妾爭鬥,哪一樣不是這樣勾心鬥角,險惡萬分,只是因爲在夫子身邊,才放心地露出那小女兒的精緻淘氣的的本性,如今見邵瀝這等神色,忽然讓她心生警覺,這個孩子,決不簡單!
她站了起來,把書放好,默默轉身出了門,悄聲悄氣地把門關好,下了樓,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着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乃是夫子常居的漱玉齋,丫頭婆子見了她,忙引着給她打簾子,進了屋,見張嬤嬤正在邵素耳邊說着什麼。
邵素見謝蘊進來,擺了擺手,張嬤嬤立時住了口,斂手侍立一旁,謝蘊今日卻不同往日那般調皮,而是規規矩矩給邵素行了禮,又望了望那張嬤嬤,道:“嬤嬤,我有話要與夫子講。”說着,小臉繃得緊緊的,十分鄭重其事。
張嬤嬤謝蘊如此神色,睃了一眼邵素,見邵素點了點頭,這才施禮出了屋子。
“什麼事?蘊兒。”邵素見屋裡只剩下了兩個人,眯起眼望着小女兒,雙丫髻,碧玉簪,膚白映雪,墨玉深眸,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只是那小臉鼓鼓的,似乎在與誰賭氣。
“夫子,你跟我說實話,那邵瀝……到底是什麼出處?”謝蘊走到邵素身邊,跪下來,用小臉貼着邵素的裙襬,擺弄着那一*的褶皺。
“怎麼了?邵瀝對你說了什麼?”邵素臉色微變,用手輕輕撫摸着謝蘊的髮髻,最後停在那碧玉簪上,摁住那塊玉,怔怔出神。
“她纔不會說什麼,就一個悶葫蘆,只是我覺得她已經不是古怪了,而是奇怪,她彷彿有很大的心事,我剛纔跟她開了個玩笑,她竟當了真,要殺人似的……”
“殺人似的?”邵素心中一凜,忽地把謝蘊扶了起來,望着她額頭的青紫,皺眉道:“你們打架了?”
“沒有啊?”謝蘊見邵素望着自己的額頭,忙解釋道:“夫子別疑心,這是我自己嗑傷的,跟她沒關係的,我就是有些奇怪,我覺得,她身世一定有問題的,夫子不放找人查查她的家世,一定有古怪。”謝蘊彷彿小大人似的,正色道。
邵素望着這小女兒,忽地“噗嗤”一笑,道:“夫子怎會不察,只是不當說,自然不當說。”
“哦……這樣子啊,那夫子知道她是誰?她是不是很慘啊,感覺整日裡苦大仇深似的……”謝蘊忽然做了個鬼臉,道:“象是大家都欠了她三百兩銀子似的。”
邵素沉吟了下道:“蘊兒,你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多說,可我只告訴你,別欺負她,她……是個苦孩子……”
“苦孩子?是沒有爹孃嗎?”謝蘊挽着邵素的胳膊,把臉貼着邵素的袖子擦來擦去,道:“跟我一樣沒娘了嗎?”
“嗯。”邵素聽了“跟我一樣沒娘了”的話,心中感喟,道:“她……爹孃都沒了。”
“怪不得。”謝蘊沉思半晌,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不應該欺負她這麼可憐的孩子,以後會對她多有照顧的。”
邵素見謝蘊那小大人般的摸樣,不由笑了,道:“你要如何照顧她?”
謝蘊眉毛一挑道:“嘿嘿,欺負人容易,照顧人卻難,我要試試,若是照顧的好,夫子,再讓我留在這裡半年如何?”
邵素聽了這話,臉色微沉道:“你不能總在我這裡……”
“我知道啊,所以只有半年啊……”謝蘊搖了搖邵素的胳膊道:“再多半年嘛,夫子。”
“你就不想念你爹爹?”邵素見謝蘊又耍賴,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想啊,可是爹爹現在不是還有弟弟嗎?”謝蘊嘻嘻笑道:“我更想念夫子。”
邵素拍了拍一下謝蘊的頭,道:“小滑頭,你既然說了,我可要看你的摸樣的,若是不好,便把你調開,你再也不許騷擾她。”
\"我保證。“謝蘊退後一步站好,對着邵素恭恭敬稽首到地道:“夫子,看我的。”
“好。”邵素眸光一閃,望着夕陽的霞光染上這小女兒,紫色的袍子泛起淡淡的玫瑰色,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忽然想起不久前謝林她說起的謝蘊婚事,眯起了眼,把那手放在案几上,摸了摸,又放了下來……
“大小姐走了?”張嬤嬤進屋走到邵素的身邊,低聲道:“夫子,你看那人怎麼辦?”
邵素“嗯”了一聲,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波瀾不驚道:“隨他吧。”
“夫子,這樣不妥當,若是鬧出些什麼來,漱玉書院的牌子可是要砸了的。”張嬤嬤知道夫子一向有主意的,可此時非同小可。
邵素望着那簾子縫隙裡透出的地影,淡淡道:“嬤嬤放心,我自有主張。”
…………………………………………
這日晚課,謝蘊出奇的乖巧,再也不想法子捉弄邵瀝,倒是讓邵瀝安安穩穩度過了一夜,下了課她正要離開,卻被婆子傳喚說夫子找她。
“夫子,何事?”邵瀝離着邵素三尺之遠,便站住了,彷彿十分畏懼緊張,臉色煞白,望着邵素。
邵素打量着這孩子,其他孩子即使開始拘束些,後來便與自己相處自然了的,只有她,永遠那麼戰戰兢兢,敬而遠之,彷彿永遠在害怕……她皺了皺眉,開口道:“蘊兒這孩子性子強梁,你多體諒些,若是覺得十分不舒服,我便把她調開了,讓你一人獨居如何?”
邵瀝聽到“一人獨居”,心中十分樂意,正要點頭,忽然想起謝蘊額頭上的青紫,謝蘊與邵素的感情,書院的孩子都十分明白,若是讓夫子之道了她的寶貝自己弄傷了,還不……
“吾願與之同屋。”邵瀝無奈地低下頭,似乎垂頭喪氣。
“哦?”邵素聽了這話,倒十分意外,眼珠轉了轉,忽然道:“可是蘊兒又拿什麼威脅你了?若是有,我亦不會不公。”
“不是……”邵瀝連忙搖頭道:“不是的,夫子,是吾之所願。”說到最後,滿心苦澀,閉上了眼睛。
這等神色,邵素如何看不出來,她心裡躊躇着是否把兩個孩子調開,忽然想到謝蘊的保證,以及……
她擡頭打量這邵瀝,見其身量頗高,面容白皙,劍眉鳳眼,氣質高雅,倒也不枉費了那出身,只是……
“玉不琢不成器”。
邵素心頭浮出這句話,嘴角也露出了苦笑,就象自己,就因爲一直養在溫室裡,揭開了那蓋子的時候,竟白白糟蹋了那麼多歲月,與那麼多……人,想到這裡,心中一痛,不再想下去,點頭道:“好,那我就不管了,你們好好相處。“
邵瀝低着頭,長長的睫毛掩飾住一切心緒,沉默半晌,道了聲“謝夫子”。
轉身離開,走出屋外,已經月色濟濟,踏着月光籠罩的石徑,邵瀝回身望去,靜寂無人裡,只有孤單單的拉長的身影,和那鴉雀無聲的空寂,怔了許久,才加快了腳步回到了自己的學房。
剛到門口,便見謝蘊把門打開,笑盈盈道:“我知道你回來了。”說着,把邵瀝迎了進來,笑嘻嘻道:“夫子可是問你了?”
邵瀝不答,只閉上眼點了點頭。
謝蘊見她一副霸王硬上弓而強行忍耐的表情,那捉弄心又起來了,可是忖了忖,還是壓了下去,端起桌上的那杯茶,送到邵瀝跟前道:“邵瀝,從前是我不對,現下跟你作揖賠不是,以後我們還是好友,好嗎?”
邵瀝心中只想說“誰是你好友”,可是面對着這姣花軟玉,和冉冉升起的茶香,那口氣便發作不出來,遲疑地伸手接了那茶盞。
“快喝吧,我剛纔給你沏的,若是不趁熱喝,倒是涼了的。”謝蘊笑眯眯道。
邵瀝自從歷經大難以來,雖然有人護着,卻很少有這樣同年之伴的相親,來了書院一則心中有事,二則心懷秘密,便離羣索居的很,大家見她如此古怪,也不親近她,只有謝蘊對她十分有興趣,時時捉弄,令她無限煩惱,如今謝蘊忽然改顏相向,意外之餘,卻也覺得心頭暖暖。
畢竟是孩子,她把那茶盞一飲而盡。
“好喝不?”謝蘊側着頭望着她,搖頭晃腦道:“我可是跟夫子學過茶道的,這茶的火候雖然不若夫子掐的準,卻也不差那些會家子的。”
邵瀝望着那燈光搖曳下的嬌豔面容,忽然不敢再看,低下頭,臉上染上了紅霞,訥訥道:“好喝。”
“哈哈,喂喂,邵瀝,你怎麼……”謝蘊剛要說“怎麼這麼容易害羞啊。”可是忽然止住口,轉過話頭道:“邵瀝,今天我們同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