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那會兒, 正是他的事業上升期,總帶着我和媽媽滿世界跑。我們一家人去過很多傳說很有意思的地方。但我總是短暫一瞥,從來沒有機會看看那些地方的原貌。我被堆積起來的食材包裹着, 被長槍短炮一樣的攝像頭包圍着, 臺下就是他們, 可他們的表情嚴肅, 除了衝我捏拳表示鼓勵外從不肯露出微笑……”

戚遠伸出一直手臂摟住了樑鶴安的腰, 兩人蜷縮在一張被子下面,緊貼的皮膚感受着彼此的溫度。

“可即便那樣,我還是特別特別的想像他一樣……”

樑鶴安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 指了指電視裡的人。

戚遠回頭去看,和之前他在電視上見過那個梳着大背頭的花白頭髮老人相比較, 電視里正播放的這位年輕英俊, 和樑鶴安簡直一模一樣。

“可是……”

戚遠回眸, 與樑鶴安溫熱的眼眸相對,大概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 讓他心情變得不是太好。

“不想說就別說了。”

“不,”樑鶴安搖頭,一滴眼淚順着他的眼角滑落到脣邊,他說,“可是, 直到有一天, 在他參加過一場廚藝大賽, 因爲做了祖傳的中國菜而不被西方評爲賞識時, 他一氣之下, 竟然打了我的媽媽。”

戚遠察覺到樑鶴安說出“媽媽”這兩個字的時候,渾身是顫抖的。這讓他心疼。可是他知道, 如果想要樑鶴安從以前的困擾中走出來,就必須要經歷這個困苦的心結,一遍遍地靠自己疏通整理。

“在一個非常豪華的賓館套房,我睡在裡面的套間,突然聽到 ‘啪、啪’的聲音。然後,我光着腳,走了出去……那地毯看着軟綿綿的,但踩在腳下其實有一點硌,門推開的時候,風吹在我的小腿上,我覺得很冷。

“有好幾次,我想過快速回身爬回牀裡,繼續睡覺。可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心,一點點地往前走。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

“客廳裡,他正居高臨下地扇我媽媽耳光!耳光!她捂着半邊臉,頭髮擋在眼前,一聲不吭。她看到我從門裡出來的時候,甚至努力做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呵呵,那時候,我才突然明白,爲什麼,有好幾次,媽媽要戴有面紗的帽子,在室內也不肯把墨鏡摘下來。原來,他並不是第一次打她。

“她是他的經紀人,他所有的活動都是她安排的,如果活動出了問題,他自然會把怒氣遷移到她的身上。所以……

“那一刻,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徹底崩塌了,簡直就是山崩地裂,我的世界毀了完了,我引以爲傲的家族、我的爸爸、我從小的夢想、父母在所有媒體前展現出來的恩愛,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呵呵……”

戚遠的額頭輕輕地抵在樑鶴安的肩上,在兩人披着的被子裡面,他一直拿手不由自主地拍撫他的後背。

他有太多安慰的話要說,可那個場景在樑鶴安腦子裡面刻劃了二十年,又豈是他三言兩語能安慰得了的。他覺得眼前這一刻,所有語言都顯得蒼白,所有安慰都沒有用。

他能做的就是安靜地當好一個傾聽者,讓對方把積攢了二十多年的家庭秘密一次性地傾吐個痛快。

“都過去了。”戚遠說,他想起了樑鶴安曾經在醫院裡面暗地裡打喬旺水的那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是對那場經歷遲到的反擊。

“是啊。”樑鶴安輕笑後,點了點頭。戚遠感到有一滴淚落在了他的肩頭。

“那時候,因爲我不怎麼上學,跟着他們到處打比賽,媒體多少會對那種教育方式有一些微詞,加上他比賽輸了心情不好。但我想,更重要的,或許是因爲我看到了那樣的場面讓媽媽覺得恥辱而離家出走。總之,從某一天起,我被突然告知可以回學校唸書了,當一個正常的人,去過正常的生活。於是,我回到了這個城市,他把我丟給了他和前妻生的兒子。”

戚遠擡頭看樑鶴安,問:“樑鶴平?”

“嗯,”樑鶴安擡手擦掉眼角的淚痕,吸了吸鼻子,說,“是,就是他。那一年,我十五歲,他剛滿十八。他成了我的監護人。”

戚遠和樑鶴平見面機會不多,但從接觸以及樑鶴安偶爾提及的情況來看,他們之間應該還算是比較和睦友好的。

於是,戚遠自以爲已經過了樑鶴安最難解的心結,試探性地問:“能告訴我,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自己做這些的嗎?”

樑鶴安感到大腿面竄上一股熱流,被戚遠撫摸着地方泛上陣陣疼痛。那上面的鋼筆痕跡讓他似乎又回到了過去,成了那個黯淡寡言的男孩,眼神裡流露出淡淡迷茫。

半晌,他艱難地笑了:“還記得在鍾慕添家看到的那條狗嗎?”

“嗯。”戚遠應聲。

“我剛住進他家的時候,他家客廳有一個照片牆。牆上錯落有致地掛滿了他亡母的照片。他的媽媽很好看,是個大家閨秀,據說和我父親是家族安排的婚姻。婚後一直鬱鬱寡歡,後來意外生故了。我上學放學,在那個家裡,和牆上的陌生女人對視,總是在半夜裡聽到磨刀的聲音。”

“什麼?”戚遠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捏緊了樑鶴安的手臂,“磨刀?”

“是,”樑鶴安苦笑着搖頭,“我那時候大概是真傻掉了,突然經歷的變故讓我有些神經衰弱。總是在夜晚聽到磨刀的聲音,總擔心他會殺了我。”

“誰?”

“他,樑鶴平。”

“爲什麼?”

“不知道,總是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想到爸爸打媽媽的場面,就會忍不住想他曾經是不是也對樑鶴平的生母做過同樣的事情。樑鶴平或許和我一樣,親眼目睹過類似的悲劇。更或許,他認爲我和我的媽媽造成了他媽媽的死,那樣,他要是想殺我,不是很應該和正常的嗎。

“有一個雨夜,我再也受不了那個家裡壓抑的氛圍,受不了總是不受控制往我腦袋裡鑽的亂七八糟的想法,於是跑去了鍾慕添家。我們兩家世代交好,他父母對我尤其關愛,我哭着問他爸爸要一條狗,他連問都沒問當場就答應了。”

“於是,你想要一條狗來保護你?”戚遠問。

“嗯,”樑鶴安點頭,“在鍾爸爸朋友的狗舍裡,我一眼就挑中了卡拉,我覺得有了它在那個家裡生活,我就安全了。可是……嗨!”

“嗯?”戚遠看樑鶴安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大概是我的舉動過於反常,樑鶴平他覺得有什麼不對,居然趁我不在的時候把他亡母的照片從牆上拆掉了。那些照片應該是她生前就掛在那的,拆掉之後牆上還留着深淺不一的痕跡。更可笑的是,養了那狗,我依然能聽到每天夜裡的磨刀聲。可那聲音一響,卡拉就打開門出去了。

“剛開始,我不敢跟出去看,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每晚在偷偷地練習。他磨刀,切香腸給卡拉,然後在幽暗的檯燈下面一個人安靜耐心地削蘿蔔皮。他削的蘿蔔皮又透又勻,像是油紙一樣光亮好看。

“他對我說,他是樑家的長子,從小和我一樣有着當大廚的夢想,可就因爲他的媽媽是父親不愛的女人,所以父親什麼都不教給他。”

“他討厭你?”戚遠不禁問。

“我問過他,你是不是討厭我這樣的話。他說不,他可憐我。”

“所以,你是因爲樑鶴平的這些話而開始……”

“不是,時間過去這麼久,我早就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控制不了情緒,爲什麼會突然失控、爲什麼會忽冷忽熱,爲什麼難過的時候想死,然後又會在某一天充滿陽光的清晨想要開始好好度過餘生……我早就不知道,也分不清。我只是記得,曾經我經歷過這些。”

“那你討厭他嗎?”戚遠問樑鶴安。

“不,相反,這些年,挺感激他的。我和電視裡的那位已經很多年不聯繫。我不想見他,也找藉口不去見他,當然也覺得他直接造成我媽媽離家出走而沒臉見我。反倒是樑鶴平,在知道了我心理疾病之後,一直幫我找醫生,還主動借房子給我住。”

戚遠微微皺了皺眉頭,嘆了口氣,緊緊地抱住樑鶴安。

“我恨我自己,厭惡、討厭、自殘,最大的一個原因就是沒有人對我不好,我的爸爸,他一直讚賞我的廚藝,這麼多年總是偷偷的找機會約我見面,我的媽媽,離家出走前也是對我百般呵護。而樑鶴平,雖然命運對他不公,但他卻默默承受了一切,甚至是照顧我的健康。可我卻一點都不愛我自己,我討厭這樣消沉的我,看不起我。”

“可是,你愛我。”戚遠擡手摸樑鶴安再一次溼潤的眼角:“並且,你只是病了。”

樑鶴安回抱戚遠,兩人的胸口緊貼在一起。

他說:“可是我也恨我沒辦法把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些醜事向你如實坦白。而我知道,你最受不了的,就是愛人的背叛和謊言。”

“可是你現在說了,咱們還是好好的。”

“可是,說出來,你心目中的我就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我想做一個完美的人,至少是在你面前。我想做出你喜歡吃的菜,總是帶快樂給你,對你笑而不是冷冰冰的。”

“可是每個人都有生病的時候,你只是不巧遇到了。”

“可是……”

“沒那麼多可是,”戚遠擡頭,死死地盯着樑鶴安的眼睛,這一瞬間,他終於認定他曾經擔心過的那些——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完美的人,“我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你的不完美。因爲我愛你。真正相愛的人是能夠堅定的包容彼此,在不可預知的未來相互扶持的。你怎麼會認爲我會能因爲你的暫時低落而遠離你或者是拋棄你?未來,我們還有幾十年要走,難道一個人殘廢了,另一個人就要丟下他嗎。今天是你,樑鶴安,我問你,如果,今天蜷在這裡,大把大把吃藥的人是我,你會丟下我嗎?會讓我一個人難過嗎?”

“不會。”樑鶴安熱淚盈眶,堅定地說。

戚遠的眼睛也突然熱了,他笑着點頭:“我也不會,因爲我們的愛是一樣的。既然你說我把你掰彎了,曾經那麼找上門來要我負責。那我現在攤上你,就自然會負責到底。”

“呵,哈,嘿……”樑鶴安抹掉自己的淚再抹掉戚遠的,笑了。

戚遠也跟着笑。

小黑貓被兩人又哭又笑的吵醒。它活動着筋骨,從被窩裡探出腦袋,莫名其貌地看了看兩人,蹭着他們膝蓋走出被窩。

窗簾下,它的玩具小球正等着它。

它撲了過去,毫不客氣地四腳朝天抓弄小球,窗簾被它撩起的風扇動,原來窗外早已陽光明媚。

---<正文完>---

巧克力香菇

晉江

2019-5-22