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特娜.柯特相信自己的力量,沒有表露任何憂慮。因爲奧雷連諾第二是靠她成爲男子漢大丈夫的。她把他弄出梅爾枷德斯的臥室時,他還是個小孩子,跟現實生活沒有接觸,滿腦子幻想,是她使他在世上訂一席之地的。他生來沉默、孤僻,喜歡獨個兒冥思苦想,而她卻使他形成了完全相反的性格:活潑開朗,容易與人接近:她使他有了生活樂趣,讓他養成了尋歡作樂和揮霍無度的習慣,終於把他徹底地變成了她從少女時代就幻想的男人。後來他結婚了——凡是男人遲早都要結婚嘛。他很久都不敢把他準備結婚的事告訴她。在這樁事兒上,他的作法完全象個孩子:他經常冤枉地指責她,想些話來氣她,希望她自己跟他決裂。有一天,奧雷連諾第二又不公正地責備她時,她繞過了他的圈套,作了恰當的回答。
“把事兒說穿吧,”佩特娜-柯特說,“你想跟女王結婚。”
奧雷連諾第二假裝惱怒,說他受到了誤解和冤枉,就不再來她家裡了。佩特娜-柯特一刻也沒失去野獸休息時的那種平靜,聽着傳到她耳裡的婚宴上的樂曲聲、銅號聲和發狂的喧聲,彷彿這一切不過是奧雷連諾第二又一次的瞎胡鬧罷了。有人對她表示同情,她卻泰然自若地微笑作答。“甭擔心,”她向他們說。“女王是聽我指揮的。”有個女鄰居勸她在失去的情人像前點起蠟燭祈禱,她卻自信而神秘地說:
“讓他回來的那支蠟燭,是永遠不熄滅的。”
正如她的預料,蜜月一過,奧雷連諾第二就回到了她的家裡,他領來了他的一些老朋友和一位巡迴攝影師,還帶來了菲蘭達在狂歡節穿的衣服和血污的貂皮斗篷。在酒宴的歡聲中,奧雷連諾第二把佩特娜-柯特打扮成女王,宣佈她爲馬達加斯加唯一的終身統治者,給她拍了照,並且把照片贈給了一夥朋友。佩特娜-柯特不僅立即同意參加這場遊戲,而且衷心憐憫自己的情人,覺得他想出這種不太尋常的和解方式,一定費了不少腦筋。晚上七點,她仍然穿着女王的衣服,把奧雷連諾第二接上了牀。他結婚還不到兩個月,可是佩特娜.柯特立即發覺,他的夫妻生活過得並不美滿,於是她感到了報復以後的一種酣暢。然而,兩天以後,奧雷連諾第二不敢親自前來,只派了一箇中間人來,跟她商談他倆分離的條件,這時佩特娜.柯特明白自己需要的耐心比預料的更大了,因爲她的情人似乎準備爲了面子而犧牲她。然而,即使這個時候,佩特娜.柯特也沒改變自己的平靜樣兒。她滿足奧雷連諾第二期望的屈從態度,只是證實了大家對她的認識:她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的女人。她留作紀念的只有情人的一雙漆皮鞋——照他自己的說法,他是打算穿着它躺進棺材的。佩特娜.柯特拿破布把皮鞋包上,放進箱子,就準備耐心等待了。
“他遲早準會回來的,”她向自己說,“哪怕爲了穿這雙皮鞋。”
她並沒有象她預料的等候那麼長久。其實,奧雷連諾第二新婚之夜就已明白,他回到佩特娜-柯特身邊會比穿漆皮鞋的需要早得多:問題在於菲蘭達不象是這個世界的女人。她生長在離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陰暗城市裡,在幽靈徘徊的黑夜,還可聽見總督的四輪馬車轔轔地駛過鵝卵石街道。每天傍晚六時。這座城市的三十二個鐘樓都響起了淒涼的喪鐘。在一幢墓碑式的石板砌成的莊園房子裡,是從來透不進陽光的。庭院中的柏樹,花園中滴水的晚香玉拱頂,臥室中褪了色的窗帷,都發出死沉沉的氣息。直到少女時代,從外界傳到菲蘭達耳裡的,只有鄰家悒鬱的鋼琴聲,那兒不知什麼人總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自願放棄午睡的樂趣。母親躺臥病榻,在彩繪玻璃透進的灰撲撲的陽光下,她的面孔顯得又黃又綠;菲蘭達坐在母親牀邊,聽着和諧的、頑強的、勾起愁思的樂曲,以爲這樂曲是從遙遠的世界傳來的,而她卻在這兒疲憊地編織花圈。母親在寒熱病再次發作之後已經滿身是汗,仍然向她講了她們家昔日的顯赫。菲蘭達還完全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她看見一個漂亮的白衣女人穿過花園向教堂走去。這個瞬間的幻象特別使她心潮激盪,因爲她突然覺得自己完全象是這個陌生女人,彷彿這個女人就是她自己,只是在二十年後。“這是你的曾祖母——女王,”母親向她解釋,一面咳嗽一面說。“她是在花園裡修剪晚香玉時被它的氣味毒死的。”多年以後,菲蘭達重新感到自己很象曾祖母時,卻懷疑童年時代的幻象,可是母親責備她的多疑。
“我們的財富和權勢是無比的,”母親說。“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爲女王。”
菲蘭達相信她的說法,雖然她們坐在鋪着亞麻布桌布、擺着銀製餐具的長桌旁邊,可是每人通常只有一杯巧克力茶和一個甜麪包。菲蘭達直到結婚之日都在幻想傳奇的王國,儘管她的父親唐(注:西班牙人用的尊稱,含義爲先生).菲蘭達爲了給她購置嫁妝,不得不把房子抵押出去。這種幻想不是由於天真或者狂妄產生的,而是由於家庭教育。從菲蘭達記事的時候起,她就經常在刻着家徽的金便盆裡撒尿。滿十二歲時,她第一次離家去修道院學校上學,家裡的人竟讓她坐上一輛輕便馬車,雖然距離只有兩個街區。班上的同學覺得奇怪的是,她獨個兒坐在一把遠離大家的高背椅子上,甚至課間休息時也不跟大家在一起。“她跟你們不同,”一個修女向她們解釋。“她會成爲一個女王。”她的女同學們相信這一點,因爲當時她已經是個最美麗、最高貴、最文雅的姑娘,是她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過了八年,她已學會:寫拉丁文詩歌,彈舊式鋼琴,跟紳士們談論鷹獵,跟大主教暢談護教學(注:基督教神學的一個部門)跟外國執政者議論國務,跟教皇討論宗教事務;然後回到父母家中,重新開始編織花圈。她發現家中已經空空如也。房子裡只剩下最必要的傢俱、枝形燭臺和銀製餐具,其餘的東西都已逐漸賣掉——因爲需要爲她繳納學費。她的母親已經患寒熱病死了。
父親唐.菲蘭達穿着硬領黑衣服,胸前掛着金錶鏈,每星期一都給她一枚銀幣作爲家庭開銷,把她在一星期中編織的花圈帶走。大多數日子他都關在書房裡,偶爾進城,總在六時以前趕回家中,跟女兒一起祈禱。菲蘭達從來不跟任何人交往,從沒聽說國家正在經歷流血的戰爭,從沒停止傾聽每天的鋼琴聲。她已經失去了成爲女王的希望,有一天忽然聽到有人在門壞上急促地敲了兩下:菲蘭達給一個穿著考究的軍官開了門;這人恭恭敬敬,臉頰上有一塊傷疤,胸前有一塊金質獎章。他和她父親在書房裡呆了一陣。過了兩小時,唐-菲蘭達就到她的房間裡來了。“準備吧,”他說。“你得去作遠途旅行啦。”他們就這樣把她送到了馬孔多;在那兒,她一下子碰到了她的父母向她隱瞞了多年的嚴酷的現實。從那兒回家以後,她呆在自己的房間裡哭了半天,不顧唐-菲蘭達的懇求和解釋,因爲他想醫治空前的侮辱給她的心靈造成的創傷。菲蘭達已經決定至死不離自己的臥室,奧雷連諾第二卻來找她了。他大概運氣好,因爲菲蘭達在羞惱之中,爲了使他永不可能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向他撒了謊的。奧雷連諾第二去尋找她的時候,僅僅掌握了兩個可靠的特徵:她那山地人的特殊口音和編織花圈的職業。他毫不惜力地尋找她,一分鐘也不泄氣地尋找她,象霍-阿-布恩蓓亞翻過山嶺、建立馬孔多村那麼蠻勇,象奧雷連諾上校進行無益的戰爭那麼盲目驕傲,象烏蘇娜爭取本族的生存那麼頑強。他向人家打聽哪幾出售花圈,人家就領着他從一個店鋪到另一個店鋪,讓他能夠挑選最好的花圈。他向人家打聽哪兒有世間最美的女人,所有的母親都帶他去見自己的女兒。他在霧茫茫的峽谷裡遊蕩,在往事的禁區裡徘徊,在絕望的迷宮裡摸索。他經過黃橙橙的沙漠,那裡的回聲重複了他的思想,焦急的心情產生了幢幢幻象。經過幾個星期毫無結果的尋找,他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那裡所有的鐘都在敲着喪鐘。儘管他從沒見過這些鍾,根本沒有聽到過它們的聲音,但他立即認出了北風侵蝕的牆垣、腐朽發黑的木陽臺、門上釘着的一塊紙板,紙板上寫着幾乎被雨水沖掉的、世上最淒涼的字兒:”出售花圈。”從這一時刻起,直到菲蘭達在女修道院長照顧下永遠離開家庭的那個冰冷的早晨,相隔的時間很短,修女們好不容易給菲蘭達縫好了嫁妝,用六口箱子裝上了枝形燭臺、銀質餐具、金便盆,此外還有長達兩個世紀的家庭災難中留下的許多廢物。唐-菲蘭達拒絕了陪送女兒的建議,他答應,償清了一切債務,稍摳一些就去馬孔多;於是,給女兒祝福之後,他馬上又關在書房裡了,後來,他從書房裡給她寄去一封封短信,信紙上有慘淡的小花飾和族徽——這些信函建立了父女之間的某種精神聯繫。對菲蘭達來說,離家的日子成了她真正誕生的日子。對奧音連諾第二來說,這一天幾乎同時成了他幸福的開端和結束。菲蘭達帶來了一份印有金色小花朵的日曆,她的懺悔神父在日曆裡用紫色墨水標明瞭夫妻同牀的禁忌日子。除了聖潔周(注:復活節前的一週年)、禮拜日、每月第一個星期五、彌撒日、齋戒日、祭祀日以及患病的日子,在蛛網一般的紫色××中,一年只剩四十二夭有用的日子了,奧雷連諾第二相信時間能夠破壞這種蛛網,就不顧規矩延長婚期。香擯酒和白蘭地酒空瓶子是那麼多,烏蘇娜爲了不讓它們堆滿屋子,不得不沒完沒了地往外扔,搞得厭煩極了,但她同時覺得奇怪,新婚夫婦總在不同的時刻和不同的房間睡覺,而鞭炮聲禾口樂曲聲卻沒停息,殺豬宰羊仍在繼續,於是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經驗,詢問菲蘭達是否也有“貞潔褲”,因爲它遲早會在鎮上引起笑話,造成悲劇。然而菲蘭達表示,她只等待婚禮過了兩週就跟大夫第一次同寢。的確,這個期限一過,她就打開了自己的臥室門,準備成爲贖罪的犧牲品了,奧雷連諾第二也就看見了世間最美的女人,她那明亮的眼睛活象驚恐的扁角鹿,銅色的長髮披散在枕頭上。奧雷連諾第二被這種景象弄得神魂顛倒,過了一會才發現,菲蘭達穿着一件長及腳踝的白色睡衣,袖子頗長,跟肚腹下部一般高的地方,有一個紗得十分精巧的又大又圓的窟窿。奧雷連諾第二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是我生乎見到的最討厭的玩意兒了,”他的笑聲響徹了整座房子。“我娶了個修女啦。”
過了一個月,始終未能讓妻子脫掉她的睡衣,他就去給佩特娜-柯特拍攝穿着女王服裝的照片。後來,他把菲蘭達弄回了家,她在和解的熱情下服從了他的,可是未能給他滿足,他前往三十二座鐘樓的城市尋找她的時候,是夢想這種滿足的。奧雷連諾第二在她身上只感到深切的失望。在他倆的頭生子出世之前不久,有一天夜裡,菲蘭達已經明白大夫瞞着她回到佩特娜-柯特懷裡去了。
“正是這樣,”他承認,然後用無可奈何的屈從口吻解釋:“爲了讓牲畜繼續繁殖,我必須那麼幹。”
當然,她是過了一會兒才相信這種古怪解釋的;可是,奧雷連諾第二向她提出似乎無可辯駁的證據,終於達到自己的目的時,菲蘭達只求他答應一點:別讓自己死在情人牀上。他們三人就這樣繼續過活,互不干擾。奧雷連諾第二對兩個女人都很殷勤、溫存,佩特娜-柯特慶幸自己的勝利,而菲蘭達則假裝不知道真情。
不過,菲蘭達雖和大夫達成了協議,卻跟布恩蒂亞家中其餘的人始終找不到共同語言。每一次,如果夜間和丈夫同了牀,早晨她總是穿上一件黑色毛衣,烏蘇娜要她把它脫掉,也投做到。這件毛衣已經引起鄰人的竊竊私語。烏蘇娜要她使用浴室和廁所,勸她把金便盆賣給奧雷連諾上校去做金魚,她也不幹,她那不正確的發音和說話婉轉的習慣,使得阿瑪蘭塔感到很不舒服,阿瑪蘭塔經常在她面前瞎說一通。
“Thifislf,”阿瑪蘭塔說,“ifisif onesif thofosif whosufu Cantantant statantand thefesef Smufumellu ofosiftherisir owfisown shifi sifit.”
有一次,菲蘭達被這種顯然的愚弄惹惱了,就問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麼意思,阿瑪蘭塔毫不委婉地回答:
“我說,你是一個把和齋戒混在一起的人。”
從那一天起,她倆彼此就不說話了。如果有什麼非談不可,兩人就寫字條,或者通過中間人。菲蘭達不顧丈夫的家庭對她顯然的敵視,仍想讓布恩蒂亞一家人接受她的祖先那些高尚的鳳習。這家人本來有個習慣,無論誰餓了,就到廚房裡去吃飯,菲蘭達卻讓大家結束這個習慣,按照嚴格規定的時間在飯廳裡的大桌上用餐;桌子鋪上雪白的桌布,擺上枝形燭臺和銀質餐具。烏蘇娜一直認爲,吃飯是日常生活中一件最簡單的事兒,現在竟變成了隆重的儀式,出現了難以忍受的緊張空氣,甚至沉默寡言的霍。阿卡蒂奧第二首先起來反對。然而,新的秩序取得了勝利,就象另一個新辦法——晚飯之前必須祈禱——一樣;這些都引起了左鄰右舍的注意,很快就在傳說,布恩蒂亞一家人不象其他凡人那樣坐在桌邊吃飯,而把進餐變成了一種祈禱儀式。烏蘇娜靈機一動產生的、並非傳統的迷信,甚至也跟菲蘭達從父母那兒繼承下來的迷信發生了矛盾——在任何情況下,這種迷信都是永遠不變的、硬性規定的。烏蘇娜跡能充分運用自己的五種感覺時,一切舊的習慣仍然如昔,家庭生活仍舊受到她的決定性影響:但她也喪失了視覺,過高的年歲使她不得不擺脫家庭事務的時候,菲蘭達來到了這兒,在這房子周圍豎立了森嚴的壁壘,那就只有她能決定家庭的命運了。按照鳥蘇娜的願望,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在繼續經營糖果點心和糖動物生意的,菲蘭達卻認爲這是一種不體面的事情,毫不遲疑就把它結束了。往常從早到晚敞開的房門,藉口太陽曬得臥空太熱,首先在個休時關上了,最後就永遠關上了。馬孔多村建立時掛在門媚上的一束蘆薈和稻穗,換成了一個壁龕,裡面供本着耶穌的心臟。奧雷連諾上校看見這些變化,就預見到了它們的後果。“咱們正在變成貴族,”他斷定說。“這樣,咱們又要對保守黨政府發動戰爭啦,但這一次只是用一個國王來代替它。”菲蘭達很有分寸地竭力避免跟他發生衝突。他保持獨立自主的精神,他反對她那些死板的規矩,當然使她心中惱火。由於他每天清晨五點的一杯咖啡,由於作坊裡一團雜亂,由於他那磨出窟窿的斗篷,由於他每天傍晚坐在臨街門前的習慣,她簡直氣極了。可是,菲蘭達不得不容忍家庭機器上這個鬆了的零件,因爲她心裡明白,老上校是一隻被年歲和絕望制服了的野獸,一旦獸性發作,完全能夠徹底摧毀房屋的根基。她的丈夫希望他倆的頭生子取曾祖父的名字時,她還不敢反對,因爲她那時在這個家庭裡才生活了一年。但是,他倆的第一個女兒出世時,菲蘭達就直截了當他說要把女兒取名叫雷納塔,藉以紀念自己的母親。烏蘇娜卻決定把這小女兒叫做雷麥黛絲。在激烈的爭辯中,奧雷連諾第二扮演了一個滑稽可笑的中間人,最後才把女兒叫做雷納塔-雷麥黛絲。可是母親叫她雷納塔,其餘的人則叫她梅梅——雷麥黛絲的愛稱。
最初,菲蘭達緘口不提自己的父母,但她後來開始塑造了父親的理想化的形象,在飯廳裡,她不時談到他,把池描繪成獨特的人物,說他放棄了塵世的虛榮,正在逐漸變成一個聖徒。奧雷連諾第二聽到妻子無限美化他的岳父,耐不住在她背後來個小動作,開開玩笑。其餘的人也仿效他的樣子。即使烏蘇娜熱心維護家庭的和睦,對家庭糾葛暗中感到痛苦,但她有一次也說她的玄孫會當上教皇,因爲他是“聖徒的外孫,女玉和竊賊的兒子。”儘管大家詭橘地譏笑,奧雷連諾第二的孩子們仍然慣於把他們的外祖父想象成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常在給他們的信裡寫上幾句虜誠的詩,而且每逢聖誕節都給他們捎來一箱禮品,箱子挺大,勉強才能搬進房門。其實,唐.菲蘭達怯給外孫們的是他的家產中最後剩下的東西。在孩子們的臥室裡,用這些東西塔了一個聖壇,聖壇上有等身聖像,玻璃眼睛使得這些聖像栩栩如生,有點嚇人,而聖像身上繡得十分精雅的衣服比馬孔多任何居民的衣服都好。古老、陰森的宮邱中陪葬品似的堂皇設備,逐漸移到了布恩蒂亞家敞亮的房子裡。“他們把整個家族墓地都送給咱們啦,”奧雷連諾第二有一回說。:‘缺少的只是垂柳和墓碑。”儘管外祖父的箱子裡從來沒有什麼可以玩耍的東西,孩子們卻整年都在急切地等待十二月的來臨,因爲那些經常料想不到的老古董畢竟豐富了他們的生活。在第十個聖誕節,年輕的霍。阿卡蒂奧正準備去進神學院的時候,外祖父的一口大箱子就比往常更早地到達了;這口箱子釘得很牢,接縫的地方抹上了防潮樹脂;哥特字寫的收件人姓名是菲蘭達-德卡皮奧太太。菲蘭達在臥室裡讀信的時候,孩子們慌忙打開箱了。協助他們的照例是奧雷連諾第二。他們颳去樹脂。拔掉釘子,取掉一層防護的鋸屑,發現了一隻用銅螺釘旋緊的長箱子,旋掉了全部六顆螺釘、奧雷連諾第二驚叫一聲,幾乎來不及把孩子們推開,因爲在揭開的鉛蓋下面,他看見了唐-菲蘭達。唐-菲蘭達身穿黑色衣服,胸前有一個那穌蒙難像,他燜在滾冒泡的蛆水裡,皮膚咋嚓嚓地裂開,發出一股惡臭。
雷納塔出生之後不久,因爲尼蘭德停戰協定的又一個週年紀念,政府突然命令爲奧雷連諾上校舉行慶祝會。這樣的決定跟政府的政策是不一致的,上校毫不猶豫地反對它,拒絕參加慶祝儀式。“我第一次聽到‘慶祝’這個詞兒,”他說。“但不管它的含義如何,這顯然是個騙局。”狹窄的首飾作坊裡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使者。以前象鳥鴉一樣在上校周圍打轉的那些律師又來了,他們穿着黑色禮服,比以前老得多、莊嚴得多。上校見到他們,就想起他們爲了結束戰爭而來找他的那個時候,簡直無法忍受他們那種無恥的吹棒。他要他們別打擾他,說他不是他們所謂的民族英雄,而是一個失去記憶的普通手藝人,他唯一希望的是被人忘卻,窮困度日,在自己的金魚中間勞累至死。最使他氣憤的是這麼一個消息:共和國總統準備親臨馬孔多的慶祝會,想要授予他榮譽勳章。奧雷連諾上校叫人一字不差地轉告總統:他正在急切地等待這種姍姍來遲的機會,好把一粒子彈射進總統的腦門——這不是爲了懲罰政府的專橫暴戾,而是爲了懲罰他不尊重一個無害於人的老頭兒。他的恐嚇是那麼厲害,以致共和國總統在最後一分鐘取消了旅行,派私人代表給他送來了勳章。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在備種壓力的包圍下,離開了他的病榻,希望說服老戰友。奧雷連諾上校看見四人擡着的搖椅和坐在搖椅大墊子上的老朋友時,他一分鐘也沒懷疑,青年時代就跟他共嘗勝敗苦樂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克服了自己的疾病,唯一的目的就是支持他作出的決定。但他知道了來訪的真實原因之後,就叫來人把搖椅和格林列爾鄉-馬克斯上校一起擡出作坊。
“現在我認識得太遲了,”他向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說。“當初如果我讓他們槍斃了你,就是爲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這樣,慶祝會舉行的時候,布恩蒂亞家沒有任何人蔘加。慶祝會和狂歡節相遇是十分偶然的,可是誰也無法排除奧雷連諾上校腦海裡的執拗想法,他認爲這種巧合也是政府的預謀,目的是加重對他的奚落。在僻靜的作坊裡,他聽到了軍樂聲、禮炮聲和鐘聲,也聽到了房子前面片斷的演說聲,因爲人家正以他的名字給街道命名,面發表一通演說。奧雷連諾上校氣得沒有辦法,眼裡噙滿了淚水,自從失敗以來,他第一次感到遺憾的是,他已沒有青年時代的勇氣,去發動流血的戰爭,消滅保守制度最後的遺蹟。慶祝的喧鬧還沒停息,烏蘇娜就來敲作坊的門。
“別打擾我,”他說。“我正忙着咧。”
“開門,”烏蘇娜的聲音聽起來挺平靜。“這跟慶祝會沒啥關係。”
於是,奧雷連諾上校挪開門閂,使看見了十六個男人,面貌、體型和膚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副孤僻模樣兒;根據這模樣兒,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能馬上認出他們的身份。這些人都是他的兒子。他們是被慶祝會的傳聞吸引來的,來自沿海地帶最遙遠的角落,事先並沒有彼此商量,甚至互相還不認識。他們全都自豪地取了“奧雷連諾”這個名字,加上自己母親的姓,新來的人使烏蘇娜高興,卻叫菲蘭達惱怒,他們在這座房子裡度過的三天中,把一切翻了個底兒朝天,彷彿這裡發生了一場大戰,阿瑪蘭塔在舊紙堆裡找到了一個筆記本兒,烏蘇娜曾在裡面記下了這些人的名字。生日、洗禮日以及住址。藉助這份名冊,可以憶起二十年戰爭,從這份冊子上,可以知道上校長時期的生活:從那天早晨他率領二十個人離開馬孔多人追蹤起義的怪影起,到他裹着凝血的毛毯最後口到家裡爲止。奧雷連諾第二沒有放過機會用香擯酒和字風琴熱烈歡迎親戚們,這個歡迎會可以說是對那個倒黴狂歡節的回答。客人們把家中一半的盤碟變成了碎片;他們追趕一頭公牛,打算縛住它的腿時,又把玫瑰花叢踩壞了,並且開槍打死了所有的母雞,強迫阿瑪蘭塔跳皮埃侍羅。克列斯比悒鬱的華爾茲舞,要俏姑娘雷麥黛絲穿上男人的短褲衩,爬上一根抹了油脂的竿子,甚至把一隻骯髒的豬放進飯廳,絆倒了菲蘭達;然而,誰也沒有抱怨這些破壞,因爲顛覆整座房子的地震是能治病的,奧雷連諾上校最初不信任地接待他的一羣兒子,甚至懷疑其中幾個的出身,但對他們的怪誕行爲感到開心,在他們離開之前,給了每人一條小金魚。孤僻的霍.阿卡蒂奧第二卻邀請他們參加鬥雞,結果幾乎釀成悲劇,因爲許多奧雷連諾都是鬥雞的行家,馬上就識破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欺騙勾當。奧雷連諾第二看出,親戚衆多,大可歡宴取樂,就建議他們留下來跟他一塊兒幹活,接受這個建議的只有奧雷連諾-特里斯特一人,他是一個身軀高大的混血兒,具有祖父那樣的毅力和探索精神;他曾遊歷半個世界尋求幸福,住在哪兒都是無所謂的。其他的奧雷連諾雖然還沒結婚,但都認爲自己的命運已經註定。他們都是能工巧匠、家庭主角、愛好和平的人。星期三,大齋的前一天,上校的兒子們重新分散到沿海各地去之前,阿瑪蘭塔要他們穿上禮拜日的衣服,跟她一塊兒到教堂去。他們多半由幹好玩,不是因爲篤信宗教,給帶到了聖壇欄杆跟前,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在每人額上用聖灰畫了個十字。回家之後,其中最小的一個打算擦掉十字,可是發現額上的記號是擦不掉的,就象其他兄弟額上的記號一樣。他們使用了冷水和肥皂、沙子和擦刷、浮石和鹼水,始終消滅不了額上的十字。相反地,阿瑪蘭塔和教堂裡其餘的人,毫不費勁就把自己的十字擦掉了。“那樣更好嘛,”烏蘇娜跟他們分別時說。“從現在起,每一個人都能知道你們是誰了,”他們結隊離開,前面是奏樂的,並且放鞭炮,給全鎮留下一個印象,彷彿布恩蒂亞家族擁有足以延續許多世紀的後代。奧雷連諾-特里斯特在鎮郊建了一座冰廠,這是發瘋的發明家霍-阿.布思蒂亞夢想過的。
奧雷連諾-特里斯特來到馬孔多之後幾個月,大家都已認識他、喜歡他,他就在鎮上到處尋找合適的住所,想把母親和一個沒有結婚的妹妹(她不是上校的女兒)接來;他感到興趣的是廣場角落上一間不合格局的破舊大房子,這房子好象無人居住。他打聽誰是房子的主人,有人告訴他說:這房子是不屬於任何人的,從前住在裡面的是個孤零零的寡婦,用泥土和牆上的石灰充飢,在她死前的最後幾年,有人在街上只見過她兩次,她戴了一頂彆着小朵假花的帽子,穿了一雙舊式銀色鞋子,經過廣場,到郵局上給一個主教寄信。奧雷連諾.特里斯特打聽出來,跟寡婦住在一起的只有一個冷酷的女僕,這女僕殺死鑽到房裡的狗、貓和一切牲畜,把它們的屍體扔到銜上,讓全鎮的人都聞到腐臭氣味。自從太陽把她扔出的最後一個屍體變成了乾屍,已過了那麼多的時間,以致大家相信:女主人和女僕在戰爭結束之前很久就死了,如果說房子還立在那兒,那只是因爲早已沒有嚴峻的冬天和暴風。門上的鉸鏈已經鏽蝕,房門彷彿是靠蛛網繫住的,窗框由於潮溼而膨脹了,長廊洋灰地面的裂縫裡長出了雜草和野花,晰蠍和各種蟲十爬來爬去——一切都似乎證明這兒起碼五十年沒有住人了。其實,性急的奧雷連諾.特里斯特無需這麼多的證明就會鑽進屋子去的。他用肩膀把大門一推,一根朽木就無聲地掉到他的腳邊,隨着塌下的是一團塵土和白蟻窩。奧雷連諾-特里斯特停在門檻邊,等待塵霧散去,接着便在屋子中央看見一個極度衰竭的女人,仍穿着前一世紀的衣服,禿頭上有幾根黃髮,眼睛依然漂亮,但是最後一點希望的火星已經熄滅,由於孤獨的生活,她的臉上已經佈滿了皺紋。
看見另一個世界的這種幻影,奧雷連諾-特里斯特異常驚愕,好不容易纔看出這女人正拿一支舊式手槍瞄準他。
“請您原諒,”他低聲說。
她仍然紋絲不動地站在堆滿了破舊東西的房間當中,仔細地審視這個肩膀寬闊、額上劃了十字的大漢,透過一片塵霧,她看見他立在昔日的迷霧裡:背上挎着一杆雙筒槍,手裡拎着一串兔子。
“不,看在上帝面上,”她用嘶啞的聲音說。“現在讓我回憶過去的事就太殘酷啦。”
“我想租一間房子,”奧雷連諾-特里斯特說。
於是,婦人重新舉起手槍,穩穩地對準他的灰十字,毅然決然地扣住扳機。
“滾出去!”她命令道。
傍晚,吃晚飯時,奧雷連諾-特里斯特把這樁事情告訴家裡的人,烏蘇娜驚駭地哭了,“天啊,”她抓住腦袋,叫道。“她還活着!”
時光,戰爭,日常的許多災難,使她忘記了雷貝卡。時時刻刻感到雷貝卡還活着的,只有鐵石心腸的、衰老的阿瑪蘭塔一個人。每天早晨,當她在孤單的牀上懷着冰冷的心醒來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用肥皂擦洗萎縮的胸脯和千癟的肚子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穿上漿硬的白色裙子和老婦的緊身胸衣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在手上更換贖罪的黑色繃帶時,她也想到雷貝卡。經常,任何時候,在最高尚的時刻和最卑賤的時刻,不管她是否睡着了,她都想到雷貝卡;孤獨的日子使她清理了往事的回憶:拋棄了實際生活在她心中積聚的一大堆引起愁思的垃圾,而使另一些最痛苦的回憶變得更加純淨和永恆起來:俏姑娘雷麥黛絲是從她那兒知道雷貝卡的。每一次,她倆經過破舊的房子時,阿瑪蘭塔都要絮絮叨叨地把雷貝卡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或者可恥的事情說給她聽,企圖用這個辦法促使俏姑娘同樣憎恨雷貝卡,讓這種積怨在她阿瑪蘭塔死後也延續下去,但是她的企圖最終遭到了失敗,因爲俏姑娘雷麥黛絲對於情場糾葛是無動於衷的,尤其是別人的情場糾葛。然而,烏蘇娜一想到雷貝卡就會產生與阿瑪蘭塔相反的感覺:她腦海裡的雷貝卡沒有一點壞處。這個可憐的小姑娘是同她父母的骸骨袋子一起來到馬孔多的,她的形象勝過了別人對她的中傷,儘管有入說她不配成爲布恩蒂亞家族的人。奧雷連諾第二認爲,他們應當把她接回家來,並且照顧她,可是由於雷貝卡的頑固不化,他的良好願望沒有實現:她爲了獲得孤身獨處的特權,已過了多年貧苦的生活,就不願拿這種特權去換取別人施捨之下的晚年了,去換取別人假惺惺的安慰了。
二月間,奧雷連諾上校的十六個兒子重新來到馬孔多的時候(他們臉上仍有灰十字).奧雷連諾-特里斯特在熱鬧的酒宴上向他們談到了雷貝卡;接着,在幾小時之內,他們就恢復了她的房屋外表,更換了門窗,把門面漆成了鮮豔的顏色,用撐條加固了牆壁,給地面重新抹上水泥,可是他們沒有獲得進屋幹活的許可。雷貝卡連門邊都沒去。她等他們結束了倉促的修繕工作,算了算修理費,就吩咐仍然跟她住在一起的老傭人阿金尼達拿了一把錢幣去給他們——這些錢幣自從最後一次戰爭以來已經停止流通,可是雷貝卡仍然認爲它們有用。大家這纔看出,她和世界之間隔着一條多深的鴻溝;而且明白,只要她還有一點生命的跡象,讓她脫離頑固的隱居生活是不可能的。
在奧雷連諾上校的兒子們第二次來到之後,其中還有一個奧雷連諾.森騰諾定居馬孔多,開始跟奧雷連諾-特里斯特一塊兒工作。奧雷連諾-森騰諾是送到家裡來命名的第一批孩子當中的一個,烏蘇娜和阿瑪蘭塔清楚地記得他,因爲他在幾小時之內就把他手邊碰到的每一件易碎的東西都毀壞了,時光抑制了他最初不斷往上長的傾向,現在他是一箇中等身材的人,臉上有天花的痕跡,但他身上神奇的毀滅力量仍象從前一樣。他打碎了那麼多的盤碟,甚至打碎了沒有碰着的盤碟,以致菲蘭達在他還沒毀掉最後剩下的貴重器皿之前,就慌忙給他買了一套錫錙器皿,但是堅固的金屬碟子很快出現了凹痕和歪扭現象。這種難以改變的特性甚至使奧雷連諾-森騰諾本人感到氣惱,但他見面就令人信任的熱情和驚人的工作能力彌補了自己的缺陷。在短時期內,他擴大了冰的生產,甚至超過了本地市場的購買力,於是奧雷連諾-特里斯特不得不考慮到沼澤地帶的其他市鎮去推銷自己的貨品,接着,他產生了一種想法,這種想法的實現不僅對他工廠中的生產現代化起着決定性的作用,而且對於建立馬孔多和外界的聯繫也有極大的意義。
“應當敷設鐵路,”奧雷連諾-特里斯特說。
在馬孔多聽到“鐵路”二字,這是第一次。奧雷連諾-特里斯特在桌上畫的草圖,簡直是霍-阿-布恩蒂亞從前附在太陽戰《指南》裡的那種圖解的“後代”,烏蘇娜一見這種草圖就相信自己的懷疑是正確的:時間正在循環。但是跟祖先不同,奧雷連諾-特里斯特沒有失去睡眠或胃口,也沒有對任何人發過脾氣。相反地,他考慮最難於置信的計劃時,堅信這種計劃最近期間就能實現,而且合理地計算實現計劃的費用和日期,毫無一點疑慮。
如果說奧雷連諾第二在什麼事情上象曾祖父,而不象奧雷連諾上校,那就是他不善於汲取過去的痛苦教訓一他輕率地把錢花在鐵路上,猶如從前把錢花在兄弟的荒唐的航行計劃上一樣。奧雷連諾-特里斯特看了看日曆,說明雨季以後回來,就莊星期三離開了。此後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奧雷連諾-森騰諾被工廠的剩餘產品壓得喘不上氣,開始用果汁代替涼水製冰的試驗,意外地爲冰淇淋的生產奠定了基礎,打算用這個辦法使工廠的生產多樣化;這個工廠他已經認爲是自己的了,因爲兄弟沒有一點生還的跡象:雨季過去了,整個夏季也過去了,他卻沓無音訊,然而,冬初,在一夭當中最熱的時侯,一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女人,異常興奮地奔上市鎮大街,狂叫起來:
“那邊來了一個嚇人的東西,”她終於說道。“好象安了輪子的廚房,後面拖着一個村鎮。”
在這片刻間,馬孔多被可怕的汽笛聲和噗哧噗哧的噴氣聲嚇得戰粟起來。幾個星期之前,許多人曾看見一大羣工人鋪設枕木和鋼軌,可是誰也沒去注意,因爲大家以爲這是吉卜賽人的折把戲——他們又來了,帶來了笛鼓和喪失了名譽的古老歌舞,並且吹噓耶路撒冷天才人物發明的一種古怪藥水的優點。可是,馬孔多居民們從喧噪的汽笛聲和噴氣聲中清醒過來以後,都涌上街頭,看見了從機車上向他們招手致意的奧雷連諾-特里斯特,看見了第一次晚點幾個月的五彩繽紛的一列火車。這列樣子好看的黃色火車註定要給馬孔多帶來那麼多的懷疑和肯定,帶來那麼多的好事和壞事,帶來那多的變化、災難和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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